第13章 迢迢長路12
◎銀鏡之變◎
院子內的燈火依然幽暗,只是多了一群不速之客。
明明這群蛐蛐兒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可崔子銘卻覺得頭皮發麻,大限将至。
黑夜之中,他只覺得無數雙眼睛定在自己身上,似乎要将自己啃噬殆盡,仿佛厲鬼索命。
崔子銘想要開口詢問洛螢應該怎麽辦,可他此刻,他的喉嚨仿佛卡住了一般,說不出一句話。
又還怕自己這一出聲,就驚動了這些蛐蛐兒們,更是一下子捂住了嘴。
一旁的王小田抖動着身子,他的親娘嘞,誰能想到有生之年會見到這種場面。
洛螢接過王小田手中的手提油燈,照亮地面。
嘶,這蛐蛐兒們可真不少兒。
以她如今的眼睛看着這些蛐蛐兒,可以看到不同蛐蛐兒的體色有青有紫,有黃有綠,顏色各有不同,但都泛着森森黑氣。
洛螢蹲下,從腳邊拿出一個蛐蛐罐放到前邊。
說話的語氣仿佛在有商有量:
“我說,他就砸碎了你們一個蛐蛐罐,這個給你們頂上怎麽樣?”
“這假蛐蛐罐跟你們之前住的完全是同一手筆,一模一樣,怎麽樣?”
洛螢伸手将蛐蛐罐遞出,這假蛐蛐罐是下午的時候和崔子銘王小田兩人好不容易買到的,标準的仿趙子玉蛐蛐罐,和之前的那個假的如出一轍,只不過來不及漚成墨玉色罷了。
可惜這群蛐蛐兒并沒有被打動,洛螢看着它們的觸角聳起,發出陣陣刺耳的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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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螢似有所悟,“不同意啊?嫌棄這個蛐蛐兒罐不好?”
“沒關系,我還準備了玉罐,瓷罐,保準讓你們比之前住的舒服。”
說着,洛螢腳下又踢了兩個罐子出來,一玉罐,一白瓷罐。
只可惜她苦口婆心,有商有量,眼前的蛐蛐兒們叫的卻更換了。
夜色深深,這蛐蛐兒叫聽在耳邊已不止是嘈雜,如同勾魂索命。
還未等洛螢再說些什麽,眼前的蛐蛐兒已經不耐煩,如同大軍開撥,窸窸窣窣,朝着幾人的方向洶湧而來。
洛螢輕嘆一聲,我在這好言好語好商量的你不聽,為什麽偏偏要作死呢。
“扔吧。”她對着身邊兩人知會一聲。
王小田與崔子銘兩人忙不疊地将身邊的大鐵皮桶往前一潑,濃郁的酒氣混合着難以形容的酸辛腥氣噴薄而出。
洛螢此刻也是屏息凝氣,王小田與崔子銘更是不知從何處找了竹夾子,夾住自己的鼻子用嘴來呼吸。
蛐蛐兒是晝伏夜出的生物,從前一個月的時間雖然一直跟着崔子銘,但始終沒有做出傷害。
洛螢揣測着,一是蛐蛐兒白日裏沒有什麽戰鬥力,而是晚上想要入門卻被門神擋住,但這并不代表它們沒有進行攻擊性。
崔子銘家中院門之上的門神畫,原本鮮豔的顏色一日比一日清淺,正是證明是它擋住了這些蛐蛐兒們夜夜不辍的攻伐。
況且但凡這些蛐蛐兒白日裏如果有戰鬥力,就不會任由洛螢将其踩死而不做反擊,等到夜裏才來。
再者來說,白日裏要是有足夠的戰鬥力,就崔子銘這些天日日出門都能看到,他早死一百次了。
即便是特殊的蛐蛐兒,依然保持着晝伏夜出的習性,那洛螢心中就有了些底。
甭管是活着的蛐蛐兒,還是變成了蛐蛐兒鬼魅,活着害怕的東西,變了個模樣不代表就不害怕了。
随着這混合着高度酒液與濃醋的液體潑灑在院落之內,原本甚至有些紀律性的蛐蛐兒們頓時有些慌亂。
滅蛐蛐大法之第一招——蛐蛐兒忌濃烈惡氣,酒氣,酸腥之氣。
一部分蛐蛐兒被這氣味熏得暈頭轉向,想要倉皇逃離,可撞上了大部隊,如同熱鍋之上的螞蟻,急的團團轉,卻不知道應該怎麽辦。
因為那混合的驅蟲液是潑灑在了院落之內,唯有誠和當的小門附近,因為離得遠,氣味淡一些。
此時還有神智的蛐蛐兒們如潮水般湧向小門處,想要倉皇逃離,有的甚至爬向門板石磚。
還有的因為被刺激暈的團團轉,甚至和其他撞上的蛐蛐兒齧咬了起來,這一幕變化倒是讓洛螢十分意外。
不過轉念一想,自古以來都有喜好鬥蛐蛐兒的,單只蛐蛐兒性格孤僻且獨立,很少能與同類共存,一旦招惹上了,兩蟲相遇必有一死,互相厮殺更是正常。
蟲類本身就沒什麽智力,這轉眼就互相齧咬上的,倒是省了洛螢的力氣。
只是......洛螢皺着眉頭看着院落之內,這蛐蛐兒的數量委實是有點多了。
她從身後掏出了兩個奇怪的工具,如同砸地鼠的錘子一樣,實際上是個特殊的木錘,只不過錘頭接觸的面積會更大一些。
這是下午的時候找了個木匠鋪加錢加急做的,眼下這些蛐蛐兒正是暈頭轉向的時候,DEBUFF中毒削弱在身,正是她一舉收割,哦不,一舉統統錘爆的好機會。
原本洛螢還思考了一下要不要買鐵錘,絕對穩準狠,一錘一個開膛爆汁小蛐蛐兒,最後考慮了一下自己殺生還是不宜過度,留個全屍比較好,臨時定做了超大錘面的大木錘。
崔子銘和王小田就眼前着洛螢手持兩個超大木錘,對着地上的蛐蛐隊伍一頓狂錘,兩手交替錘,有先有後有節奏,看的兩人一愣一愣的。
螢姑娘長相清麗秀雅的,說話也是輕柔斯文,可這幹起活來實在是有些,有些反差。
崔子銘不禁喃喃了一句:“當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洛螢的力道精準,一錘便是一群蛐蛐扁,三下五除二就清理了一片區域,就是眼下這蛐蛐兒們的數量太多,即便自己前世是砸地鼠頂級選手,這一直在這裏錘的也有點累。
“崔先生,您要不要來試試?”
洛螢回頭詢問。
崔子銘聞言一愣,看着洛螢手中的木錘,有點躍躍欲試,又有點膽怯。
“我,我能行嗎?”
他有些猶豫地問着,自己一個普通人,真的能錘死這些不尋常的蛐蛐兒嗎?
洛螢直接塞了一個木錘到他的手裏,趕緊解決完這裏的蛐蛐兒,這醋混合的酒液味道實在是太難聞了。
“小田叔,你要不要也試試?”
王小田瘋狂搖頭,他不行,他不敢,他已經腿軟了。
“那你把手提油燈打開。”
洛螢吩咐着,自己則是拿着當鋪裏巨大的木簸箕往地面上一拾辍,有已經被錘死錘暈的,還有在掙紮的大個蛐蛐兒們直接被她一辍一倒進了那氣味濃烈的鐵皮桶中去。
崔子銘咬着牙,在這邊發着狠錘,他當然怕這東西,但那當票自己看的是清清楚楚,你要我的命,我也要以眼還眼,以牙還牙。
他一錘接一錘,将這一個月一來的擔憂,恐懼,憂愁憋悶發洩而出。
洛螢用簸箕戳子很快就把這些蛐蛐兒填滿了一個鐵皮桶,火把在油燈處引了火,一把扔了進去。
滅蛐蛐大法之第二招——蛐蛐兒喜陰喜潮,忌亮光火力。
只是院子不小,眼下不過是清理了一塊區域,洛螢來回走動,一邊戳起來,一邊手裏的大木錘也不停歇,忙得腳不沾地。
這濃烈的氣味刺激得感覺鼻子都快要沒有知覺了。
鐵皮桶裏不知燒了幾波的蛐蛐兒屍,及至天色已是由暗轉明,東方露出一抹魚肚白,院內的鐵皮桶散發着焦糊的氣息,與那酸腥的酒氣一起令人作嘔。
洛螢拎着斷了一截的大木錘又繞了一圈檢查院子裏是否有着殘兵敗将,才走到崔子銘的身邊,就見他手中那張當票忽然發生了變化。
這劇變只在一瞬之間!
只見當票無風自飛,飄到了燃燒着的鐵皮桶中,随着火光湮滅,當票上面的字跡與紙張消弭,湮滅成灰。
一陣風吹過,連同鐵皮桶中那些看不見的黑灰,一消失了。
如果不是整個院落之內仍然殘留着難以言喻的味道,這一晚上被蛐蛐兒群包圍的經歷就像是一場夢。
崔子銘一時呆在那裏,“螢姑娘,這是怎麽回事?”
洛櫻眸中暗光閃過,她沉思一下随後開口:
“崔先生,您還記得那當票上寫,如有意外,以命為本,以魂為息,生死各有天命?”
“當票是一紙契約,當一方付出了身魂,契約完成。”
崔子銘依然後怕,他聲音顫抖:
“如果沒遇上螢姑娘您出手相助,恐怕只有我被這些蟲子啃光,這當票才會消失吧。”
整個人被蛐蛐兒啃食,身魂不再,那後果,崔子銘想都不敢想。
差一點點,就差一點點,那消失的就是他了!
洛螢将手中的木錘也直接扔到鐵皮桶裏,她拍了拍崔子銘的肩膀。
“崔先生,正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今朝死的是蛐蛐兒,不是您,這——就是天命!”
崔子銘長出一口氣,一瞬間跌坐在臺階上。
他活下來了,活下來了!
天色漸亮,擡眼看着一縷金光,飾品房裏吱呀一聲,董大推門而出,随後猛然後退,連連幹嘔。
“我的東家哎,這什麽味兒啊!你們幹嘛了這是!”
洛螢與王小田崔子銘二人對視一眼,失笑道:
“沒幹嘛,立夏了蟲子多,院子裏灑了點殺蟲的藥水。”
董大嘟嘟囔囔:“這體力活讓俺們哥仨兒來就行,你們幹個什麽勁兒。”
等到張叔王媽寧爺等人出了門,各個都捂着鼻子又回去。
“熏死了熏死了。”
“要不拿點熏香點點?”
“別點了,點個香這味兒就更濃了,等風吹吹就散了。”
崔子銘坐在臺階上眼睛已經閉上昏昏欲睡,洛螢把他搖醒。
“崔先生,您換下衣服,讓小田叔給您找身替換的,等下讓夥房用柚子葉燒水您擦擦再睡。”
一夜過去,新的一天開始,洛螢也拖着疲憊的身子回房。
他們三人都需要去去晦氣,夥房燒的熱水不夠洗澡,洛螢也只用一盆柚子葉水擦洗了全身。
她拿起手持的小銀鏡準備梳頭,卻見銀鏡之內流光閃過,光影變幻。
洛螢一愣,就見那小銀鏡之上仿佛是電影一般,光影閃動,仿佛時光回溯。
一個老人在河邊挖土,很快裝滿了兩筐簍的黃土,到家之後混着黑土,白灰制成了三合土打底,粗打之後直接以茶鹵清洗,蛐蛐罐兒漸漸成型。
老人家中的蛐蛐罐兒很多,他手藝精湛,以此為生。時年,宮中王公貴族以促織為樂,家家戶戶征促織,這個蛐蛐罐兒随着老人交上去的蛐蛐兒一并送進了一位官員的家。
那官員為了讨好上官貴族,收納不知多少蛐蛐兒,一只又一只如同養蠱一般鬥蛐蛐兒。
兩只雄蛐蛐兒相遇,你死我活,這個蛐蛐兒罐也成了鬥獸場,一只接一只地來,一只接一只地死。
不過一月之時,宮中換了新天,促織稅被取消,可這官員養的蛐蛐兒們已經不知厮殺了多少,眼見着蛐蛐兒無用,那官員早已無法忍受秋蟲的叫喚,一并叫人滅殺了去,蛐蛐罐兒随意賞了人,但那曾經死去的蛐蛐兒們卻是化作一團看不見的黑影,永遠着附在那蛐蛐兒罐上。
時光流轉,鬥轉星移,那蛐蛐罐兒不知轉了多少道手,可這終究是個蛐蛐兒罐,那罐中看不見的黑影也越來越多。
直到這蛐蛐罐兒又轉了一道手,始終看不清這人的臉,唯一能看清的是他将這假蛐蛐罐用黑包浸透漚在一個池子裏,粗糙的右手上有着一個月牙狀的胎記。
那浸着蛐蛐兒罐的小池子裏被他加了越來越多的東西,鏡子的畫面并不真切,洛螢能看清的有生肉,有鮮血,有樹葉果子,粗糙的大手日日往裏添加着不同的東西。
蛐蛐罐兒的墨色越來越濃,那人日日調和着混着濃黑與鮮紅的不知名墨水,在罐子的表面描摹着什麽,卻不曾留下半點痕跡。
畫面再轉,不知過了多久,模糊的身影抱着個包袱在街上行走,街面人頭攢動,這人仿佛進了一家戲院散座,搖頭晃腦地聽了一場戲。
随着散場的人群走出,他混雜其中,腦子轉來轉去,看着一個人影鑽進了一家當鋪,他仿佛眼前一亮,走到附近端詳了半天招牌,卻是沒有直接入內。
鏡面上水暈散過,似乎過了一天,那人帶着罐子進入泰和當,将墨玉色的蛐蛐兒罐高高地舉到櫃臺,崔子銘雙手接過,臺下之人低着頭,露出一抹詭谲的笑容。
畫面定格在此,戛然而止,光影水波消散,鏡面重歸寧靜,映照出洛螢清麗的面容。
她食指輕叩桌面,這銀鏡中映照的內容應當是那蛐蛐罐兒的過去,但為何會突然顯現出來?是因為她開了陰陽眼,滴血之後作為媒介的銀鏡也發生了改變?
這銀鏡類似于道門圓光術的手段,盡管洛螢不知是否還有下一次顯現的機會,但這一次出現也是意外之喜。
洛螢想着鏡面之中始終看不清人影的那人,他一手将這個原本只是積攢了一些蛐蛐兒魂靈的罐子改造,仿佛随意選中了一個人一般,讓厄運降臨。
這讓洛螢意識到,在天然詭物之外,這假蛐蛐兒罐乃是半天然半人工的産物,人工詭物。
洛螢眉頭微微揚起,這個世界,可真是越來越有意思了。
她由衷地希望,自己能早日遇上這位手工達人,跟他來一場愉快的談心。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