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迢迢長路8
◎市井之間◎
洛螢襖褲裏揣了零散的銀角銅元,穿了雙輕便布鞋就同王小田出了門。
王小田也是被她速度一驚,這螢姑娘看着一派溫婉腼腆,做起事來卻是雷厲風行,利落得很。
洛螢并不知道那崔子銘家中所在的柳樹胡同在何處,但聽到王小田說那在前門附近。
昨日自己到的北寧的火車總站可不就是俗稱的前門總站?
想着從火車站到當鋪所在的天橋二道胡同沒多遠,按照這麽心裏一估算,想來這柳樹胡同應該也挺近。
只是胡同裏沒有什麽膠皮,兩人也得先走到外頭才能找到膠皮車。
“螢姑娘,您在這等着,我先去叫兩個膠皮過來?這可得走到天橋那才能叫到膠皮。”
王小田開口詢問,洛螢卻是搖頭。
“小田叔,不必了,我又不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千金小姐,那柳樹胡同離得近走去也行,在奉天上下學天天也是要走的。”
既然洛螢如此說,王小田也不再要求。
兩人從誠和當的側門出去,一邊走洛螢聽着王小田說話。
“我與崔子銘也是老相識了,三四年前也是輪休的時候去鬼市,倆人一塊在攤子上看中了個煙鬥,本想撿個漏,結果我與他來回競價,倒是讓那攤主看出不對,最後誰也沒落着,人家不賣了,也算是不打不相識。”
聽見這話,洛螢一個挑眉,不光是洛永誠喜歡去鬼市,看來這當鋪行當裏的人都挺愛去的。
鬼市魚龍混雜,從古玩到雜物各色東西都有,大浪淘金,挑中什麽全靠各人眼力,對于當鋪的掌櫃們來說确實是個練眼力上手的好地方。
再者說來,這要是真撿着什麽了,轉手賣出去也是一筆進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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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枝兒翠綠,樹梢在陽光下斜斜地閃耀着金光。
邊走邊說,洛螢聽着這麽多年自家當鋪的事項,不知不覺兩人已經來到了天橋。
時才上午十點,天橋剛剛熱鬧起來。
路邊那青杏兒是成堆的叫賣,王小田讓洛螢稍等,他去買了一紙兜子。
“螢姑娘嘗嘗,這這應當是北寧附近的時下的青杏,酸味兒足,崔子銘就愛吃這個酸味的東西,拿這個給他正好。”
洛螢接過了一青杏,放在嘴邊咬了一口,眉頭擰了擰。
這時節的杏子,是真的酸倒牙。
不過小田叔說得對,這貿然去叨擾人家,既不好空手上門,也不好拿着太貴重的東西過去,時令下來的新鮮青杏,又是對方愛吃的正好。
周圍已經有不少江湖藝人撂場子占地方,敲鑼打鼓吆喝着圓黏子,招徕過往的行人觀衆。
洛螢随着小田叔在這天橋道上穿行,就聽得身邊一聲嘹亮的喊聲。
“嘿,南來的北往的各位老少爺們兒您可瞧好了,真錢賣真貨,我彈弓張今天就給您見一見這深藏不漏的真功夫!”
“今兒個給老少爺們兒練一手彈打彈兒。”
洛螢側頭往裏忘了一眼,就見一短發的中年漢子,手持着一把彈弓。
在他身邊不遠處的場地上插着一根竹竿,竹竿上挂着一小銅鑼。
而周圍已經聚集了不少的行人仰頭擠着往裏看熱鬧。
“螢姑娘,這是天橋這的老資歷藝人,彈弓張,從前在舊朝也當過官差,後入江湖也有一把子好功夫。”
王小田見洛螢被周圍吸引,悄聲在她身邊介紹着,提議看上一會兒也不礙事。
“如今時辰還早,觀瞧觀瞧也無妨。”
此刻這彈弓張已經耍了起來,之間他手持彈弓,對着那竹竿上銅鑼開始打彈子,只聽得那咚咚聲不斷。
橫着,豎着,正着,翻着,這中年漢子甚至變換着姿勢,蹲着打彈弓,躺着打彈弓,倒立姿勢打彈弓,無論怎麽樣,那彈弓上的泥彈都穩穩地打在銅鑼上,發出一聲聲響亮的“當當當咚咚咚”。
洛螢聽了王小田的話搖了搖頭,“不了,小田叔,我們先辦正事。日子還長,這藝人場子在這,日日都能見着,又不是只一兩場。”
這天橋市場的各色場子不斷,各路江湖藝人撂地畫鍋平地摳餅,文買賣武買賣齊全得很,洛螢雖然有心長見識,但不急在一時,自己至少要在這京城待三年,有的是時候過來。
“也是,這雜拌兒地一年四季都是人,咱北寧的天橋,津門三不管,營都的窪坑甸,藝人們都是四處串場的,螢姑娘日後待着時間長了,這江湖把式也都能見着了。”
在人流如注的天橋場子裏穿行,盡管沒有停下來駐足觀看,但沒走幾步都是不同的場子和檔子,也讓洛螢看了個粗粗的熱鬧。
過了天橋進前門,路上的膠皮車就多了。
天氣郁熱,再加上一路走過來,洛螢穿着薄衫子也有些微的熱意。
王小田抱着那紙兜子的青杏,與洛螢介紹熟悉着周圍的店鋪行當。
錢鋪,金店,玉器行,繡莊子,國藥鋪,飯莊子......
洛螢走馬觀花,記着這些個地方,就見一輛又一輛的膠皮車跑的飛快,車上各坐着一位兩位的時髦女子。
她只粗粗掃了一眼,身邊又一輛膠皮車路過,帶來陣陣的香風。
鴨蛋青的倒大袖旗袍露出芊白臂腕,小腿穿着絲襪小皮鞋,麻花雙髻飾珠花,清秀婉婉。
又一輛膠皮路過,只見車上女子短卷發紅唇,緊身的藕荷色薄紗旗袍,蕾絲襯裙若隐若現,容貌美豔非常。
僅僅瞧見了兩位,就已經是真真的美人。
這大街上怎麽突然出現這麽多打扮時興靓麗的貌美姑娘,還都坐着膠皮車,似乎是去什麽地方?
洛螢初來如此時代,只能求教于身邊的王小田。
“小田叔,這些車上的姑娘們這是要做什麽去?”
王小田時才的目光顯然也在這一輛有一輛路過的膠皮車上,這不斷路過的陣陣香風,試問周圍之人誰能抵抗得住呢?
聽了身邊洛螢的問話,王小田嘴裏一時有點發苦。
他當然知道這些姑娘是幹什麽的,去做什麽,只是對着自己身邊的小姑娘解釋,總不太好意思說。
他琢磨了一下語言才開口:
“這今兒個四月初八,過了立夏,就到了朝頂進香的日子,永定門外那丫頭山上有廟會,老道觀裏供着侉娘娘,女兒家多去拜,大栅欄那頭戲院近些日子上了新戲,許是逛完廟會去聽戲。”
洛螢聽聞後點了點頭,這時代的娛樂活動倒是不少,天橋場子到廟會,文化活動豐富得很。
她随口回了一句:“這廟會也不知到什麽時候,既然是拜侉娘娘,趕明兒我也去那丫頭山上拜一拜,也好給我父供上長明燈。”
卻聽她這言一出,王小田的身子頓時僵住,臉色變換逐步垮下。
“螢姑娘,您若是想去供燈,咱們去曹道長那就行,這四月初八到十五,是京城的色節,去那丫頭山上趕廟會拜侉娘娘的,多是京中花姐兒,這,這花姐趕秋坡,咱不好去啊......”
聽着小田叔苦澀的阻攔話語,洛螢終于明白了他的言下之意。
所謂花姐,正是青樓裏頭的姑娘們。
這段日子是人家花姐們去拜山趕秋坡,求行當保護神侉娘娘庇護的。
自古風塵女子都被絕大多數人視為下賤,尋常人家的姑娘哪好趕着這個時候上山進香的,那不就成了“自甘下賤”!
想着剛才的那些漂亮姑娘,洛螢恍然,是了,這個時候走在時尚前沿,潮流前端的除了歸國的西洋留學生,接受新式教育的女學生,就是花姐們了。
花姐兒每年逛完廟會去聽戲,如今在眼前的這般場景,相比也是京城每年四月的一景了。
洛螢知道王小田必然不想和她一個年輕姑娘具體談論花姐如何,她轉頭問起了戲院的事兒。
只是聽了她的問題,王小田卻是搖了搖頭。
這北寧城內聽戲的人從來不少,票友叢叢,只是聽個戲多少得有錢有時間,也能欣賞得來。
對于他來說,甭管是京戲昆戲,都跟那天橋上藝人唱的差不多,聽不出什麽大概來。
那上一新戲就去聽一次的票友們,這兜裏是有多少銀元銅子兒,這要是去一次,王小田辛辛苦苦攢的棺材本可就少一塊木頭。
“我不怎麽聽京戲,也不常去,名角的場子貴,天橋兒的戲園子倒是時常有不出名的角兒過來,偶爾聽聽也罷,具體卻是說不出什麽。”
“不過,崔子銘旬休的時候,倒是時常往那戲院劇院跑。”
王小田轉頭提到了兩人即将拜訪的崔子銘。
走一路唠一路,總算是到了柳樹胡同。
洛螢跟着王小田來到一處院落,看着他叩門,這大門上貼着門神彩畫,顏色鮮豔,喜慶威武,只是看着門神畫有些不均勻的褪色。
過了好半晌兒,才聽見門口傳來一句“誰啊?”,聲音嘶啞,語調上調,似乎帶了幾分警惕。
“子銘兄,是我,王小田。”
聽着裏面門闩滑動的聲音,大門拉開,就見一穿着皺皺巴巴長衫的瘦弱男人,他神情萎靡,看着王小田連帶着身邊的洛螢,問都沒問就直接招呼。
“趕緊進來。”
等洛螢與王小田一進門,他又馬上把門闩一插,鎖得死死的,仿佛在防備着什麽。
“你怎麽來了?這位小姐又是做什麽的?”
崔子銘沒好氣地問着王小田,看得出兩人關系不錯,貿然帶着陌生人上門他也沒說什麽。
“這是我們東家螢姑娘。”王小田介紹了一句。
洛螢對着崔子銘拱手一禮,“崔先生,我名洛螢,冒昧前來還請不要見怪。”
“東家?你東家不是洛......?”
崔子銘剛要說什麽,随後聽着洛螢的自我介紹反應了過來。
姓洛,也是東家。
“這位小姐莫非是洛大朝奉的女公子?失禮了。”
兩人被直接引領到院子內的一處桌椅,王小田把帶來的青杏遞給他。
崔子銘接過一笑,“還是小田兄你挂念我,記着我就好這口兒。”
他直接拈起一個塞嘴裏啃兩口:“不錯,夠酸,我這嘴裏可幾天都沒味兒了。”
洛螢掃了眼這一進院子,除了正房外尚有東西廂房,小田叔早上還說,這崔子銘家裏乃是遺族,一大家子,怎麽一個人沒見着?一點動靜也沒有?
他咬了兩口青杏的看着兩人開口:“我這家裏也沒備下茶水,兩位今日上門有何事還請直說。”
對方性格直接,洛螢也不打馬虎直接開口。
“崔先生,您今日閑賦在家,不知可願來誠和當坐二櫃?”
崔子銘嘴裏又塞了一個青杏正在大嚼特嚼,聽了這話直接嗆了一下差點噴出來。
“咳咳咳”,他一邊拍着胸口一邊咳嗽,緩和了半天用長衫一抹嘴。
“誠和當的二櫃不是小田兄?我豈能去占了他的位置不成?”
“小田叔如今坐頭櫃,二櫃之位正是空缺無人,他替我引薦了崔先生您。”洛螢回道。
“小田兄坐頭櫃......?那?”崔子銘一愣,随後眼前這年輕小姐正是誠和當的新東家,霎時明白過來,他立刻正色。
崔子銘拱手一禮,“恕我言語輕犯了,還請二位節哀。”
他低頭苦笑,“這些日子孤身一人憋于家中,未能前往誠和當吊唁,實在抱歉。”
“家父令喪儀從簡,并未對外報喪,您無需挂心。”洛螢回着。
“子銘兄,我看嫂夫人與老太太,還有孩子似乎都不在,你又一人憋在家中,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王小田顯然也注意到了這院子內的異常。
聽見他的話,崔子銘臉上苦笑更深,長嘆一聲。
“說來話長,都是那個假蛐蛐罐惹的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