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三年/
Chapter 36
“呲———”
是輪胎碾磨柏油路發?出的最後哀鳴, 一擊洞穿耳膜。
溫歲下意識地一震,大?腦發?空。
她透過右視鏡去看後面的紅綠燈,但轉彎的路口?已到盡頭?。
車後的景色緩慢倒退, 最後一棵樹也?消失在鏡子中, 什麽都沒能看到。
彼時, 懷裏的嬰孩突然沒來由地大?哭。
溫歲趕緊輕輕撫拍寶寶的後背,柔聲哄着,可半分沒有好?轉。
“後面可能出車禍了,眠眠還小受不了刺激。”江随加速駛向列車站,“離遠點就好?,我們的列車快檢票了。”
溫歲的心突如其來地變得很亂, 腦子裏有根弦像是被揪着,揪着催促她回頭?。
可終究沒有。
汽車往前開, 只?剩他留在紅綠燈前,無法通過。
抵達睿州那天, 慈城下了一場大?暴雨。
路口?中央碎裂的車燈忽明忽暗, 零件散落一地, 雨水沖刷不掉凝結的血跡。
救護車在雨幕中疾馳, 播音凄厲。
醫院手?術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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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手?術”的字眼刺目冰冷。
顏明螢接到消息的時候,只?覺得天塌。
她來不及收拾妝容,得體的貴婦涵養抛諸腦後, 失控地沖向禁閉的手?術室門。
“我求求你們, 我就只?有這一個兒子。”她從未如此狼狽, 痛哭流淚,“我求求你們無論如何都要救他回來。”
兩輛轎車相撞, 過錯方?因闖紅燈導致避閃不及,承擔全部責任。
顏明螢不管什麽責任不責任, 她只?要一個答案,能不能救!身旁助理拉住她,面色不忍。
祁父是最早到的,也?看見了兒子被推進?手?術室的全程。
祁鶴渾身是血,他傷得太重了,因為就坐在車子左側,咳出來的也?是血,但一雙眼睛沒有閉,無焦點地盯着虛空。
身為父親他不能情緒爆發?,更不能潰倒,他不敢跟顏明螢提祁鶴的樣子,只?沉默地抱頭?,獨自?消化。
另一邊的睿州,小棟別墅內,電視機在播報新聞。
溫歲在掃地,聽見女主持人?用純正的播音腔報導,慈城發?生車禍,三名重傷目前仍在搶救。
她停下動作。
屋外天空灰蒙蒙的,飄起零星小雨。
溫歲去陽臺收好?衣服,卻沒有塞進?衣櫃,而是抱着衣服坐在沙發?發?呆。
直到嬰兒房傳來哭聲,她才醒神奔去。
溫頌眠這幾?天很鬧。
哭的次數越來越頻繁,她以前不這樣,她以前乖乖地很愛笑。
溫歲猜大?抵是到了新環境不适應。
她抱着眠眠在別墅裏慢慢地走,經過客廳,電視機裏播放的已經不是那條新聞了。
彩色的投屏光影映照在女人?側臉,溫歲凝神思考良久,撥通了一個電話?。
兩天後,ICU病房。
床邊各項監測儀器數據仍在不穩定地波動,維持生命體征的機器繼續工作,祁鶴身上的血污都已擦拭幹淨,他沒有醒,戴着氧氣罩安靜地躺在床上,像熟睡一般。
正對面是一扇巨大?的透明窗,ICU病房不能随意探視,親屬頂多通過這扇打不開的窗來看裏面的狀況。
顏明螢哭了一輪又一輪,她癱坐在長椅上形容憔悴,再?沒有往昔的風采。
醫生說,全力救治暫時能脫離生命危險,但能不能醒看造化。
醒是最好?的結果,最差的結果是成為植物人?。
能撿回一條命就是萬幸。
張存瀾在駕駛位,傷得比他輕,昨天就醒了,醒來第一句話?就是口?齒不清地問祁總怎麽樣。
沒人?敢擔保祁鶴會怎樣。
“您好?顏夫人?。”主治醫生從口?袋裏取出一個銀色的物件,“這是在祁先生貼身褲袋裏找到的,送進?手?術室時祁先生還有一絲神志,手?裏牢牢攥着它。”
“我想,應該是對他很珍貴的東西,請您保管。”
顏明螢顫着手?接過。
那是一枚同心鎖。
溫歲走時幹幹淨淨,清清白白,什麽都沒給他留下。
除了它。
我也?,只?有它了。
如果他在這個世?間存有執念,就一定會回來。
醫生說。
或許這枚鎖就是他的執念,也?是他遲遲不肯閉眼的理由。
臉龐遭血跡浸染,紅與?白誇張鮮明的反差,那樣的眼神灰敗空洞,但仍留不死心的意志。
祁鶴他,不想離開。
鎖是帶回他的關?鍵。
可是,另一只?鎖的主人?是誰,沒有人?知道,因為是他在英國求的。
那些跟祁鶴一起玩過的公子哥不知道,缪弈不知道,祁父祁老爺子不知道。
但張存瀾知道,顏明螢也?猜到。
可是溫歲就像人?間蒸發?,杳無音訊。
一天一天地過去,希望越來越渺茫。
睿州的工程項目開始投入建設,那晚江随在參加應酬,聽到幾?位副總的談話?。
慈城要變天了。
“要我說小祁總也?真是倒黴,碰着了車禍。人?現在還沒醒,懸喽。”
“他們祁家就一個兒子,一個繼承人?,小祁總手?握兩家頂級公司,年輕有為,可惜啊天妒英才。”
“什麽都不頂用,你說沉睡的公主還能有王子一個吻喚醒呢,小祁總能有誰?再?醒不過來恐怕一輩子都不會醒了。”
“………”
江随回來時,溫歲發?現他有些心不在焉。
他總是在想事情,叫他也?遲鈍許久地才回應。
溫頌眠睡醒在嬰兒床玩,她站不起來,就躺着咿呀咿呀地晃手?晃腿。
江随靠在嬰兒床邊盯着她看,突然說眠眠和祁鶴長得挺像的。
“你不是第一個說的。”溫歲泡好?奶粉,有些意外他怎麽會如此突兀地提及。
江随伸出手?,小嬰兒朝着他咧開嘴笑,小拇指跌跌撞撞地勾上男人?的小指。
“出什麽事了嗎?”溫歲望着失神的他,問。
這回,江随沉默很久。
溫歲抱起孩子,目光溫和地落在他臉上,“我聽說慈城出了車禍,被撞的那輛車價值不菲,裏面的傷者應該非富即貴。”
江随看着她,看着孩子。
“我不知道。”他回答得很快,斂下眼皮,“聽說三名傷者都脫離危險了,挺好?的…我,我大?概是最近太累了,精神不集中,去睡一覺就好?了。”
溫歲沒有說話?。
月光下,簾帳影子搖曳。
“好?,早點休息,別累壞了。”
江随點頭?。
溫歲送他出門,回來她給保姆打了個電話?,囑托她未來兩天照顧頌眠。
“太太,您要去哪兒?”
“去談合作。”溫歲罕見地撒了謊,“不用告訴江随。”
“好?的。”
慈城的寒風依舊刺骨,土壤夾雜着濕潤。
久未放晴,夜晚的街道行人?稀少,幽靜落寞。
張存瀾好?得差不多了,今晚他守在祁鶴的病床前。
他從ICU轉進?了醫院的高級病房,單人?一間,允許探視陪床。
張存瀾就坐在旁邊,一個人?削蘋果,他削的好?,蘋果皮連着長長一條都不會斷。
可祁鶴的人?生……不像這條蘋果皮。
他想着想着,就有點要流眼淚。
“祁總,你快點醒過來啊,你話?才說到一半,說要給我放假,後面呢。”他這個助理慘兮兮地抹眼淚,“雖說我有自?知之明,我肯定不會是你的執念吧,但好?歹我跟你那麽多年,咱們早就心連心了,我也?是有這機會能叫醒您的吧。”
“您努努力您睜開眼睛看看我,我說您好?不容易改正得有點人?樣了…當然不是說您以前不是人?,我沒這膽…總之,您再?不醒您就……”
張存瀾不忍心繼續說,吸了吸鼻涕:“祁總,我知道您一定想見溫小姐。”
他嗷嗷地哭,知道這不可能但萬一騙騙他他就醒了呢。“您看啊,溫小姐來了。”
月影朦胧,蟲鳴嘶啞。
撲面而來的寒風讓他清醒,祁鶴毫無反應,張存瀾低下頭?:“唉,我就說不可……”
“張總助。”
身後響起溫婉的女聲。
仿若黃粱夢。
張存瀾難以置信地扭頭?,對上清麗的杏眼。
“顯靈了。”他呆怔。
溫歲朝他微笑,眼神飄到病床,凝視片刻。
“果然是你。”
她聲音很輕。
張存瀾揉揉眼,再?揉眼,急忙站起來給她讓座,結果腳下一滑,險些撞傷祁鶴。
他真的不敢相信,也?很興奮,也?很感激。
女孩示意他不用站,不用制造大?動靜。
“你還好?麽。”
“我很好?我很好?。”張存瀾點頭?如搗蒜,“車禍的時候我傷得不重,祁總不太樂觀。”
他悄悄觑她一眼,“送來的時候就一口?氣了,血止都止不住,換那樣普通人?早昏了,祁總他硬睜着眼……”
“硬是握着您給他唯一的留戀,”張存瀾覺得有必要說了,“硬是握着那枚同心鎖。”
溫歲表情平平。
她沒有坐,只?是一昧地站着,望着祁鶴。
“您來了他一定會醒的!”張存瀾很有信心。
“我沒那麽重要。”溫歲說,“也?不是他活下去的意志。”
是啊,誰又能篤定溫歲一定可以叫醒他。
床上的男人?依舊不動,眉眼清隽如畫。
他很聽話?地躺着,溫歲瞧着他真的比以前消瘦了。
他也?就現在這樣在她眼裏還比較順眼,褪了銳氣。
溫歲問最壞的結果是什麽。
“永遠都醒不過來,永遠都在做夢,成為植物人?。”
不得不承認,在聽到答案的一剎那溫歲心髒刺痛。
她深吸一口?氣。
算是知道頌眠反常的哭的原因。
她說我沒有辦法,你也?看到了。
我來了,祁鶴沒有醒,沒有反應。
張存瀾不想認命。
但溫歲就是來看一看,怎麽說她跟祁鶴是孽緣也?好?,其他緣也?罷,這種?時候她不會那麽狠心。
離開前,風很安靜。
溫歲伸手?輕輕地握住祁鶴的手?指。
她不曉得自?己為何突然要這麽做。
他的手?很涼,手?指修長也?軟。她的拇指就搭在男人?的食指下。
天光傾灑此間。
祁鶴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
這一刻,夢到終點。
他夢見自?己十七八歲意氣風發?的少年時,風灌進?袖口?,他倚在欄杆邊,天光燦爛盛大?。
那不過是尋常的一瞥,飲水機旁少女突兀地背過身。
她的肩很窄,柔柔弱弱的,梳着規規矩矩的高馬尾,但總有不聽話?的碎發?溜出來。
也?很可愛。
興許是因為她自?認天衣無縫實則巨顯眼的躲閃,祁鶴多留意了她幾?秒,所以當她偷摸側過頭?,剛好?和他的目光撞個正着。
女孩立馬跑了。
他略微遺憾,自?己很像吃人?的怪獸嗎。
那是高中時期祁鶴和溫歲屈指可數的交際,後來畢業,祁鶴就沒記起過她。
遇見的人?太多,溫歲就這樣被遺忘在他的人?海,直到聯姻結婚。
他稍微有了點印象。
夢見婚後每次歡愉,他抱着她睡覺,女孩汗津津地窩在他懷裏,像躲避風雨的小刺猬,終于找到依靠。
她的呼吸清淺,身上有淡淡的香味,依偎得他很緊,他會感到安心。
之後失去的日日夜夜再?沒這種?感覺,再?難入睡。
祁鶴承認自?己從前的壞和惡劣,他承認起初自?己喜歡欺負她。
可到底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他的愛遲來。
是國風盛典她力壓全場,即便被文?璐璐搶掉裙子也?能翻身漂亮,穿過掌聲鼎沸同他遙遠對望嗎。
那些相處的或甜如蜜糖或如淬毒刀片的回憶悉數遠去,祁鶴來到十字路口?。
向前走是解脫,向後走是救贖。
他在命運的天平搖擺不定,選擇無果。
直到手?傳來溫度。
他麻木地漂浮在海面,那一刻有了知覺。
溫歲的拇指彎過他的食指,虛虛地環繞,即将抽出的一瞬——
他的食指一動,反握住她。
暧昧熱烈地纏繞。
時空靜止,溫歲聽得見自?己的心跳,她的瞳孔在慢慢放大?。
“祁…溫……我靠!”張存瀾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了,他在狂笑,他一下子跳起來,眼睛湊到指頭?邊,終于确定。
他有了回應。
那是一個風和日麗的清晨,慈城放晴。
溫歲回到家,女兒邊咬手?指吃吃地望着她笑。
她抱起女兒,甜甜地哼唱起歌謠。
第一縷陽光流進?,祁鶴慢慢地睜開眼。
所有人?都喜極而泣,除了張存瀾,沒人?知道溫歲來過。
祁鶴開始沒能說話?,他只?是一直盯着張存瀾。
張存瀾知道他想問什麽。
那天晚上,前來慰問的親友散去,他說了第一句話?:“她是不是來過。”
張存瀾低頭?沒有看祁鶴,老老實實地削蘋果。
溫歲告訴過他,跟誰都不能提起說她來過,祁鶴也?不行,因為沒有必要。
可張存瀾真的不忍心。
無聲的答案同樣也?是答案。
祁鶴閉上眼,再?張開,一滴清淚順太陽穴而下。
“我想她。”他說。
殘月斷斷續續,思念寂靜無聲。
她就出現過那麽一回,從此再?無蹤跡。
——
第三年春。
這幾?年商圈發?生的劇烈動蕩仍是大?家酒足飯飽後的談資。
芝娅和某新生公司合并,建立起swui商業帝國,主打傳統文?化推廣和漢服模特挖掘,珠寶設計方?面直追龍頭?minteton。
而祁氏集團老祁總隐退,祁家獨子祁鶴接手?整個商業版圖,雷厲風行,打壓競争毫不手?軟,決策實效,比三年前更加成熟也?更加幹練,獨占上流圈鳌頭?,無人?敢比拟。
尤其是珠寶方?面,minteton上下改革,一騎絕塵,擊敗諸多對手?,擁有巨大?的競争力和市場影響力。
衆人?望而卻步,除了swui。
那位絕不手?軟的資本家好?像只?對它格外偏愛,在公司新生之時,并未打壓,扼殺在搖籃。
swui是他的例外。
有人?說是巧合,也?有人?說是因為swui的名字。
有sui,是他鐘愛的名字。
swui公司。
今天溫歲提早下班。
公司創業三年,她和江随是創始人?兼老板,平常溫歲主要負責設計和模特挖掘。
明天她又要去看一場秀。
忙歸忙,她今天得去接頌眠放學。
頌眠剛上幼兒園沒多久,還不适應,雖然小女孩乖巧懂事,打出生起就沒怎麽給她添過麻煩,但溫歲最近發?現她犯了所有孩子上幼兒園的通病。
偷偷哭。
她收拾完東西,準備開車去接,江随給她打電話?。
“歲歲,眠眠我接來了,她說想去兒童公園,我陪她去呢。”
江随把電話?給頌眠,小丫頭?聲音可甜:“媽媽,我跟江爸爸出去玩,回來給媽媽帶…帶糖。”
溫歲忍不住笑:“好?,眠眠聽江爸爸的話?不要亂跑噢。”
“嗯嗯!”
挂了電話?,溫歲調出日程表,她打開車載音樂,按了按眉心。
晚上有一個社交聚會,是明家小小姐的生日。
她不太想去的,這幾?年她很少參加這種?聚會,但這次不得不去了。
明家這個月跟swui在談項目,八字沒一撇呢,而且他們家小女兒的生日請柬都發?到她這兒了,她必須得給個面子去。
地方?不遠,就在睿州。
其實溫歲有些疑惑,明家家在慈城,派對居然還往睿州開。
但她沒過多深究其中緣由,只?當是更方?便了。
當晚。
溫歲準時赴約,全程她就只?當個隐形人?,頂多跟明家的說說話?,然後神隐吃蛋糕。
令她意外的是,參加的人?還挺多,甚至有不少老面孔。
比如缪弈,比如某些個她眼熟的曾經跟祁鶴玩過的公子某某們。
祁鶴……
念起他的名字是個不好?的兆頭?。
但眼熟的人?越來越多,甚至最後她還看見了嘉敏和鐘姒。
溫歲吃蛋糕的心情都沒有了,她想跟明家的人?說,要不自?己先走。
女孩隐藏在人?群中,朝明家的方?向走去。
只?是,一道視線悄然鎖定溫歲。
半晌那人?起身,朝着不遠處沙發?矜貴的男人?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