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1)
◎失而複得◎
手機設置的鬧鈴響起, 如同夢中驚醒。
湯儀擡手擋住臉,絕對是鬼迷心竅,怎麽就忍不住呢?
周峤摸到茶幾上的手機,按掉了鬧鈴, 她扯住他袖子, 說:“你要是介意的話, 我跟你道歉。”
“你不用道歉。”他眸子黑沉沉的,看着她的眼睛, “有些事,你還沒有想清楚。”太容易被迷惑, 分辨不清真假。
圖一時歡愉的接吻, 會令人深陷其中,再繼續下去,他将永遠是她夢中人的替身。一直以來, 他內心的驕傲和理智,像精密冰冷的儀器,有條不紊地交替運作着, 來掩藏深處秘不示人的情緒。
完美皮囊之下,是逐漸被陰暗侵吞、反複壓抑着的另一個自己。
陰謀陽謀, 總有一種方法,可以讓一個人再喜歡上另一個人。
湯儀怔怔地問:“沒想清楚什麽?”
少年垂眸不語,他沒有表情看人時,襯得那雙時刻清醒冷然的眼睛更冷, 那目光, 似猶在沉思。他視線落在她臉上不動, 像在辨別什麽。
不喜歡他探究的眼神, 那種高高在上的理性, 好像從不會有失控。
“到底是什麽?我不懂你的意思,你告訴我吧。”帶着請求的口吻,她一只手支撐自己坐起來,面前少年的身影籠罩下來。
女孩眼神專注,仰起臉看他,不明所以的表情,她眼睫又密又翹,鼻子秀挺,往下是紅紅的嘴唇。
即便她不是最溫順風情的花朵,但作為狐貍在這星球上唯一的玫瑰,是那麽使人憐惜。
他知道,一定有其他人在暗中發現了她。妄想偷走它,他只是不明白,陽光、雨澤、露水他精心照養着的玫瑰,卻為何朝別人盛放微笑,為何不獨屬于自己?
感到少年的目光變複雜,湯儀側過臉,避開他的視線,道:“你不用告訴我,我自己想。”
周峤站起來,微微欠身朝坐在地毯上的女孩伸手。
那姿态紳士又溫柔,她看了眼他的手指,糾結地拒絕,自己爬起來。
“我不和你一起走。”女孩微微揚起下巴,“我走我的。”
那鬧鈴聲是提醒他們補課時間的。
見她腳步方向不對,他抓住她的手臂,輕說:“門在那。”
與少年鎮靜白皙的臉孔相反,湯儀略感窘迫的臉紅。
“我當然知道。”她沒回頭看他,在玄關換鞋,賭氣般道:“我下次不會來了。”
午後,汪家客廳裏,頭頂的燈光灑下來,澄黃柔和的光線裏,坐着低頭寫題的高中生們。
老汪坐在書房出題,打印機裏吐出幾張習題,他喊來獨坐小桌的餘揚把題發下去。老規矩,先做完的先去書房對答案,錯題重做,不會的再問。
高一結束,數學幾本重點的必修都學完。老汪讓湯儀穩紮穩打,不要心急,跟随最近學校課程,再針對她的薄弱點,有效做題。
汪如海聽着何言的解題思路,掃眼其餘幾位學生,對周峤說:“兩個女生的問題你教一下,競賽題做多了,別忘了普通題型的思路。”
預賽已結束,刷下大批缺乏奧數思維的學生,暑假裏還有幾場比賽,平時除校內文化課,還要兼顧競賽課,去掉周末,周峤其他時間安排很緊,學習上他一貫自律,高效專注。
和他同坐一桌的,會感到某種無形壓力。
汪敏拉上湯儀,把椅子挪到周峤旁邊。意料之外,他給汪敏講解錯題很細致,湯儀坐在一旁,一手托着腦袋邊聽邊記,難怪幾個男生總找他問問題,他給人答疑解惑都很有耐心。
過了會,汪敏站起來,跟她交換位子。
兩人間氣氛很微妙,似乎各自心裏都壓着什麽,挨近他一點,她不禁拿手撐着下巴,視線滑到他手上,短暫地出神,她并不想離他那麽近,但沒有辦法。
周峤先掃一遍她那些錯題,他微微皺眉,說:“你錯的都是兩三個類型題、兩道複合題。”又下結論,“函數和數列的基礎沒打好,考試很容易丢分。”
在往年高考卷裏,函數與數列是各種大題小題複合題型容易考到的點,數列則通常作為最後一兩道大題出現,兩者比重都很大,是重點又是難點。
湯儀幾何證明、方程計算這類學得不錯,幾乎不失分。
“這題的步驟呢?”他指指某道填空題。
“我再做一遍。”她拿鉛筆在填空旁寫下步驟。
忽地,女孩額頭被冰涼的筆蓋輕戳了一下,她擡眸茫然地看他。
周峤說:“你湊得太近了,容易近視。”
湯儀抿抿唇,順手抽走他的筆,“同學,我視力很好。”
她并不買賬,男生的黑水筆握在手裏有點沉,質感不錯,在紙上劃了幾下,她夾在指間轉了轉,随口說:“你的筆很好用,送給我吧。”
見她眼眸微彎,藏着狡黠的笑意,他不由說:“你喜歡就拿走,不用問我。”
她微微笑,怪氣道:“謝謝,你真是我見過最慷慨的男生。”
男生态度彬彬有禮,“不用謝。”
講完題,湯儀把卷子放到一邊,側過身寫了幾道,遇到疑問,她拿他的筆輕敲桌子。
即便看上去,他們在正常讨論題目,兩人間氛圍暗流湧動,實在磨人。
她覺得有必要說點什麽。
桌子下,她碰到他的手,輕輕撓他的掌心,湯儀盯着他的眼睛,道:“在我沒想清楚你說的事情之前,我不會來找你。”思緒兜轉,仍回到這件事上。
還由于兩人不知不覺間又靠得太近,她輕輕推了下他胸膛,忍不住拿餘光去打量他。
少年側臉英挺,垂着眼睫,淡淡應了聲,對她的話沒什麽特別反應。
這一瞬,她略有失意地想,他對她到底是什麽樣的感情?那件令她想不清楚的事,對他而言就如此重要嗎?
煎熬上完課,收拾書包,汪敏把湯儀拉到一邊,小聲探問:“怎麽回事?你們講題吵架了,他說你什麽了?”她嘆口氣,拍拍她肩膀,“算了,大不了下次不問他。”
湯儀搖頭,汪敏又說:“越聰明的人,越有點怪脾氣。離遠點就好。”
回家路上,經過揚州路街角的紅帽子咖啡店,門玻璃清透,陽光照亮臨街的堂食座椅,反射出女孩纖瘦身影,眯起眼看去,裏面客人不多。
上個寒冷冬天,她約他來這裏,想做個清算。那天,她自以為話把說得很絕,他的回答卻令人難以置信。
或許,從頭到尾,她一點也不了解他。
下意識地站定,湯儀注視玻璃反光中來往的人影,暗河般的記憶裏,那小黑屋裏的少年,僅是她所理解的一部分的周峤。
郁悶之餘,忽然生出強烈的好奇,他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他最想要從她這裏得到什麽?
門上鈴铛輕響,一位咖啡師推開門,眼光往她身上掃了掃,說:有人把一件東西寄放在這裏,他說要還給你。
咖啡師打了一個稍等的手勢,轉身進去,過了會,拎着一個袋子遞給她。
陽光灑下來,初夏的氣息在樹影斑駁中交會閃爍。
畫冊中的睡蓮,盛開在墨綠水池中,蓮花潔白,呈現一種幽邃變幻的美。
光斑在紙頁間跳動,她指尖撫過畫上每一處筆觸,就像去回憶他們之間每一次相處。
還有什麽是被她不小心遺漏的呢?
站在原地想了一會後,湯儀抓緊手裏的東西,邊往前走,邊在想,其實,也可以約他在晚自習後見面。
他要是不來呢?步伐停滞,女孩思緒一轉,不來的話,她就跑過去找他。
然而,持續幾天淅淅瀝瀝的雨,把他們下次見面拖延到周末。
湯儀不喜歡雨天,雨水陰涼,打濕她的褲腳,路面水窪凹凸不平,濕滑難行。
另一個原因是,下雨意味着他們暫時不會見面,先前,他們私下約法三章過,平常上學,晴天必須在早餐店碰面,遇上雨雪打雷刮風,就不要那麽麻煩,自行解決吧。
細究起來,這條約定還是她提出來的。
細雨如絲線,将整座城市籠罩在一片水霧朦胧中,十字路口,紅綠燈倒映在路面積水裏,水光陸離,如一幅彌漫着水汽的印象畫。
出租車電臺裏插播一條天氣預報,市氣象臺雷雨黃色預警。
原本周六下午有兩節競賽課,猝不及防地,老師進班通知下午放半天,周日上午補自習和競賽班的課程。
一切都是匆匆的。
周峤撐着把傘,随湧動的人潮走出校門,半路上,餘揚鑽到他傘下,男生頭頂着書包說:“哥們,借躲躲雨。”
身旁幾個女生睨了他們一眼。
餘揚朝她們一笑,說:“下雨天看見帥哥,不要猶豫,一定要沖上去蹭傘。”末了,還企圖勾肩搭背,被周峤躲開了。
“你最近在追女生嗎?”餘揚挑眉看他,猜測道,“啧,看你一副不得勁的樣子。”準确說是郁郁寡歡。
按理說不太可能。客觀來看,餘揚也認為周峤長得可以,皮相絕對有欺騙性,雖說給人有距離感,但他性格沉靜,行事利落又聰明,在男生們眼裏,籃球游戲理科這些玩得還都很不賴,就能另眼相待。
周峤直視前方,片刻後,涼涼地把話扔給他:“看來你很有經驗?”
“經驗不敢說。但想想那些追你的女生吧,聽說最近七班一個拉小提琴的看上你了?”餘揚印象裏那女生挺漂亮的,“不要為了一棵小苗苗,放棄一整片森林啊。再說了,你這小苗苗都要枯死了,你守在那邊,耗着那些時間和精力,值得嗎?”
周峤卻反問:“那有什麽意思?”
如果不是屬于他的那一朵玫瑰花,換成其他任何更美麗的花朵,那麽本來的意義都将不複存在。如果不是她,他寧願不要,更犯不着去做一些蠢事。
至于那些倒追的女生,從小到大,他遇到過不計其數輕易說喜歡和愛的女孩,但真是這樣嗎?這些一見鐘情,不外乎源于某些外在因素,時間一長,他逐漸免疫,連心裏也有點輕視,畢竟,他隐約意識到自己內心與外表相差甚遠。
不是任何一個人,都值得他去做這些事的。他只為這一朵玫瑰花,費心費力。
連綿雨幕裏,周峤望見不遠處馬路邊停泊的一輛黑色轎車。
餘揚拍拍他肩膀,拿起書包擋在頭頂,說:“搭了你傘,謝了,雨還不大,我沖回家,有空打籃球啊。”
“等等。”周峤把傘柄給他,“有人來接我,傘借你了。”
話落,餘揚愣愣看着他走進雨裏,目光循着那方向,看見車上下來一個男人,匆匆迎上前,給他打傘。
“陳叔。”周峤叫了一聲。
司機陳叔笑了笑,說:“有段時間沒見了,又長高了點。”
周峤問:“你一個人來接我嗎?”
男人替他拉開車門,道:“老太太在車上。”
他彎腰坐進車裏,祖母正閉目養神,聽見動靜,睜開眼看他,她去老友家喝茶,回來途徑附中,正好趕上放學時間,便順道來接他。
老太太打量着孫子,道:“最近一個人住還習慣嗎?要覺得不方便,再搬回來住好了。你爸那邊我來說。”
“不用了。”周峤扯了兩張抽紙,擦掉頭發上的水珠,“我一個人沒問題。”
老太太輕輕嘆氣,有時候她也在想,不管是周峤父母,還是他們,是否都太強逼着他長大了?
窗外雨水無聲滑過,路口站着一對學生情侶,男孩把女生護在懷裏,傘面斜斜的,都給了身側的女孩,男生半邊肩膀都淋濕了。
周峤看着這一幕,竟在想,不知道她今天有沒有帶傘?
“在學校裏有喜歡的女生嗎?”老太太問,她眼神裏覆了層追憶往昔的柔和的光,“我像你這麽大的時候,就和你爺爺認識了。”青春少年間的感情,最純粹動人。
發覺少年微訝的目光,老太太說:“我們思想可沒那麽老古董。周末了,有空帶同學朋友來家裏玩,這一年到頭,除了過年那幾天屋子裏有點人氣,每天都是冷清清的。”
說完,她看了眼周峤,這孩子小時候還有幾分可愛,如今連對人微笑,眼底都藏着什麽。
或許,是那段天真童年時光極其短暫,顯得他的成長如此殘忍又迅速。
正因如此,反倒希望他能得到某種柔軟的情感,填補某塊缺失。
畢竟,愛是神奇的東西,就像神跡。
回到濱江園,窗外雨勢漸起,雨水不斷沖刷玻璃,從高空望下去,車流擁擠,朦胧晦暗的天空,像一張巨大沉重的幕布,即将壓下來,暴風雨前的預兆。
往咖啡機裏倒了一杯豆子,剛按下按鈕,門鈴響起。
以為是老太太那邊有什麽事,周峤推開門,意外看見門口站着的女孩。
少年眉頭輕皺,開口竟是質問:“怎麽回事?”
怎麽把自己搞成這樣?
女孩幾乎渾身濕透,幾縷發絲粘在雪白脖頸上,身上衣服被雨淋濕,窗口的風灌進來,她抱住手臂,冷得打顫,少女的臉頰因冰冷,在昏暗中愈顯潔白,看上去狼狽極了。
只是,她清黑的眼睛看着他,言簡意赅:“忘了帶傘了。”
沉默幾秒,少年才道:“等會再說。”
他握住她冰涼的手,直接把人往裏帶,湯儀瞥他幾眼,少年的側臉神情難辨。
她繞到他面前,擋住他的步伐,擡頭問他:“你都不問我為什麽來找你嗎?”
周峤果然停下,他沒看她,見他緊抿嘴唇,怎麽還有點生氣的樣子?
湯儀踮腳湊近他臉龐,認真端詳,又問:“你為什麽生氣?”
是因為她這個不速之客,打擾到他了嗎?
周峤徑自越過她,道:“不是說不來了嗎?”
湯儀跟着他走進卧室,“你忘了嗎?”她說,“之前,我讓你別來找我,你又沒聽我的,現在我來找你不可以嗎?你是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嗎?”
周峤從櫃子裏扔給她兩條幹淨嶄新的浴巾。
毛巾蓋在頭上,眼前陷入某種昏黑柔軟中,她正要扯下來,這時,聽見頭頂傳來少年清潤的聲音,“偷換概念。”他評價道。
明明是她自己說不來找他的。但眼下,不是計較這種小事的時候。
周峤牽起她的手,帶她來到浴室。
“還有什麽事,等你洗完澡再說。”他正要拉上門,湯儀抓住他的手腕,“等等,你讓我換什麽衣服?”
在一陣對視中,氣氛頓時安靜。
少年的眸光若有所思,湯儀面頰發熱,她視線飄到別處,一邊往後挪步子,一邊慢吞吞說:“我覺得,你有什麽不穿的襯衫之類的,都可以……我不介意。”
關上門,湯儀轉過身,額頭抵着光滑的牆壁,她心跳狂亂,真想讓自己清醒一點。她是瘋了嗎?把傘扔在教室裏,一路跑到他家。
就有一種預感,無論如何,今天必須要見到他。
接着,後知後覺,這招苦肉計挺好用的,她被雨淋濕等在門外,哪怕是一只在雨中流浪的小貓小狗,他都會不忍吧?都會打開門讓它進來吧?
最起碼,他對她是有那麽一點恻隐之心的。
把身上衣服艱難剝下來,她赤腳踩進放滿溫水的浴缸裏,輕微腳步聲傳來,一道人影出現在門後,他敲了敲浴室門。
湯儀将身體沉入水中,她手指緊扣浴缸邊緣,心慌地問:“有事嗎?”
太危險了,居然沒有鎖門。她對他有一種連自己都沒意識到的信任。
周峤說:“換洗的衣服放在門後。”說完,他就走開了。
湯儀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整個人沒入水中十秒,全部感官被溫熱水流包裹,只餘怦怦的心跳聲。
太過分了,這種時候她腦袋裏還在想,他在做什麽?
披着潮濕的長發,她擦幹身上的水漬,伸出一條手臂把門外的衣物撈進來。
廚房間,周峤端起咖啡杯,另一只手輕撐在島臺上,他抿一口咖啡,深烘焙的焦香氣味,提神怡人。他放下咖啡杯,再擡起眼睛,目光凝住。
湯儀上身穿着白襯衫,長度堪堪蓋過大腿,露出兩條細直的腿,她的腳步極輕,貓一樣悄無聲息地走到他身前。
他問:“不冷嗎?”
“洗完澡就不冷了。那條褲子太長了,我沒法穿……你在喝什麽?”她側身拿起島臺上的咖啡杯,鼻子湊上去,好奇聞了下,馥郁的咖啡香氣。
少年擡起手穿過她的發梢,任發絲纏繞在指間,指腹摸到一絲潮意,她頭發只吹到半幹。
女孩絲毫沒發覺身邊人的動作。
“既然沒帶傘,為什麽不打的回家?”
“暴雨天哪打得到車?”她雙手捧着咖啡杯,掌心暖意融融。
“你可以給我打電話。”
“你不是在生氣嗎?”湯儀放下杯子,一只手也撐着島臺桌面,“我不敢給你打電話。”
“是嗎?你連電話都不敢給我打。”輕易戳破她話裏虛假的泡泡,少年微微低頭凝視她的臉,“你就敢直接來這裏找我了。”
少女讪讪地轉過臉,耳後到頸項的線條流暢,皮膚白潤。
“……一直下雨,我們很久沒見面了。”不等他說話,她繼續道,“我知道你不在乎,沒關系,我來找你。”
“你怎麽知道我不在乎?”料理臺上,少年修長手指按住她的,另一只手撐在島臺上,他緩慢逼近,直接把她圍困在自己懷裏。
她後腰緊貼冰涼的桌邊,視線停留在他脖子上,靜靜看了會,不免心猿意馬,她撫摸過這裏,卻不知道親上去是什麽感覺?他會有什麽反應?
他皺起眉,直視她的眸子,道:“你到底在想什麽?”每次都是這樣,跟他說話,心永遠不在身上。
他們距離真近,他的表情有點冷,即便生氣的樣子也英俊好看,但為什麽生氣呢?
阒然無聲的廚房間,少年一再俯下.身,眼神清淩而堅定,望着身下的女孩,他伸出手臂撐住她的後背,手指探上她的後頸,穩穩地托住。
她略不舒服地轉動脖子,他以為她在厭煩擺脫什麽,再度纏上去,愈過分地,拿指腹輕輕摩挲女孩頸間肌膚。
湯儀只感覺有點癢。他們連呼吸也近在咫尺,她睫毛顫動,喜歡和他擁抱,巴不得和他貼得更近,可她這次比較謹慎,沒有太越界的動作。
“因為……”她絞盡腦汁想。
“因為什麽?”他看她嘴唇翕動,真想知道這樣柔軟的唇舌間,吐出怎樣騙人的話來。
湯儀腦袋裏靈光一現,“因為你有事瞞我。”她伸手攀上他肩膀,提及顧思佳告訴她的有關他的故事,問道,“你是打算一直不和我說清楚嗎?”
“事情和她說的差不多。”周峤不是那種會把自己悲慘經歷掏出來,再借此博取什麽的人。
相反,他認為很多事不需要憐憫。
“那後來,你是怎麽出來的?”
“和你一樣。最後不是有警察來了嗎?”關于其中的波折,周峤一句也沒說。
當初他幫她和想要救她離開那裏,做的那些事,都是他想要那樣做的,并不是籌碼,或要以此來強迫她交換什麽。哪怕她知道了,因此對他生出感激,那也不是他想要的。
他想要在她身上得到的東西非常珍貴,只能給一個人是她的真心。
“那些人呢?都被抓進去了嗎?那個女生呢?”湯儀依稀想起是誰,她絕對見過,在特訓學校裏和周峤待在一起,寸步不離的女生。
至于那些人的後續,周峤并不關心他們的去向。彼時,他站在醫院走廊上,想怎麽樣能找到她,名字、學校、城市……任何信息都是空白,他只記得她的聲音,匆匆幾面的長相,一丁點零碎又起不到關鍵識別作用的信息。
不過,只要這個人存在,沒有憑空消失,人間蒸發,就絕對有蛛絲馬跡留下。
最初,他想辦法找到受理此案的負責人,要來一份特訓學校內的學生基本信息名單,打算一點點找。信息量太少,光憑名字、年齡、籍貫來篩查,模棱兩可符合條件的很多。而這些學生基本信息裏還沒有照片。
遑論,到後來他才發現,他們在最初都騙了對方,給了錯誤卻留下印跡的“姓名”。
再從長計議,他找到那天參與此案的警察,直接去問更方便。
他的這些小動作,周家的老狐貍們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否則他不會如此順暢地介入其中,礙于各種限制,一些受害人、嫌犯等重要資料他沒法接觸到,直到有人看不下去,叫停他的“查證”。
周父這兩年忙于某項保密級的飛行器研制計劃,很少露面,父子倆最多電話聯系,開口也是平淡的問候。祖父對孫輩很慈愛,一向不會說什麽重話。因此,周峤二叔在兩人的授意下,特意找他聊這件事。
傳達的意思很明确,可以幫他找到這個女孩,條件是,在學業塵埃落定前,不準再過問這件事,不再有試圖尋找的念頭。讓這件事,暫時腐爛在心裏。
之後,周峤來到省城,被安排進附中,坐在教室裏,桌上是枯燥深奧的習題,密密麻麻的課表,每天都在重複,重複學習、計算、思考和理解,重複扮演過去最擅長的優等生角色。
實際上,大人的話對他不構成任何威脅,他依舊有一意孤行的念頭。他先前并不想轉學,也不在意漫天的流言蜚語。
男人問:如果說省城有你想要找到的人呢?
大人微微一笑,輕拍少年的肩膀,讓他自己再考慮一下。
命運,他不信命運。在省城,有五十幾所高中,在人海茫茫中,相遇的概率有多小?猶如一粒塵埃那樣微小,卻始終存在。
落雪的末日,公交站臺前,為了一瞬的交錯,等待已久。
周峤回過神,輕描淡寫道:“他們的下落和我們沒關系,那都不重要。”
湯儀望着他的眼睛,不禁想,那重要的是什麽?是我們又一次找到彼此嗎?
他退後幾步,握住她手腕,輕松将女孩拉到身前,仗着身高優勢,默然審視她的表情,問:“既然你來找我,那麽我讓你好好想清楚的事情,你已經想明白了?”
走廊燈光透過玻璃移門流瀉下來,少年身影背光,臉上神情隐去,眼睛裏帶着點幽靜的深邃。
她根本沒想明白,誰懂他說的到底是什麽?
“我……”湯儀按着太陽穴,故意轉移話題,“頭有點疼,可能是剛剛淋到雨。”
“頭發還是潮的。”他手指纏住她一绺發絲,繞了幾圈,難得有點漫不經心的,“不要偷懶,去吹幹。”
“頭發一會就幹了。”女孩不自禁勾住他的手指,一縷發絲纏在他們指間,像最柔軟的束縛,一時半會竟不好掙脫。
女孩在玩游戲般将發絲纏繞在兩人指間時,身旁少年在做什麽呢?
他的視線正不時在少女的臉龐和游戲間來回,他早已停下手上動作,她的溫度、皮膚間的觸感……像是殘留的幻覺,在逐漸蠶食他的理智。
一剎那,他居然覺得,那些都不重要,也許在極其偶爾的瞬間,可以放任自己,聽從內心深淵裏的聲音。
已不能再多了,她根本壓抑不住想要親近他的念頭。
于是,她嘆息地想,有什麽辦法能和他變得緊密相依呢?
無解的問題後,意識到這似乎是出界的親昵,她放下手,解釋道:“你扯到我頭發了。”
少年拉起她的手,兩人走到梳洗鏡前。
湯儀見他拿起吹風機,忙不疊去搶,“謝謝,我自己來吧。”
“就吹個頭發,你有這麽怕麻煩嗎?”
她站在他身前,看着鏡子裏的兩人,任憑暖風吹過她的耳朵、面頰、脖頸。
過了會,她說:“……是有點麻煩吧。”他彎腰替她吹頭發,還不如她自己來。
周峤把吹風機暫擱置一旁,他俯身将她抱起,放在梳洗臺上。
兩人終于平視,他看着她發懵的眼睛,說:“這樣就不麻煩了。”
“還有,我的問題你還沒回答。”他手指輕點她額頭,“吹完頭發就告訴我答案。”
放過她吧,她真的猜不透他。
鏡子裏,女孩煩惱地皺眉,她一會仰起臉看他,一會垂下頭不知在思考什麽。然而,少年的目光不曾挪動過分毫。
不知過了多久,周峤放下吹風機,女孩趴在他肩頭,他輕拍了下她的背,“湯儀。”
她眼皮沉沉,把嘴唇貼到他耳畔,“別說話,我好困。”
而下一秒,湯儀一激靈坐直身體,不能睡,沒有安眠藥,會發生什麽,做怎樣可怕的噩夢,那些是她無法預料和承受的。
“你的咖啡讓我喝點。”說着,她就要跳下梳洗臺。
周峤按住她的腿,神情略微冷肅,問:“現在還是這樣,沒有安眠藥你就不睡覺?”
“我沒試過。”她恹恹地說,“很怕做噩夢。”
“要試一試嗎?”他說,“你不能總是依賴安眠藥。”
她便問:“你能陪我睡覺嗎?”
他們都清楚這問話不帶任何特殊意味。
少年用行動代替回答,他俯身将她打橫抱起,“你睡吧。”
女孩靠着他的肩,打了個哈欠,眼眸半阖,“抱歉,真的好困。”
來到他的卧室,周峤把懷裏的女孩放在床上,替她蓋好被子,薄被下,冷不防被她緊緊握住手指。
即使非常困,她依舊警覺,睜開眼看他,“你要去哪?”
“我去拿點東西,再換身衣服。”
“你不能騙我。”她握緊他的手,才略感安心,慢慢說,“我會等你過來再睡,你一定要陪我。”
雖然她會為一些事跟他鬧情緒,但在內心深處,她仍然出于本能地依賴他,會想要靠近,需要擁抱和撫慰,特別是當她面臨恐懼黑暗時,除了他,沒人再能幫她。其實,假如必要的話,在某種情況下,她甚至會忍不住求他。因為太害怕,連他都對她放手的話不敢想象。
沒有第二個周峤來代替,他和夢中少年,是完全不一樣的,後者已漸漸變成她小黑屋夢境中的寄托了。
為了不睡着,湯儀在床上坐起來,她拍了拍自己的臉,強打起精神,環視他的房間。
落地玻璃窗上雨痕蜿蜒,陽臺上放着一盆葉片碩大的植物,墨綠葉子在風雨中搖晃,影子清淺投在房間一隅的白牆上,分外靜谧、孤獨。
床邊櫃上放着一本書,她翻了幾頁,沒看懂,還更困了。
正想下床去找他,少年出現在門口,他換了件睡衣,黑發溫潤,手裏拿着本書。他有個潔癖的習慣,不洗澡不會坐床上。
湯儀摸了摸他的短發,幹淨微涼,雨水一樣的感覺。
他拉下她的手,說:“我不睡覺,就坐在你旁邊。”
她纏住他手臂,定定地看着他,問:“你不會走?”
“我不會走。”他說,“你醒來就能看見我。”
湯儀躺回床上,她和他的手交扣,是令人安心的溫度。
應該沒問題吧?不會做噩夢嗎?伴随着不得其解的疑問,她閉上眼睛,沉沉睡去。
周峤打開閱讀燈,翻書看了會,身邊人呼吸均勻,手指抓着他的不放。那件事帶給她的傷害,遠比他所想的要深,并且,她對他下意識的依賴和信任,也比他預料的更深。
但凡他再卑鄙自私一點,完全可以在她情緒脆弱時,半哄騙半逼迫地,讓她說出他最想要的那個答案,再是沉迷的接吻,把她拉入深淵。
先是情感的滿足,再是理智的丢失,欲望的沉淪。
只是,利用和算計,能長久換來他想要的那珍貴的東西嗎?
他知道,內心那部分陰暗一直在和他的理性搏鬥。
當初,他被困小黑屋裏,沉沉審視過往,為了保持那份虛假的完美,不容許自己有一絲懷疑。他向來如此,為了達到某種目的,他會摒棄一些東西,有時做法比較冷酷,過程不重要,結局一定要令他滿意。
可從頭到尾,他什麽都沒得到。
現在,指尖劃過少女的臉龐,停留在她嘴唇上,緩慢地撫摸摩挲。
他不确定自己能忍到什麽時候。
只要吻她,便能解決讓他痛苦徘徊的謎題嗎?這不是他想要的,卻是他渴望的,似乎唾手可得,又遙不可及。
這樣的寂靜,就像在黑夜裏,凝望水面上流動着破碎的月光,憂郁的色彩,神秘的清淨。
他克制地收手,斂起情緒,視線重回書頁中。
窗外的天黑沉沉,烏雲深處,電閃雷鳴,狂風驟雨下氣溫直降。屋內燈光昏黃,柔軟被褥中,少年的手始終相握,一室溫暖。
睫毛扇動兩下,湯儀睜開眼睛,目光循着扣住不放的手往上,她注視幾秒他的面容,鬼使神差地,擡起手撫上他的臉。
覺得還不夠,她雙手捧起他的臉龐,□□跨坐在他身上,這一瞬也無所謂什麽禁忌界限,上身貼得很近,近到連少年平穩的心跳和呼吸都恍然可聞。
又活過來的感覺。還需要一點什麽,來平複心中幽深的戰栗。
溫煦光線下,少年眼睛裏一片冰冷,面無表情地看她湊上來。女孩沒察覺到異樣,摟上他的脖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