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八次完美謝幕
陸子彥在第二天晚上回戰隊基地, 下午的時候,在收拾東西。
他的東西不多,春節放假回來的時間不長,他帶回來的行李很少, 收拾起來也只有一個小行李箱。
洛葭想在他走之前去送他, 因為她的寒假還很長, 還要二十多天才能回江城, 下次再見面就要過好久好久。
由于前幾次出門的時候,爸爸媽媽都沒說什麽, 所以洛葭漸漸膽子大了一些。
但是這一次,大概是她三天兩頭往外跑引起了媽媽的注意,在她換鞋的時候, 媽媽問道:“你這段時間經常往外跑,都是去哪?”
原本已經漸漸松弛下來的怯懦,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從小到大幾乎刻進了骨子裏的慌張湧了上來。
她本能地緊張,像無數次被問為什麽成績比上次低了一名,為什麽今天的作業多錯了兩個,為什麽放學回家比平時晚了五分鐘。
她的手僵硬地給自己系鞋帶, 一句話也不敢開口。
“跟高中同學?”
媽媽見她不吭聲,繼續問。
“……嗯。”
“別騙媽媽。”
簡短的四個字,洛葭感覺自己的血液被灌入冷氣, 渾身都因為本能而緊張到了極點。
鞋子已經系好了鞋帶, 可她不敢出門, 就這樣站在玄關處,像是在等待着懸在頭頂的審判。
媽媽見她不吭聲,進一步說道:“媽媽了解你, 你高中沒有什麽朋友,現在從哪冒出來一個朋友,三天兩頭就一起玩?”
……沒有什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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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言,洛葭感覺自己心底梗着的某一根刺在顫動,愈發紮得心髒疼痛,密密麻麻,無法忽略。
“你不愛說話,性格又內向,做什麽都畏手畏腳,能談得來的同學就那麽幾個,你是跟他們出去玩嗎?”
“……”
許久後,洛葭才從那密密麻麻的疼痛中麻木地松開手掌。
手心已經被自己的指甲掐出幾彎月痕。
她語氣依然平靜,像是什麽都沒有發生,一如既往地乖順:“我的确沒有什麽朋友,但是我原本是可以有朋友的,以前沒有……不代表現在沒有。”
頓了頓,不知道是想說服媽媽,還是安慰自己,她執拗地又添了一句,“我現在有朋友。”
她站在門口,沒有出去。
爸爸端着茶從裏屋出來,聽到兩人的對話,轉頭對媽媽勸道:“葭葭現在是成年人了,你就別管她了。”
爸爸不說話還好,一說話,媽媽頓時來了脾氣:“我也想不管她,她一個小姑娘萬一識人不清,交了什麽不三不四的朋友,害的還不是她自己!”
“……媽,我認識他很久了,他不是不三不四的人。”她很少忤逆,連這樣的解釋都很少,因為一旦解釋就會讓媽媽更生氣,久而久之,她便學會了沉默。
在媽媽看來,解釋是一種狡辯,等于忤逆。
果然,一聽她解釋,媽媽頓時更急:“新聞上那麽多熟人作案的例子還少嗎,親戚都有可能害你,你知道對方是什麽樣的人嗎,你知道對方私底下在做什麽嗎。”
爸爸見媽媽語氣越來越急,連忙在一旁插嘴勸道:“吃不吃虧都要葭葭自己接觸了才知道,咱們注意着就行了。總不能一輩子讓葭葭生活在溫室裏,沒有經歷就沒法成長,咱們不是說好了,等葭葭成年了就自己面對嗎,你也別管太多了,來,我給你切個橙子。”
說完,連忙給洛葭使眼色,示意她放心出去玩:“葭葭啊,你該去玩就去吧,晚上還是要回來吃飯啊,這冬天天黑得早,晚上在外面還是不安全,遇到事給爸爸打電話。”
“嗯。”洛葭看了一眼在一旁被爸爸勸住後一言不發的媽媽,還是溫順說了一句,“我晚飯之前會回來。”
洛葭關上了門,安靜的樓道裏,像是快要窒息的人逃生後大口的呼吸。
她拿出手機,看着微信裏的陸子彥。
方才一直緊繃着的神經逐漸放松,胸口那密密紮紮的疼痛像是還沒有消散,原本的心情都被沖散。
春節過後,氣候已經在回暖。
走在路上不像之前那樣寒風凜冽,今天是個難得是晴天,老舊巷子裏灑滿了金色,明亮得像是美好的未來,可她都無心注意。
到了網吧,陸放一如既往在門口。
見洛葭進來,習慣性打招呼:“呦,小嫂子來得正好,我正好在這兒切水果。”
洛葭搖了搖頭,聲音很小,“不用了,謝謝。”
她悶着頭,直接朝着樓梯走過去。
陸放一個人納悶,這語氣不對啊。
雖然洛葭以往說話也細聲細氣的,但好歹還是吐字清晰,聽着禮禮貌貌很舒服,可今天這怎麽聽都像是有氣無力的。
想起來這會兒陸子彥不在房間,他連忙給陸子彥打了個電話。
電話接通,陸子彥問得很直接,“她到了?”
“到了,都上樓了,不是我說啊哥,我覺得她聽起來不太開心,你等會兒問問吧。”
洛葭敲了敲門,但是沒有人開。
等了一會兒,她又敲了一下,還是無人回應。
這一刻她忽然變得茫然,不知道該做什麽,像是在沙漠負重行走,腳步都灌滿了沙礫,尋找了很久的綠洲,卻只看到了一條幹涸的溪流。
她也沒有給陸子彥打電話,在樓梯臺階坐了下來。
樓梯裏很安靜,厚重的簾子将網吧裏的熱鬧遮去了大半,只留下模糊的隔世歡鬧。
也不知道自己這樣坐了多久。
好像其實也沒有多久。
臺階下的門簾被人撩開一角,外面沸反盈天的熱鬧一剎那湧入,而後随着門簾放下,又回歸模糊的安靜。
而後有人緩緩朝着自己走過來,到了自己面前時,腳步停了下來。
陸子彥在她面前緩緩蹲下,低一階臺階,正好與她的視線持平。
他微微勾下頭,去看她低着頭郁悶的眼睛。
四目相對,他漆黑的眼帶了點溫和,“可以說給我聽。”
洛葭小幅度擡起頭,看到他很近的眼睫,像漂亮的鴉羽。
眼睛是沉默的黑,像是一眼望過去無法看透的宇宙。
可是宇宙存在的意義,正是世間萬物都有容身之所,是不用擔心被任何人嘲諷的樹洞,所有的秘密都可以藏在裏面。
“……”
她避開他的眼睛,又悶着低下頭。
陸子彥安靜在她面前,只溫和的等待。
許久,她才很小聲地悶悶開口:“其實我不是沒有朋友……我原本有好朋友。”
“我以前……也不那麽內向。”
“幼兒園的時候,同學都很喜歡我,我在班上的人緣很好,畢業時,大家都争着跟我拍照。小學,我也不內向膽小,我成績很好,作為優秀學生代表年級在新生會上講過話。我還拿過繪畫比賽的獎,被老師選去代表學校參加市裏舉辦的書法比賽,我的作業被選上過優秀作業。”
“以前在學校,不管我走到哪裏,別人都認識我,會分零食給我,會把從家裏帶的水果給我,買了好看的橡皮擦,因為我誇了一句好看,就非要送給我。”
“我也有過好朋友邀請我周末去她家寫作業,她媽媽周末帶我們去游樂場。”
“學校裏組織過旅行,自願報名參加,老師帶隊去隔壁市三天。”
“可是,我告訴媽媽我拿了獎,媽媽只會說這是我應該做的,沒有驕傲,也沒有喜悅,平淡得讓我不知道下次該不該跟她分享。”
“我開開心心的說今天在學校裏有人給我的零食很好吃,媽媽警告我以後不許接別人的零食,那些東西不健康。”
“我沒能去同學家玩,因為那個同學的成績不好,媽媽讓我不許跟成績差的人來往。”
“學校組織的活動,我從來沒有參加過,她覺得不安全,容易出事。”
“我曾經覺得很煩惱,我跟一直以來很疼我的小姨說,我覺得媽媽對我太嚴格了,我想跟朋友出去玩,可是媽媽都不允許。”
“小姨卻說,我是白眼狼,那是我第一次見到小姨生氣,她很氣憤地指責我,我媽沒有短我吃喝,沒有虐待我,對我嚴格點也是出自為我好,沒有一點想害我的意思,可是我居然心生不滿,養我這樣的白眼狼是我媽一輩子倒黴。”
洛葭永遠都記得那一天。
因為小姨一直都笑眯眯的,每次都很親昵的叫她葭葭,媽媽從來沒有對她笑過,也從來沒有對她說過鼓勵的話,她的優秀和成就只會得到媽媽一句這是你該做的。
可是小姨不一樣,小姨會誇她字寫得好看,會誇她成績又進步了,考得差的時候,小姨會鼓勵她下次進步就好。
除了媽媽,她最喜歡的就是小姨。
所以,有了煩惱的時候,才會想跟小姨傾訴。
因為她沒有朋友,爸爸從來都不忤逆媽媽,頂多在她被罵哭的時候帶她去買零食,她從小所有的迷茫和煩惱沒有任何人可以傾訴。
可是那天是她第一次鼓起勇氣想要傾訴自己的煩惱和迷茫,卻讓小姨雷霆震怒。
她說的話像一把一把的刀,刺進了洛葭的心裏,于是從那天起的人生十幾年,她每一天都在反思,自己是不是不該有那些煩惱。
那句話像是一塊灼燙的烙印,時時刻刻萦繞在她的心底,她不能對媽媽産生抱怨,不然她就是白眼狼。
洛葭的頭埋得更低,像是一只失敗的鴕鳥,不想讓世間任何人看到自己的懦弱和不堪。
包括……陸子彥。
再開口時,她聽到自己的聲音哽咽,“可是我覺得我不是。我很愛我媽媽,就是因為很愛很愛她,所以,所以我一點都不想看到她失望,她不讓我跟成績差的同學玩,我都聽她的,她讓我成績保持年級前十,我也聽她的,我一刻也不敢分神,就是怕達不到她的要求,讓她又因為我而生氣。”
她的哭聲越來越悶鈍,捂着自己的臉,“可是不管我做得多好,媽媽從來不會誇我,她也很少對我耐心,從來沒有認真聽過我說話,她只會覺得我胡思亂想自尋煩惱。我真的,真的只是想讓她能對我多一點溫柔而已,我真的沒有怪她,我真的只是太孤獨了,我也不想變成現在這樣,又內向,又懦弱,做什麽都沒有畏手畏腳,我……可是沒有人好好聽我說話,我也想要朋友。”
她語無倫次,最後只惦念着那句語無倫次的白眼狼。
那三個字就像刺青一樣,只要看到媽媽生氣,她的心底裏就會有無數個聲音在告訴她,你是個白眼狼,你媽讓你好吃好喝平平安安在長大,你還有什麽好抱怨的,你就是白眼狼。
她在這三個字堆疊起來的地獄裏,如同被渾身捆綁的僵屍,每動一步,都是鎖鏈。她不敢哭,也不敢大聲說話,任何會讓媽媽皺眉的忤逆,都是将她釘在恥辱柱上的不堪。
“葭葭。”
陸子彥溫聲輕輕叫她的名字。
看着她顫動的肩膀,其實她很瘦,即使穿着冬天厚重的棉服,仍然看起來很瘦小一個。
他的手掌放在了她的頭頂,很輕地揉着她的腦袋,“我明白。你不是白眼狼,你媽媽很愛你,你也很愛她,只是她沒能理解你。”
洛葭因為他的這句肯定而稍微緩和了一些情緒,卻還是悶着聲沒說話,也沒擡頭。
“找時間跟媽媽好好談一談吧,就像剛剛對我說的那樣,把這些話都好好告訴她。”他語氣溫和,帶着鼓勵。
洛葭下意識搖頭,“媽媽不會聽的。”
她解釋,“我以前試着跟她說好多次,她都是打斷我,說我胡思亂想不懂事。”
“以前你還是小孩子,但是現在你已經成年了。”
他說的這句話,洛葭一時怔了一下。
陸子彥繼續說道:“現在你和媽媽一樣是可以承擔責任的大人了,用大人的身份跟媽媽好好溝通一次吧。”
“……”
這次她沒有反駁。
卻也沒有答應。
手心無力地攥緊,她的眼睛仍然濕潤泛腫,找不到一個支點。
而後,她感覺到自己的手被輕輕拉了過去。
她怔愣地微微擡起一點頭,看到陸子彥把自己攥緊的手心一點點攤開,察覺她的視線,陸子彥擡睫對她溫和淡笑,而後很輕地握着她剛剛被松開的手。
“別怕。”
握着她的那只手很輕的捏了捏她僵硬的指尖,從他手心傳遞而來的溫度幹燥溫熱,他看着她的眼睛,再次溫和地鼓勵她,“別怕,試着好好做一個大人吧。”
見她眼淚已經停止,情緒也平靜了下來,陸子彥這才微微笑道:“你總要學着自己去擔當,總不能将來你的孩子想吃零食,你還要問媽媽可不可以再買吧。”
他忽然調侃,洛葭慢半拍地說:“我現在男朋友都沒有,哪來的孩子。”
“沒有嗎。”
“嗯。”
“那,葭葭想談戀愛嗎?”
她剛才哭得混亂,現在也仍遲鈍着,緩緩反映着陸子彥說的話。
她下意識緊張地縮了縮手,卻發現自己的手指尖還被他握在手心,溫熱,安心。
他半蹲在自己面前,高高的個頭因此與她視線持平,可以很近地看見他的眼睛,是沉默寡言的黑。
可他看向自己的眸光溫和,仍然與方才一樣,清冷的眉眼彎着柔和的弧度。
這樣近的對視,她在他的眼底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洛葭混亂不安地接話:“這是我想談就能談的嗎?”
聞言,他低睫笑了一下,而後又問道:“這麽說,葭葭有喜歡的人了?”
“你你別亂說。”
方才的問題還在遲疑緊張,這個問題一問,她下意識反駁。
然後下意識想把自己的手縮回來,卻又貪戀着他的手心,頓了頓,沒有收回手。
他看了一眼:“真沒有?”
洛葭心虛,微微避開他的眼睛。
很小聲很小聲,微弱得無法遮掩自己劇烈的心跳,“……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