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五個羽毛
洛葭一路上都在好奇陸子彥懷裏抱着的紙箱子, 眼睛不斷朝着紙箱子瞄來瞄去。
她好奇地歪着腦袋湊近去看。
擡起頭時,不經意撞見陸子彥低眼看着自己,口罩遮住了半張臉,露出的一雙眼是漆黑的夜, 看向她的時候, 彎着淺淡的柔和。
猝然觸上的目光。
洛葭眼睫顫了一下, 而後盡量平靜的收回視線。
她站回老老實實的姿勢。
口罩遮住了他的笑意, 只聽到他說道:“等會兒到家就可以拆開看了。”
見他主動說話,洛葭也不由忍不住問更多:“你贏的是什麽比賽啊?”
“Solo。”
“那對方強嗎?”
“很強。”腳步緩緩, 他的語氣也不快,“是我的前輩。”
他說話向來是言簡意赅,但是很少這樣很肯定的給予評價。
既然他說對方很強, 那應該非常強。
洛葭只當他參加的是一些常規舉行的比賽,她去過幾次網吧,也看到過很多網吧門口挂着宣傳的線下比賽。
“那你……”
她想到了初中的時候,某一次他們之間的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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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問,如果他把打游戲當成一個夢想,會不會走到更遠的地方。
當時她對比賽一無所知,甚至是在幾個月前的某次上課的時候從班上同學的手機上看到了比賽, 才對比賽有了一點了解。
所以直到現在才後知後覺,那時候陸子彥說的話,應該是要成為職業選手吧?
陸子彥見她欲言又止, 開口道:“什麽。”
她望向陸子彥, 頓了頓, 換了一個迂回一點的問題:“成為職業選手是不是很難?”
他回答平淡,“還好。”
“……還好?”
“很多戰隊有自己的培養體系,可以報名青訓, 試訓合格後有機會成為戰隊的選手。”
洛葭慢慢理解着,因為這些對她來說又是知識盲區。
她對比賽和職業選手的了解,也僅僅限于看過Crow的操作視頻剪輯。
什麽比賽賽制,什麽比賽規則,這些她都不懂,更別說有關選手的事了。
不過,陸子彥游戲玩得很好,報名應該不是問題吧。
她眨了下眼睛,問道:“那你報名了嗎?”
這是她一開始想問的問題。
報名了的話,他想做的事應該已經在路上了吧。
陸子彥靜靜看着她,“嗯。”
洛葭頓時替他開心,眼睛彎彎的雀躍着。
藏在口罩下的唇角無聲地淡笑着,陸子彥問她:“怎麽這麽高興。”
“能做自己喜歡做的事就很幸運啊。”洛葭望着前方遠處的高樓。
隔着遙遠的夜幕,像是隐沒在黑夜中的巨獸,矗立于深淵中,千萬盞燈光在夜幕中無聲閃爍。
遙遙望着,只覺得自己渺小,渺小得像那細粒一樣的燈光,微不足道,還會熄滅。
腳步不快,巷子裏安安靜靜,沒聽到陸子彥的聲音,她側頭看過去。
他的目光居然一直落在自己身上,不偏不倚。
路兩側的燈光是明亮的橙黃,如金箔一般落在他寬闊的肩,像披着燦爛星輝。
他側臉安靜,輪廓如一道深刻的剪影。
看她的視線也如此時頭頂的燈光一樣安靜柔和。
洛葭不覺心跳一下。
在一片明亮的暖調裏小聲堅持着自己的觀點,“難道不是嗎,很多人都沒有辦法把自己喜歡的事當做夢想去堅持,所以我覺得……你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本來就很值得高興。”
出了巷子,老舊的街道兩側被寬闊的馬路替換。
時間還不算晚,仍有行人不斷,車輛從身側匆忙而過,拉下的尾音顫動着冬夜的風。
片刻後,終于聽到陸子彥開口。
他問,“你呢。”
洛葭一時沒懂,“我什麽?”
他的目光淺淺淡淡,“你有什麽很想做的事嗎。”
“……沒有吧。”洛葭仔細想了想,不确定地問:“想上個黃金算嗎?”
他無聲低笑,沒答。
她自己也覺得這個回答離譜,起碼,別人聽起來應該會覺得離譜。
但是很真實的,那就是她現在最想做的事。
“一直以來,我只會上學讀書,得到的最多的誇獎就是我學習好,那應該是我唯一可以拿得出手的東西了吧,所以之前做過的最努力的事應該就是努力考個大學了。”
寬闊的城市中央,他們在繁華的寧靜裏走得很慢。
她擡頭望着夜色漆深的夜,此起彼伏的高樓大廈蟄伏在城市裏,像困頓的野獸。
陸子彥在她的旁邊,安靜的聽。
目光淺淺,她也能感覺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如他沉默寡言的眉眼,靜默無聲,但是一直都在。
“以前,一直在努力做一個希望被別人喜歡的人,聽話,懂事,認真學習,每一面都希望爸爸媽媽滿意,看到他們開心的時候,其實我也會開心。”
“但我也有自己的自私,我也不是天生就乖巧懂事,同齡孩子該有的貪玩和懶惰,我都有。可是爸爸媽媽很愛我,所以我不想讓他們失望。”
“高中的時候真的覺得很辛苦,做不完的題,睡不夠的覺,早上起來的時候天還沒有亮,晚自習結束的時候已經是深夜。那時候老師說的最多的一句話是——等你上了大學就自由了。”
“我想象不出什麽是自由,因為上學讀書雖然很苦,但是如果不用再學習,我好像也沒有什麽想做的事。”
“小的時候倒是有很多想做的事,想看電視,想玩游戲,想看小說,想離開房間,到外面的操場上跑跑跳跳。”
頓了頓,洛葭感覺到冬夜的風迎面吹來有些冷,她縮了縮脖子,繼續說道:“那時候最羨慕的是,別人都有好朋友,一起玩,一起分享快樂,煩惱的事有人傾訴,在對方的面前說什麽都可以不用顧忌。”
“而我什麽都沒有。”
“我不算聰明,我要很努力才能考個好成績,我放學後要按時回家,總是獨來獨往,我又膽小又孤僻,我嘴很笨,不知道該怎麽交際,像我這樣普通又無趣的人,沒有朋友,好像也正常。”
“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悶在自己的世界裏。”
“我的大學同學們都很努力,忙着參加比賽,什麽演講,什麽辯論,為了一個學生會的競争不眠不休準備稿件。我原本也該這樣,但是當一個标準的好學生有些讓我厭倦了。”
“我想試着做一點自己。”她望着冬夜的天空,在寒風中眨着眼睫,語氣很輕,“一點點就好。”
聽話二字,将自己釘在了循規蹈矩的藩籬裏,她在安分守己的人生規矩裏,寸步不離。
所以從前那些被嚴令禁止的事,現在她都想一點一點嘗試。
而最大的貪欲,是她至今仍然心跳熱烈的念念不忘。
……陸子彥。
夜風寒冷地吹過,拂過眼睫,略微顫了顫。
她自顧自說了許久,緩緩側過頭。
他抱着紙箱子陪在身邊,黑色大衣籠罩着修長高挑的個頭,黑色口罩遮住半張臉,露出的一雙眼也是漆黑如夜。
他就這樣安靜不說話,沉默陪着她,聽她說了許久的廢話。
目光依然靜默好看。
給她一種感覺,她說的每句廢話,他都很認真在聽。
那一瞬間,她忽然覺得心跳聲前所未有的安靜,只能感覺到面前的風将冬夜吹拂而過。
她很容易自卑,總是容易拘束和緊張,總是沒有什麽勇氣,總是擔心自己的所作所為會不會惹別人心煩。
所以她總是很少說話,語氣也總是小心謹慎。
可是她剛剛說了很多很多,大概這輩子也沒有一次性說過那麽多話。
側過頭的時候,看到的卻是他看向自己的,溫和的眼睛。
安安靜靜,像此時晚風吹過的深夜。
空落了片刻的膽怯,在這個瞬間煙消雲散。
她眼睛彎着,甚至還敢說一句自我調侃的話了,“我的回答是不是偏題了。”
說這句話的時候,她仰着頭看他,道路兩旁的燈光落進了她的眼睛,盈盈明亮。
陸子彥将她新眼底的明亮看在眼裏。低淡的嗓音帶了點不明顯的笑:“沒偏題。你想上黃金,我聽到了。”
“那你覺得我可以嗎?”她問他。
“黃金不難,我不是說過嗎,鑽石,你也可以。”
雖然他這樣說,但聽起來還是有一點難以實現。
“……”
洛葭哦了一聲。
她縮了縮脖子,把自己藏在外套的溫暖裏。
而後聽到陸子彥又說,“你不是什麽都沒有,也不用把自己悶在自己的世界裏。你的老師說得沒錯,現在的你自由了。”
“……?”
露在外套領子外的只有半張臉,她看着陸子彥,等待着他的後半句。
眼睛眨了一下。
路燈的燈光從他的輪廓掠過,皮膚白得泛着冷意,眼睛是安靜的漆黑。
他沒有再說下去的意思。
洛葭不由追問,“為什麽自由了?”
“嗯?”陸子彥看了她一眼,而後眉眼略彎,“你不是在做自己想做的事了嗎。”
從巷子到她家小區的路并不遠,這段馬路走進去就到了小區樓下。
冬夜很冷,這個時間基本都已經在家裏。
家家戶戶的窗戶都露着燈光,像綴滿的繁星。
到了洛葭住的單元樓棟,陸子彥停下,把抱了一路的紙箱子遞給她:“上去吧。”
箱子不重,但是個頭很大。
洛葭接過來以後,只剩下半個腦袋能看見。
這是陸子彥比賽贏的獎品,在比賽前,他特意問過自己喜不喜歡,也就是說,這是特意為了她贏下來的獎品。
整個紙箱子抱在懷裏,格外快樂。
洛葭抱着箱子沒法跟他揮手,只能口說一句再見。
“嗯。”
他站在樓道門前,注視着她走進樓梯。
到了二樓的拐角處,洛葭從镂空雕花牆的縫隙裏往外看過去。
樹桠繁密的綠化将路燈的光線遮得朦胧,像俯瞰而下的冷淡月光,陸子彥還沒有走,仍然站在原地。
視野狹窄有限,一片模糊的燈光裏,看不見他的神情,依稀只能看見他仰着的視線是在望向自己。
洛葭揚着嘴角,抱緊手中的紙箱,連腳下踏着的樓梯都覺得輕飄飄。
她掂了掂這個大大的紙箱子。
看着很大,但是不怎麽重,估計是一個很大的魄羅毛絨玩偶。
洛葭加快了腳步,快步到了家,開了門,找出剪刀開始拆紙箱子。
裹在外面捆綁的膠帶剪開以後,入目的居然不是玩偶。
鋪在第一層的是一些小小的擺件,還有挂墜,表情各異的魄羅吐着舌頭眨着眼,格外可愛。
洛葭把這些小擺件小心放到一旁後,去拿第二層。
是陸子彥在語音電話裏問過她想不想要的那個杯子。
第二層拿開以後,才是那個巨大的毛茸茸的魄羅,毛絨柔軟,雪白成團。
洛葭把外面籠罩着的塑料膜揭開,捏着魄羅玩偶的臉,又軟又綿。
魄羅玩偶抱進懷裏後,她看到箱子的最下面還壓着一張紙。
她看向窗外,樹影搖曳的影錯落在玻璃窗。
隔着玻璃,能看見萬千燈火。
洛葭走到窗邊,朝着樓下看過去,繁密的枝桠擋住了那條路的大部分視線,依稀能看見陸子彥離開的背影。
在冬夜裏,安靜卻溫柔。
漸漸遠去。
她好像又聽到了自己在回來的路上沒有條理的胡言亂語。
那時候最羨慕的是,別人都有好朋友,一起玩,一起分享快樂,煩惱的事有人傾訴,在對方的面前說什麽都可以不用顧忌。
而我什麽都沒有。
久而久之,也就習慣了悶在自己的世界裏。
冷靜平息下來之後,連自己都覺得這些話實在是要命。
後知後覺湧上來的羞恥感,洛葭抱着懷裏的魄羅,閉了閉眼……怎麽會在陸子彥面前說那麽多話啊。
她從來不是一個話很多的人,而在陸子彥面前,從來都控制不住自己。
幾年前剛剛認識他的時候是這樣。
……現在也是。
與別人印象裏乖巧順從的一面截然不同的糟糕表現,在他身邊的時候總是很放縱。
她仍然站在窗戶面前,看着那條走出小區的路。
已經看不到陸子彥的身影了,但她也不知道自己還要在這裏站多久。
直到。
一直揣在衣服口袋裏的手機震動起來。
寂靜的夜裏,格外明顯,像她催動不止的忽然心跳。
洛葭連忙拿出來,看到了上面的語音提示。
是她給陸子彥改的備注:貓。
手機屏幕上映着她模糊的影子,心跳熱烈裏,她忽然突兀的想到了她說完那些無厘頭的話之後,陸子彥的回答。
他說,你不是什麽都沒有,也不用把自己悶在自己的世界裏。
電話接通。
聽筒裏傳來幾分鐘前才聽過的聲音,“拆開看了嗎。”
他應該已經走出了小區,洛葭能聽到他的旁邊有車開過時的喇叭聲。
她的手裏抱着魄羅,手心裏捏着的,還有那張壓在魄羅下面最底層的紙。
洛葭将臉埋進魄羅毛茸茸的綿軟裏。
抱得很緊很緊,像是快要死去的冬夜裏劃亮的火柴,映亮着能夠見到明天的一簇火焰。
許久後,她才聽到自己的聲音,“看到了。”
“喜歡嗎。”
“……陸子彥。”
靜了一秒。
他問,“怎麽了?”
“為什麽我不是什麽都沒有,也不用把自己悶在自己的世界裏?”
手指分開了那張紙,是一張折疊的賀卡。
上面印着英雄聯盟的标志,裏面印着的是洛和霞,官方的圖。
空白處,是筆鋒有力的字跡。她沒有見過陸子彥的字,但是直覺知道,這應該是他寫的。
因為那句話很熟悉。
多年前老舊的網吧裏,她趁陸子彥沒有注意的時候,匆忙從作業本扯下來的那頁紙壓在他的鼠标下寫的就是這句話。
那是她給陸子彥的答案,現在,他把這句話還給了她。
——只要你覺得對的事就一定有意義。
手機裏,她和陸子彥之間隔着方圓幾裏,隔着樓棟重重。
她聽得到他身邊匆忙而過的車鳴,也聽得到他走回巷子裏,那幾家還在營業的店鋪的交談聲,小孩子跑跑跳跳,熱鬧尋常。
而他的聲音鎮定溫和,一如既往,“以後,想說的話可以說給我聽。就像今天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