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親吻
漫長的疼痛和沉默裏面, 伊萊回到了地震前的布哈德特殊生物保護區。他的老爸那個時候還很年輕, 每天熱衷于照顧手裏的每一頭恐龍, 偶爾會喝點小酒,拿上垂釣工具,帶着還走不穩路的伊萊去那條永遠釣不到什麽東西的河邊釣魚。
他的艾薩克叔叔似乎總是很忙,只有在每個周末的時候會從出現在他們舒适又溫馨的木屋裏面, 但每一次他都會給他帶上一些新鮮的小玩意, 然後跟老爸一起做飯、釣魚、照顧恐龍、陪他玩游戲。老爸經常會跟艾薩克叔叔吵架,不過沒關系,他們的關系很好,伊萊知道。
老媽?哦,一直到上學的年齡伊萊才知道原來他是從某個女人的肚子裏生出來的, 而不是被他老爸從水溝裏釣上來,但他的老爸從來都沒有提過他媽媽的只言片語, 一直到足夠懂事的他提出了自己的質問的時候,他才沮喪地嘆着氣, 喝着酒,告訴他媽媽提前去了一個美好的地方,媽媽永遠愛他。
等到伊萊再大一點, 被疾病折磨得接近死亡的時候,他在書上看到, 鉑鱗病患者的母親的難産死亡率是正常孕婦的100倍, 因為那些變異的細胞會在十個月間不斷的影響母體的凝血功能, 極有可能在生産時導致不可挽救的大出血。
他沒有把這個知識告訴老爸, 這是他們心照不宣的秘密。
但是艾薩克叔叔不同,那個擁有英俊臉龐和聰明腦袋的男人比老爸要來得冷靜許多,在一些夜風和煦、星空漂亮的夜晚,他會陪着伊萊一起坐在屋頂,坦誠地聊着他的病和他的父母,情緒激動的時候伊萊也許會掉眼淚,這個時候艾薩克便将他摟進懷裏,溫柔地撫摸着他的後腦勺,用沉穩又迷人的聲音說:“伊萊,你要學會反抗。”
“就算整個世界都站在你的對立面,就算連上帝都抛棄了你,你也要學會反抗。”
他記得那時艾薩克懷中苦澀的消毒水味道,裏面還混雜着淡淡的洗衣柔順劑的清香;他還記得艾薩克身上布料舒适的深色t恤,肩頭一小塊因為他的淚水而變深;還有那天晚上明亮的月亮、瀑布一般壯美的銀河、吹着微涼夜風的屋頂、冰鎮過的啤酒……但就是想不起來艾薩克的模樣了。
他那張英俊的臉龐像是被迷霧遮住了——不,這樣的描述顯然不夠準确,他那張英俊的臉龐上的英俊的五官被分開,成為了不同的記憶碎片,在不同的空間上眨眼、呼吸、說話,卻無論如何都拼不成一個完整的個體。伊萊感到尖銳的頭疼和痛苦,艾薩克的聲音不停地在他耳邊響起,仿佛就貼着他的鼓膜。
“伊萊,你要學會反抗。”
“不要忘了。”
“就算上帝都抛棄了你。”
“伊萊……”
“不要怕。”
“叔叔永遠在這裏……”
“你的手術很成功,你和龍母……融合得……”
“對不起……我是……無可救藥……混蛋……”
伊萊大叫一聲,猛地從什麽地方坐了起來。
他過于突然的東西激起了不小的動靜,有什麽東西被他絆倒了,各種各樣的儀器發出了尖銳的叫聲,還有人因為他的動作而驚跳起來,但他沒法回頭,沒法動彈,好像被困在一個清醒的噩夢裏,甚至連瞳孔都移動不了半分,只能僵硬地聽着自己快要死掉一樣的粗重喘息,直到一個溫暖的懷抱将他整個包圍了起來。
那個懷抱帶着無盡的溫柔和憐惜,還有一些他沒能消化完全的情感,一點點把他拉到了現實世界裏。
伊萊艱難地挪動自己的瞳孔,顫動的焦距緩慢地聚集在了一張美到超出了人類五官所能表達的極限的臉,一雙深綠色的瞳孔正含着淚水,飽含愛意,欣喜又激動地注視着他,他感到了短暫的眩暈——
“諾、諾亞。”
他聽見自己難聽的要命的聲帶發出了聲音。
“是我,伊萊。”
話音落地,一個顫抖的吻落在了他的眉間。
“你吓壞我了,你真的吓壞我了……”諾亞發着抖,睫毛上沾着晶瑩的淚滴,就好像清晨的玫瑰花蕊中的露水,“你如果再不醒來,我覺得我要瘋掉了,感謝上帝,感謝上帝。”
伊萊身上還殘留着昏迷過長後的後遺症,他的頭在疼,四肢僵硬,大腦遲鈍,胃部一陣陣的犯惡心,但他在諾亞的懷抱中感覺很好,好到讓他一時間忘記了所有的這些痛苦,仿佛又回到了小時候發燒的夜晚,他被憂心忡忡的父親抱在懷裏,無比的溫暖,無比的安心——
那些冰冷的噩夢留下的陰影慢慢被驅散了,記憶和理智開始一點點回歸。
他伸手回抱住了懷中的小龍,用力地摸着他蓬松又柔軟的頭發,深深地吸氣、呼氣,把肺裏那些不存在的水分一點點擠出來,然後輕輕地拍打着諾亞的背部,有些虛弱地道:“我說,親愛的,你該不會哭了吧?把你的眼淚留一留,我想我現在需要一點溫水,我的喉嚨啞得要裂掉了……”
“對,對,溫水。”
諾亞猛地松開了他,幾乎是飛奔着去房間的另一頭倒水,伊萊望着他手忙腳亂的背影,然後低下頭,看向了自己張開的手心。
那裏還殘留着鉑鱗病留下的痕跡,但那些醜陋的青斑已經變淺了許多,只剩下淡淡的陰影。
他躺在一間看上去不太像病房的病房裏面,許許多多的儀器排列在他旁邊的長桌上,有一些被他牽動着翻到在了地上。諾亞倒了溫水回來,單手摟着伊萊消瘦的肩膀,小心地想給他喂一點水,但伊萊直接自己拿過杯子,咕嚕咕嚕地喝下了一整杯。
諾亞一動不動地望着他,等他喝完,嘴邊漂亮的小梨渦露了出來,問他:“還要嗎?”
伊萊緩慢地松了一口氣,他感覺好多了,感激地搖了搖頭。
他試圖去連接自己昏迷前的記憶,諾亞卻沒有給他回味死亡的時間,他按了床頭的鈴,很快就有醫護人員走了進來,他們一個個帶着厚厚的口罩,誰也沒有說話,低着頭,甚至都沒有與伊萊對視,安靜而快速地替伊萊檢查着什麽。這個氛圍讓他感到有些不适,盯着看上去像主治醫生的那一個的半張臉,半響,開口打破了沉默:“這裏是哪裏?”
主治醫生迅速地望了他一眼,随後有些緊張地看向了一邊的諾亞。
諾亞很自然地接過話頭,道:“西爾維亞。現在只有西爾維亞比較安全。”
西爾維亞。
被諾亞綁架了的城市。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死亡帶給他的過強的刺激,伊萊在自己的心裏什麽都沒有感覺到,甚至想為什麽這群人會這麽怕一個眼睛裏還帶着淚痕的小龍,他又沒有長一張兇神惡煞的臉,跟絕大部分的恐怖分子都截然不然——當然一般的恐怖分子也做不出綁架整個城市的事情。
“外面的城市不安全嗎?”他問。
這個時候,主治醫生已經結束了他的檢查,從伊萊的體內抽走了一小管血。他拘謹地朝諾亞彎了彎腰,低聲道:“科特先生已經脫離危險期了,但體內的變異細胞還沒有完全清除,身體比較虛弱,需要慢慢休養。”
諾亞點了點頭。
他們又無聲無息地退了出去,只剩下幾個護士開始安靜地給伊萊紮針、挂水。
一直到房間裏面只剩下他和諾亞兩個人,諾亞才伸出手,有些小心地摟住了他的肩膀。
“伊萊,你聽我說。”
伊萊的心瞬間提了上去。
他預感到他絕對不喜歡諾亞接下來要說的話。過于漫長的昏迷和那些半真半假的記憶噩夢已經消耗了他所有聽“壞消息”的能量,特別是這個壞消息顯然是關于他們剛剛經歷的慘痛逃亡。
他不想再聽到半個有關“艾薩克”的字。
所以他沒有像諾亞建議的那樣冷靜又自制地聽他說那些糟糕的話,他用還剛剛紮上針的手比劃了一個“噓”的手勢,然後花了幾秒時間打量諾亞那張因為二次發育而有了微妙變化的臉。
接着,他用另外一只手按住了諾亞的後腦勺,兇狠又熱烈地咬住了他的嘴唇。
是真正的咬,不是親吻,也不是吮吸。血腥味迅速在他們的鼻間蔓延開來,諾亞的呼吸瞬間收緊,卻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因為這個等待了太久、太久的不像吻的吻。他回抱住了伊萊,飛快地以同樣的苦澀熱情用力纏住了他的舌尖,像是要把這麽多天的痛苦和分離全部咬碎了共同咽下去一樣。他們在散發着消毒水的醫院病房裏擁抱、啃咬、聆聽對方粗重的呼吸和自己粗重的呼吸,一直到臉部都開始變得僵硬,諾亞才抵着愛人的額頭放過了他的嘴唇,深綠色的眼睛徑直望到他大腦的最深處。
他喘息,用不平穩的氣息呢喃着說:“我有沒有跟你說過對不起?”
伊萊不滿意地皺起了眉頭,鑽進了他發間的手指懲罰般地卷起了一縷頭發:“我現在不想聽這個,我想聽點別的。”
諾亞像是要平息自己過于濃烈的感情,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然後這個讓兩百多萬人聞風喪膽的男人露出了腼腆的微笑,深綠色的眼睛裏盛滿了幾乎要溢出來的癡迷,他深深地、深深地注視着眼前的愛人,輕聲說:“我愛你,我的天使,我的救世主,我是那麽的高興你從噩夢中醒來……”
伊萊再一次封住了他的嘴唇,這一次,是一個溫柔的、貨真價實的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