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交換
西爾維亞市被綁架的第三天, 天黑之前, 第一批試圖進行抵抗的人類由翼龍們解壓着,被集中在了中心廣場的噴泉邊。
這座噴泉是城市的标志性建築之一,如果是平日裏,下班的時段這裏聚集滿了相約見面的情侶和流浪藝術家們。諾亞曾經來過這裏一次, 為了躲避研究室的追捕,他在伊萊的脅迫下穿上了超短裙, 與任何一對情侶都沒有區別地手挽着手, 一人拿着一個冰激淩, 偶爾偷偷嘗一口對方手裏的味道。
現在, 在同樣的地點裏面,他獨自一人站在咖啡廳積滿了雪的屋頂,望着翼龍們将幾十個拿着各式各樣槍的年輕人彙聚在一起。槍聲依然沒有停, 不停地有人想要射落空中的翼龍, 但非專業的業餘槍手們只是在浪費最後的子彈而已。
有膽大的路人站在邊上圍觀,還有些已經舉起了手機,開始拍攝視頻。西爾維亞市內的通訊被防禦系統限制在了市內, 神經已經繃緊到了極致的人們迅速在網絡上聚集, 一個什麽前提都沒有的無聲直播眨眼就吸引了上萬人。
廣場裏的絕大部分慢慢彈盡糧絕,有些誤傷到了自己的同伴, 痛吟和咒罵混雜在一起, 場面開始變得混亂。有人試圖逃離, 翼龍叼起他的衣服把他扔回人群中, 那人破口大罵着, 但很快就閉上了嘴。
因為鐵骨出現了。
沒有什麽車流量的八車道馬路上,身軀龐大的鐵骨悄無聲息地穿過積雪,踏進了廣場裏。它一出現,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即使這裏聚集着幾十個拿着武器的青年人類,但生物的本能開始報警,噴泉前陷入了片刻的絕對安靜,大部分人都開始發抖,有些已經跌坐在了地上。
諾亞站在屋頂上,朝着鐵骨說了幾句什麽。鐵骨沒有回應,巨大的嘴部微微咧開,感興趣地偏頭望了一眼人群。
一些膽大的人開始魚死網破,密集的槍聲又響了起來,但對于鐵骨來說,它甚至懶得躲避這些普通的子彈,它長長的尾巴從人群裏面掃過去,最外層所有的熱武器都被甩了出去,人群驚喊着,鐵骨卻停止了動作,好整以待地等待了一段時間,告訴他們自己對吃人毫無興趣。
等到最後的子彈也消耗完了,鐵骨朝着他們發出了吼聲,卷起最近那個拿槍的青年,玩具一樣弄掉了他手裏的槍,然後将他扔在了雪地裏面。空中的翼龍也俯沖下來,同樣沒有傷害他們,只是奪走了他們手中的武器,片刻,不少幡然醒悟的人群自覺的開始繳械,舉起雙手,做出了投降的動作。
沒有了軍隊,他們甚至連螞蟻都比不上。
繳完了所有的槍支,翼龍們把它們都投進了噴泉裏。鐵骨有些無聊地甩了甩尾巴,轉頭朝着諾亞的方向走了過去。諾亞從屋頂跳下來,從頭到尾都沒有跟人類說過話,跟着鐵骨一起消失在了軍區的方向。
不到二十分鐘的直播,網絡上聚集了超過十萬人,他們以為的“處刑”告一段落,但是直播間裏的人數還在不停地上漲,堆滿了槍支的噴泉池被拍了特寫,救護車趕到邊上,帶走了被同伴誤傷的倒黴家夥。
這是諾亞第二次出現在西爾維亞的公衆面前,卻只留下了一個背影。
他沒有這麽多的時間去一一照顧人類們脆弱的情緒,回到軍區之後讓漢諾威中将留下的秘書簽發了一份文件,只有簡短的一句話:
“西爾維亞即刻起全面管控槍支。”
臨時選出來的西爾維亞軍區新領導層試圖讨價還價,但誰也摸不清這位新“市長”的心思,而他的手裏還捏着兩百多萬人的性命,得到了否定的回答之後沒有人再敢去争什麽。
諾亞也沒有足夠的時間了。
他重新設定了武器系統,十二點整,鐵壁一樣的防禦系統會在國道口出開放出一個極小的口子,他會親自去門口迎接,而鐵骨會留守在軍區內部。
西爾維亞森林的那次不到三分鐘的會面,他與鐵骨之間達成了可靠的協議,比亞爾曼的可信度要遠遠高得多的協議:他只為了保護伊萊,而它只要艾薩克。
諾亞雖然對它沒有好感,卻幾乎是當場與它達成了協議,這是同類之間的特殊默契,在某種意義上,他和鐵骨才是真正的同類。
夜深了,綁架了兩百多萬人都沒有眨眼的諾亞開始緊張,甚至連食物都吃不下,只喝了一杯加了蜂蜜的牛奶,提前半個小時出發,沒有開車,以人類難以想象的速度徒步到達國道口。顯然,政府的人也早早地做好了準備,比他更快地占據了安全的位置,領隊的頭頭接入了他們的通訊網,請求跟他通話。
諾亞沒有通過他們的請求,站在防禦圈的內部,躍上了收費站的頂部。
人類方似乎是怕引起他的警覺,沒有派太多的人過來,連同他要求的人質一起不到六輛軍車,此時全部安靜地排列在入口的外部。
諾亞的心跳開始難以控制地加速。
他迅速探過所有在場的人員,之前由亞爾曼提的研究員們全部到齊,但生物武器研究所的四個都沒有到——伊萊也沒到。
諾亞加速的心跳又逐漸冷了下去。
但他沒有過于着急,兩方人員彼此都知道對方的存在,卻誰也沒有率先動作,所有人都安靜地度過了這難熬的半個小時,十二點整,他們約定的時間到了,國道口依然一片寂靜,沒有伊萊的身影。
諾亞的眉眼凝成了冰。他從收費站頂躍下,毫不畏懼地徑直走出了防禦圈的範圍。
領隊有一次請求通話,他接通了。
“你們少人了。”他冷聲說。
領隊也不是簡單角色,竟然也敢從車上走下來,與諾亞相隔五十多米面對面站着,道:“他們發生了一點意外,耽擱了,請再等待片刻。”
不用他說,諾亞已經聽到了從極遠處傳來的車輛聲。他切斷了通訊,微微擡起頭,望向新的兩輛車開來的方向,手心開始出汗。
出汗的不止是他,在場的所有人類都在出汗,特別是那些被指名道姓作為人質送到此處的研究員們。誰也沒有說話,又是一段漫長的等待,兩輛巨型卡車終于抵達了現場,諾亞的瞳孔猛地收縮,皺起眉,目光鎖定了車裏的東西。
那裏面是……
領隊遙遙地喊着:“你要的人全部到齊了!”
到齊了?
諾亞的心裏咯噔一聲,遠遠望見又有人從車上下來了。
那是本不在名單之內的艾薩克,他竟然親自來了西爾維亞,懷裏抱着一個被厚厚的羽絨服裹着的人,以諾亞的視力,他清清楚楚地看到了那人緊閉的眼睛和蒼白的側臉,似乎是怕他覺得冷,艾薩克伸手用過大的兜帽裹住了他的頭部,只露出小半截俊挺的鼻子。
諾亞感覺到肺裏的空氣在逐漸排空,心髒發出了不堪重負地沉悶跳動聲。
三天前他透過攝像頭看見伊萊的時候,他的臉上還有一點血色,整個人瘦了一些,卻遠沒到現在這個地步。從艾薩克走路的幅度來看,他懷裏的人幾乎已經輕得脫了形,仿佛只是抱着一個布偶娃娃。
艾薩克每一步都好像走在他的心尖上,他的指甲陷進了肉裏,舌根開始止不住的犯苦。這是一段很長的路,被抱在懷裏的伊萊從頭到尾都沒有動彈過一下,似乎正陷入了極深的昏迷,如果不是諾亞能夠感覺到他極輕的呼吸,他幾乎沒法控制自己——
為什麽會這樣?!
艾薩克在恰到好處的安全範圍內停下了腳步。
諾亞甚至沒怎麽注意他,目光死死地盯着伊萊雕像般的側臉,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他一動,艾薩克便往後退一步,隔着極遠的距離,輕聲說:“別動。”
諾亞聽清楚了,他看見伊萊羽絨服外的手腕上帶着一個金屬做的手圈。
他的瞳孔開始泛紅,目光終于挪到了艾薩克的臉上:“你什麽意思?”
兩人之間明明隔了那麽遠,但諾亞的話,艾薩克也聽清楚了。他把伊萊往懷裏抱緊了一點,伊萊的頭部無意識地從他的胸前滑落,露出了尖尖的下巴,艾薩克又替他帶上了兜帽,這個動作似乎吵醒了他,他微微皺起了眉頭,發出了極輕地□□。
這一聲同時牽動了兩個人的心,他們同時選擇了休戰,諾亞忍不住有往前走了幾步,喚了一聲“伊萊”,艾薩克則微微低下頭去,湊到他的面前,輕聲問:“醒了嗎?”
伊萊沒有應聲,他把手縮回了袖子裏,似乎是覺得冷,又往艾薩克的懷裏縮了縮,然後沒了動靜。諾亞眼睛都紅了,死死地克制着自己不斷往上冒的殺意,咬着牙又問了一次:“你什麽意思?”
艾薩克整理了一下伊萊的衣服,确保他被嚴嚴實實地裹住了,然後擡起頭,道:“我們來做個交易吧。”
空氣幾乎凝住了。
從諾亞的身上釋放出讓人呼吸困難的能量,在場的所有人類都感到了無形的壓力,只有艾薩克依然面無改色地站着,他懷裏的伊萊也繼續安靜的昏睡,似乎是怕打擾到他,艾薩克壓低了聲音,又道:“簡單的交易,西爾維亞市換伊萊。”
諾亞的嘴唇冰冷地勾了起來,看艾薩克就好像在看一個死人。
“兩百萬換一個,你的胃口是不是太大了一點?”
艾薩克也跟着笑了起來,但笑得非常克制。他伸出一只手握住了伊萊冰涼的右手。
空氣中的壓力驟然增大,艾薩克心中有一種奇異的快感,這股快意甚至超過了聽到西爾維亞市被占領時的快意,曾經獨自站在屏幕前望着諾亞和伊萊熱吻的他,現在切切實實地在進行複仇,連同龍母的份一起。
“我從來不做無用的買賣。兩百萬換一個,你心裏自然明白值不值得,”艾薩克說,“就算是一千萬,你又真的會拒絕我嗎?”
他和無意識的伊萊十指相扣,諾亞的目光死死地望着那只相扣的手,一種難以置信的憤怒和荒謬感不斷沖刷着他的理智,他咬牙道:“你是他最信任的叔叔。”
艾薩克的手收緊,沒有說話。
“……你做違規實驗,參與龍母複仇計劃,殺死高登,指派亞爾曼,我都沒有在乎,因為他願意無條件的信任你,把你當人類社會裏最後一個親人。”諾亞在自己的嘴唇上嘗到了血腥味,“所以我也願意相信你,至少在伊萊這件事情上——”
艾薩克的目光慢慢結成了冰,他用力地握着伊萊消瘦的手掌,感到了不亞于諾亞的憤怒:“收起你那些高高在上的言論。如果沒有你做的這一切,所有的計劃都還會好好的走在軌道上,伊萊又怎麽會差點死在雪地裏,不得不提前注入原液?”
彼此最深處的傷疤都被血淋淋地撕開,諾亞在寒冬裏的身體一點點變冷,連憤怒也慢慢被凍住了,很快就只剩下漫無邊際的心慌。
他聲音發僵地問:“你對伊萊做了什麽?”
艾薩克沒有回答他。這是他們之間第二次真正意義上的會面,第一次諾亞還是一頭龍寶寶,卻已經本能地對這個男人感到敵意,必須由伊萊按着才肯接受他的治療。第二次他們就已經成為了真正的死敵,仿佛是命中注定的仇人。
“兩百萬人換一個,這不是選擇題。”艾薩克說,“伊萊的手上帶着裝滿了催化劑的手镯,一旦我的心跳停止或者按下開關,這些藥物便會在0.01秒內注入他的身體。”
“啊,我忘了,你才跟伊萊認識不到一年時間,很多事情他從來沒有告訴過你吧?”艾薩克目光冰冷,妒意和憤怒讓他變得快要不像自己,“他小時候得過鉑鱗病,靠着龍母的原液保持體內的細胞平衡,才得以活到今天。催化劑是打破平衡的最快手段,算上真正起效的時間,我猜大概1秒左右吧。”
諾亞突然想起在亞爾曼的手機上截到的情報。
艾薩克會帶着伊萊和龍母一起來到國道口做人質交換。
伊萊被艾薩克抱在懷裏,那龍母呢?
他的目光飛快地掃過後面那兩輛大型貨車,裏面的确裝了恐龍,加起來總共是四頭暴龍,卻都只是與鐵骨類似的基因改造品。如果真正的龍母在其中的話,他可以肯定自己能夠第一時間認出來。
冰涼的恐懼湧上來了。
不管是在軍區被生物武器震成肉泥,還是一人面對整個全副武裝的軍隊,或者是深夜裏獨自闖進火海森林,諾亞從來沒有感受過恐懼是什麽東西。但現在,他站在手無寸鐵的艾薩克面前,被巨大的恐懼扼住了咽喉。
艾薩克到底對伊萊做了什麽?他為什麽一定要奪回西爾維亞市?
作為複仇計劃的主導人,他根本不可能在乎裏面的兩百萬人是生的還是死的,難道将解剖龍母的研究員們公開處刑還不是他計劃的終結嗎?
諾亞望了一眼伊萊,他身上的血液流速極慢,全身呈現出從未有過的深青色,明顯是處于昏迷的狀态,看上去像因為什麽透支了體內全部的能量。
他不得不強制自己做一個深呼吸,不斷地告訴自己要保持冷靜,所有人都緊張地望着他,一些不知道有用無用的武器偷偷對準了他的要害,諾亞堅定地又往前走了幾步,道:“在交易之前,我有權利确認伊萊的身體狀況。”
艾薩克露出了一個輕笑,抱着伊萊朝着諾亞的方向直直走過來。人類的領隊在他的無線耳機裏不停地喊停下,但他熟視無睹,保持着和諾亞同樣堅定的步伐,很快便走到了他的面前。兩人簡短地交換了一下冰冷的視線,艾薩克小心地掀開了伊萊的兜帽,讓諾亞能夠近距離地看到他的臉。
諾亞的心都要碎了。
所有的憤怒和謀劃都消失得無影無蹤,無法忍受的心痛占據了他全部的感官。走近了之後,他能夠一清二楚地看到伊萊清瘦的臉,那臉上沒有半點血色,幾乎能透過皮膚望見下面青色的血管,嘴唇因為寒冷和幹燥而微微起皮,額頭不知道在什麽地方撞出了紅色的傷痕。即使兩人離得這麽近了,伊萊依然沒有對他的接近做出任何反應,仿佛已經疲憊到了極致,連呼吸都非常勉強。
而且諾亞從他的身上聞到了濃郁的甜香,那種從血管深處透出來的甜香,就好像渾身上下都塗滿了富含艾薇草素的新鮮血液,對任何恐龍來說都是致命的罂粟。他忍不住伸手想要去碰伊萊,艾薩克往後退了一步。
“西爾維亞市,或者伊萊。”
諾亞的視線往上移,一些不好的猜測讓他想要撕裂眼前的這張臉。艾薩克毫不退讓地回視着他,兩人無聲的交鋒着,随後諾亞也開始退後了,拿出了手機,道:“如你所願。”
有一點艾薩克說得對,就算是一千萬人類跟伊萊放在了同一個天平上,他也會毫不猶豫地選擇伊萊。這對于他來說根本不是一個選擇題。
他撥通了辦公室的電話,接電話的是他的臨時秘書,緊張兮兮地在那一頭問他有什麽吩咐。諾亞沒有馬上告訴她,而是問艾薩克:“你有什麽需求?”
艾薩克關閉了與軍隊之間的無線耳機。
“從數據庫裏導入我的生物密碼作為導彈系統和防禦系統的控制人,解決這裏所有的人類,然後戴上封閉環。”
諾亞嘲諷地勾起了嘴角,環視了一周這裏的人類們。
“怎麽,教授不打算來一些複仇儀式麽?将這些曾經解剖過龍母的研究員們公開處刑,直播給全世界,告訴他們傷害你的神明的後果——”
“神明?”艾薩克像聽到了什麽可笑的詞一樣,“不要把我和亞爾曼混為一談,龍母對于他來說是神明,對于我來說是實實在在存在的親人,我不需要這些奇怪宗教們喜歡的儀式。”
諾亞望着他的臉,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他重新貼上手機,沖着那邊緊張等待的秘書說:“聽到了嗎,去三層的禁區,将系統的控制人改成艾薩克。”
秘書茫然地聽着,她根本就沒有進入層層把關的三層的權限,更加不會操作那些複雜又可怕的系統,現在守在三層的,是那個可怕的生物武器scp.1才對……
“怎麽?不明白麽。第一步,走到三層;第二步,打開系統;第三步,修改控制人。去吧。”
秘書聲音發抖地應了,不敢挂電話,大步朝着三樓走了過去。也許是諾亞遠程發布了指令的原因,那些把守的恐龍們都不見了,三層空無一人,只有scp.1正百無聊賴地呆在控制室裏,玩弄着一只可憐的兔子。
秘書一走上來,鐵骨的目光便鎖定在了她的身上。她腿腳發軟,站在門口再也動不了,靠着門沿滑到了地上。從她的手機裏面,傳來了諾亞的聲音,又把她該做的事情重複了一遍。
鐵骨聽到了,它露出了頗有深意的笑,似乎從一句話裏就明白了諾亞的意思,長長的尾巴伸過來,從臉色蒼白的秘書手中卷走了電話,重重地按下了1鍵,然後挂斷了電話。
片刻,諾亞的手機和艾薩克的手機同時傳來了通知,一個顯示綁定已取消,一個顯示成功綁定武器系統。
艾薩克将資料轉給了車裏的ai,ai迅速接入西爾維亞市的內部系統,然後給他發來确認修改完畢的信號。
他沖諾亞點了點頭,諾亞收起手機,再次環視了一圈這裏所有的人類,有軍官,有研究員,有士兵,還有秘書。
艾薩克道:“怎麽,你對人類還會有顧慮麽?”
諾亞冷淡地掃了他一眼:“怎麽會,只是伊萊知道了會生氣罷了。”
說完,一股尖銳的聲波從他體內爆發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