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新雪初霁,陽光溫煦,空氣恬淡清淨,一股澄澈的寒香沁人心脾。街市、廣場、神殿都被薄雪覆蓋,遠處領主的城堡塔尖上閃出奪目的銀輝。街道兩旁的樹枝載滿了冰花,遠看如水晶雕塑,路上行人紛紛,都身着錦衣、皮裘或棉袍,馬車頂也落了雪,正沿着冰淩往下滴水。孩子們興奮至極,大叫着競相跑過雪地,留下零亂的足跡。
克羅傑裏安把目光收回來,走到床邊。繡了銀蓮花的淡青色帏帳下,安卧着一個比陽光更明亮的精靈,長發滴爍着誘人的金輝玉露,徐徐披拂于粉色的面頰和脖頸,身體透過錦被依然散放出朦胧光華,仿佛可以滿掬于掌上,既華貴又輕盈。不論見過多少次,克羅傑裏安都無法忍住驚嘆,這神樣的美麗是否只是一個幻夢呢?就象一百個月亮交織在金絲編綴的網羅裏,又仿佛一道金色斑斓的光柱,恍惚迷離,既貞潔、又魅惑,燃起人胸中難耐的情火,偏就無法捉摸,愈是想抓緊便愈覺得光華從指縫間流走,愈是深埋在他體內便愈害怕他的靈魂鎖閉,誰能占有光呢?誰能自誇捉住了星星呢?他啊,讓人癡也讓人恨。
克羅傑裏安捧起那流動的光輝,手臂托起那金燦燦的頭顱,一只手指輕柔地撥弄那兩排纖長微翹的睫羽,淡金色,象雨後池塘上的陽光,又象阖閉着幻境的新月,他伸出舌頭,細細地舔着那睫毛的頂端,氣流浮動,給貪睡的人兒帶來了微風拂面的感受。他低語:“我的小鴿子,我的小精靈,快快醒來吧!”
小人兒不滿地抓緊了被子,無意識地偎依在他的臂彎裏,換個姿勢又睡熟了,那嬌憨的風情惹得克羅傑裏安輕笑不絕,微嘟的櫻唇更撩動他的愛憐。他俯身汲取他的芳華,那鼻息象初夏甘醇的綠葉,那唇色如水潤澤,以致克羅傑裏安幾乎以為自己碰壞了這嬌嫩的嘴唇。
自山巅一夜以來,克羅傑裏安不再要求瑟蘭迪爾穿女裝,只堅持他必須戴面紗。他還精心選購了一批綠色、褐色、銀色的衣服,有長袍、有勁裝,他知道這些顏色是黑森林精靈的最愛,果然瑟蘭迪爾歡喜雀躍,以前被壓抑在斯文女裝裏的能量全都釋放出來了,活潑得讓他吃驚。
他開始帶瑟蘭迪爾四處游玩,從聞名遐迩的獵苑花園到出售東方貨品的古玩市場,書市、鳥市、馬市,金鋪、銅器鋪、兵器鋪、酒館、戲館、賭館,樣樣都去,除了妓院,什麽都逛。
瑟蘭迪爾一會兒對駿馬感興趣,一會兒又看上奇形兵刃,一會兒吵着要養鳥,一會兒又專心翻看珍籍善本(雖然克羅傑裏安一點也不感興趣),在賭館裏,他那精靈的視力可幫了大忙,不過克羅傑裏安見好就收,沒讓那老板輸得當褲子。在酒館裏,他才算大開眼界,瑟蘭迪爾和別人拼酒,開頭他還有點擔心,害怕他會喝得走不動路,于是略飲幾杯,坐在旁邊壓陣,最後全酒館的人都喝得七倒八歪,他的精靈卻還象沒事人一樣,目光清亮、神色如常。不過瑟蘭迪爾最喜歡的莫過于珠寶店了,又最愛那種綠色的寶石。他給他買了不少,配他的各種衣服。
他們還并肩坐在市民舉辦的音樂會上聆聽雅奏,雖說克羅傑裏安對音樂自認毫無天分,還是不能不承認,在聽過精靈的歌聲後,塵世間的音韻實在不比一只烏鴉的叫聲好多少。瑟蘭迪爾聽完一曲之後,就嚷着太難聽了,非要拉着他離開,聲音還真不小,氣得那演唱者的歌迷(就坐在他們旁邊)死活要他們也唱一曲來聽聽,克羅傑裏安還來不及阻止,瑟蘭迪爾就真的唱了起來,雖然克羅傑裏安很高興看到人人都驚為天簌的表情,但未免太招搖了,他從來不知道精靈也有這麽愛現的一面,結果他們不得不在一大幫要求再唱的家夥和想做代理人的肥胖商人中沖出一條路。第二天,他不管瑟蘭迪爾是否願意,硬拖着他離開了那個城市。
冬月祭典上,瑟蘭迪爾興奮地竄來竄去,好幾次他差點就跟丢了,後來他索性買了兩個大大的面具,一人一個,手拉手在游行隊伍裏亂沖,搞得表演的人大聲抱怨。瑟蘭迪爾還趁機摸走了扮小醜的演員的鈴铛,氣得那人在後面大叫“搗蛋鬼,有膽就回來!”克羅傑裏安很久都沒有這麽無憂無慮地笑過。也許這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精靈王的真性情!
有些夜晚,他會帶精靈走進華麗的包廂,觀賞臺上光怪陸離的傳奇。瑟蘭迪爾并不喜歡纏綿悱恻的愛情戲,反倒喜愛戰争、陰謀的戲劇以及開懷大笑的喜劇,唯一有點障礙的是他常常不在別人發笑的時候發笑,別人鴉雀無聲時他反而笑呵呵的。到底是個精靈,不明白人類的苦惱何在。
夜深歸來,車聲辘辘,瑟蘭迪爾便會大段大段地複誦劇中的對白:
“看命運不再對我微笑,我的歲月化為急流,不再容人栖居,高天的鷹啊,終竟墜落!誰能收納我飽歷塵埃的心?”
他似笑非笑,也以劇中對白回應:
“君王啊!舉世都背棄了您,我的心卻堅如星辰,倘若衆星之主賜福,我将倒在為您征戰的土地,以勇士的鮮血換取勝利!”
然後,他托起那線條美好的下巴,奪取一個又一個神妙的吻。
二人過着如尋常新婚夫婦般的蜜月生活,快活不知時日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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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個城市,在魔戒大戰後迅速地恢複了繁榮,到處都是重建的喧嚣與熱鬧,領主們原本效忠于岡多的攝政王家族,現今不過是換了個主人,兼且阿拉貢治國有方,又從林谷接收了精靈族的大筆饋贈,還和黑森林精靈、矮人族達成了貿易協議,并和羅翰等國保持了良好關系,這些無疑都是盛世的基礎。城市中充滿了勃勃生氣,文藝、音樂與雕塑随建築業的興旺也複興起來,有點錢的人家都非常講究生活質素,各處酒館、畫廊、園囿都擠滿了尋歡作樂的人,歌謠、舞蹈、雕刻、繪畫、珠寶、工藝,乃至迷藥、奸情、謀殺樣樣都不缺乏,決鬥雖被明令禁止,仍不乏好勇鬥狠之士,這是由亂世漸漸向治世過渡的一段難得時光,人欲橫流,卻又被導向光明。二人猶如漫步在一幅五光十色的織錦之上,下視芸芸衆生,好一段仙侶奇緣。
每時每刻,瑟蘭迪爾的美貌仿佛都在增加,永無止境,遠遠超出人寰所能設想,映照得塵世中人愈加醜陋不堪。許久前根植于克羅傑裏安心田的愛苗早已長成大樹,而今更枝葉繁密,覆蓋了他心田的每一處角落。他已擁有他所想望的,許久以來他唯一想望的,在這光影交錯、心心相映的時刻,時光不再流動,達到了完美的平衡,每過一刻,愈見出美侖美奂。克羅傑裏安幾乎想把時光永遠凝定,凝固于精靈真誠地愛着他的這一瞬,但是他終究不願自私地剝奪精靈的永生,當大限來臨,精靈發現真相時,他将含笑步向死亡。
瑟蘭迪爾對他的依戀也在不斷增加,如果不是那時常不知從何處來的奇怪又模糊的信號提醒他某些應該記得卻無法想起的事物,他恐怕早已在與克羅傑裏安的交合中獻出了自己的靈魂而喪失永生。
他時常可以看見女子們為克羅傑裏安動心。克羅傑裏安并非可用“美男子”來形容的人物,眉毛稍嫌太濃、鼻梁失之太高、額角太闊,線條過于剛硬,但灼然如電的眼神、敏銳如刀鋒的氣質令他充滿了無可言喻的吸引力,尤其是女子,難以經受他的注視。不止一次,瑟蘭迪爾看到走過他身前的女郎秋波流盼、頻頻送情,和他交談的婦人無端端紅了臉,音樂會上坐在他身邊的女孩突然扭捏起來,酒館的女老板更是風情萬種的走過來猛獻殷勤,渾不把他這個帶面紗的正牌子夫人放在眼裏。每當此景,瑟蘭迪爾胸中就充滿了無法宣洩的郁悶,等那些女人一走開,他就兇巴巴地對待克羅傑裏安。克羅傑裏安很快就發現了奧秘何在,他總是淺笑着把瑟蘭迪爾抱進懷裏,額頭摩挲着他的額頭,說:“我的小鳥兒吃醋啦?”
瑟蘭迪爾根本不懂什麽叫吃醋,只覺得很火大,而克羅傑裏安略帶戲谑的語氣更令他冒火,他咬着牙,一聲不吭地使勁拉扯他的頭發,直到克羅傑裏安告饒道:“寶貝,別拉了,你快把我變成禿頭了!”他才憤憤地住手,但下一次照拉不誤。
克羅傑裏安的懷抱是那麽溫暖舒适,連這個不知怕冷為何物的精靈都舍不得離開。往往日上三竿了他還賴在他懷裏,直到被一連串熱吻給驚醒。今天早上亦然。
男人明亮深邃的眼睛裏潛藏着無限情意。
“瑟蘭迪爾,你再不起床的話,雪就要化掉了!”
他這才想起約好了今天去賞雪,立時清醒了。男人體貼地為他換了內衣,又套上狐皮裘袍,他扭動着身子硬要滑出來:“這東西又大又長,我不要穿!”
男人誘哄道:“它挺輕的,穿上一點也不礙事。來,聽話!”
他跳下床,找出自己平日常穿的綠色勁裝。克羅傑裏安搖搖頭:“我知道你不怕冷,可今天的天氣下,穿這套衣服出門,每個人都要盯着你看了!”
他固執地抓着不放,身上只穿了一件內衣,僵持了幾秒鐘,克羅傑裏安知道自己又失敗了,嘆口氣:“好吧!不過你要乖一點,讓我把袍子給你包在外面,等出了城就拿下來。”
他眉開眼笑地讓男人服侍他着衣。
他們并肩走出房間,客棧的仆人牽來了馬匹。他好奇地看了身着一襲薄衫的精靈一眼,瑟蘭迪爾輕巧地一躍,從馬頭前方躍上馬背,還在空中轉了一個彎,落下來時端端正正地坐在了馬背上。仆人看得目瞪口呆。克羅傑裏安深知他的少年心性又發了,微笑着跳上馬,用狐裘包裹着他的身體,攬着他的腰,徐徐策馬而出。
街道上人來人往,雖說是雪後,但忙于生計的人們照舊操起他們的營生。賣糕點奶酪的、賣香腸火腿的、賣柴禾和引火石的,都推着他們的小車,四處叫賣,而各家店鋪也照常開門營業,他們很快淹沒在人潮中。
安墨爾一臉陰沉地望着他的老友,不,殺手這種人怎麽會有老友?克羅傑裏安是同行中少數幾個能令他佩服的。不過,現在危險已臨近克羅傑裏安頭頂。要不要給他一個警告?安墨爾拿不定主意。這趟渾水他還真不想趟進去。但是,半年多以前,克羅傑裏安好死不死偏偏救了他一命。現在岡多的地下首領阿納米斯懸賞要克羅傑裏安的首級,他的手下已經遍及這一帶,無論如何跟阿納米斯作對都很難有好下場。
安墨爾注意到附近有一個形跡可疑的人,趕緊拉下帽子,裹好披風,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