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克羅傑裏安透過暗藍的水紋遙望月亮。今晚是下弦月,月色清幽卻并不明亮,他不由得感謝天神,不管那是哪一位神,這樣的月光對于黑森林精靈們無所不察的視力并不構成妨礙,但絕對給自己提供了極大的方便。再敏銳的視力也看不到魔法河下若有若無的影子吧。
想起那個皓月般映照心坎的人兒,克羅傑裏安就再也感覺不到河水的冰寒。已是十月底,北方來的凜冽寒氣籠罩着河流和森林,寒秋無孔不入地滲進每一根神經,就算他身着防水的魚皮水靠,久經磨練的身子仍是有些發顫,但他仰起臉,呼吸着從探出水面的銅管湧進的新鮮空氣,還是覺得不枉此行。就算下一刻被發現,死在亂刀之下,他也會面帶笑容。畢竟,這是三年前那個精靈從自己的生命中消失後,第一次和他離得這麽近。
初次聽見那把清潤琅泠的聲音,他立刻身不由己,仿佛整個靈魂都蕩漾在一種玄妙莫名的音樂裏。那是一段無法釋懷的時光,他好象淩霄而上,住在一個不現實的國度,看雲非雲,看水非水,他第一次聽到了風的低語,懂得了花的芳香,而這卻是他有生以來未嘗留意過的,僅僅一個音調的變化,就可令他私心歡欣雀躍,僅僅從那帏屏後探出的一只手的輪廓,就可令他飄飄欲仙。指甲的柔光,比世間最柔媚的女體更令他血脈贲張;輕淡的幽香,比世間最珍貴的財富更令他挂心。他無數次想掀開帏屏将那人擁入懷中,不顧一切地霸占他,但那人隔着帏屏也透射出逼人的高傲與威嚴,仿似神祗般尊貴,令得他只能傾心懾服,在他腳前下跪,為他殺人,為他買通消息,為他出生入死。
直到有一天,他為了一個客戶的委托,喬裝混入萊克城,從遠處望見為河道浚通一事來訪的黑森林之王,盡管隔着重重疊疊的人群,他還是認出了那把悠然清朗的聲音,盡管那一次他只聽到了精靈王不經意寒暄的一句話,但對于一個愛火焚身的人而言,已經足夠了。他從此把秘密藏在心頭,企望相遇的時光可以盡量延長,但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未能完成精靈王的委托後,精靈王毫不猶豫的棄他而去,就象拂落一盤未下完的棋,給他留下無窮無盡的苦悶。
“無情的精靈啊!”記不清多少個夜晚,他呼喚着瑟蘭迪爾之名,任這光華四射的名字在他舌間燃成一團火,焚盡他的骨血與思憶。“再給我一次機會吧,我會為你殺掉任何人!”自有記憶以來,他的生命意義就是殺戮,他并不害怕出生入死,但那人卻什麽也沒有說,就輕默如風地離去,當他終于掀開帷幔時,風滿空空,除了一縷朝露般的餘香,再無任何證據可以提醒自己。
現在,他卻悄悄潛進了黑森林王國的心髒地帶。多年來苦心收集資料并非白費,為了這一天,他已在水下呆了三天,除了必要的進食,他幾乎連睡覺都躲在水草叢中,他在耳朵和鼻孔加了塞子,為了不受傳言中有忘川之稱的魔法河的傷害。盡管三年前有黑森林王子萊格拉斯加入的護戒隊成功摧毀了魔戒和索隆的黑塔樓,如今奧克斯已所剩無己,但黑森林內外仍舊守衛森嚴,決非區區一個人類可以混入的。
他注意到這段河道底的兩旁安設了許多護欄和暗樁,他小心翼翼地取出随身的小鋸子和開鎖工具一一解決,渡過前面的拐彎後,河道變得平緩了,兩岸樹木也較為規則,時有奇花異卉夾雜其間,河岸邊還修築了白色大理石臺階,一直延伸到水下,他意識到也許進入了精靈王的花園,一顆心立刻亂迸亂跳。此番不顧生死而來,其實什麽都還沒有想好。我見到他該說什麽?怎樣讓他了解我的心意?他什麽都還不知道。只是內心深處隐隐覺得,就此死在他的劍下,也勝如獨個兒不生不死。
忽然,一道閃露的金光耀花了他的眼。天國的光輝、永遠常青的鷹,正浮在月光和水波之間。
瑟蘭迪爾甩開鑲着白寶石和翡翠的綠色長袍,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輕軟內衣,露出纖秾合度的身材,在他的這處小行宮,環境極是幽雅,比之于人多嘴雜的洞府,更能聽見樹林的聲音,在這裏,他可以離群獨處和自己商議。他治下的臣民活潑樂天,精力充沛,每天有尋不完的樂、唱不完的歌,而這并不适宜他近來的心境。
他脫去靴子,将一雙雪白纖細的腳伸入水中,就着這清涼的感覺坐了下來。每到夜幕來臨,他便示意屬下們先行離去,不準任何人留下。這是一天中他唯一單獨面對自己的時刻,萬般憂思無以遏止,他的失态和悲傷都不願任何精靈窺見。
自從三年前送萊格拉斯出征,一切便無以挽回,雖然早有預感,但當他再次見到愛子時,愛子以平淡的語氣對他說:“Ada,就讓我們做回普通的父子好嗎?”他還是無以遏止漫溢的悲涼,然而,那孩子的确長大了,再也不是需要自己抱在懷中安慰的小孩,在少年的纖秀外表下,是一顆滄桑磨盡的戰士之心,再也不是情人關系所能包容的,他終于失去了那朵盛開在夜月下的百合花。
幾個月前,那孩子在和吉穆利爬山涉水、結伴同游之後,終于回家來了,但世事已然全變,他俨然具備了一派精靈王的風範,雖然萬般舍不得,瑟蘭迪爾還是安排了助手和大批精靈,随他前往伊錫利恩,建設他自己的國度。目送兒子兼舊情人遠去,瑟蘭迪爾勉強用精靈王的儀态來穩住自己的表現,但夜深人靜,柔腸百轉,瑟蘭迪爾發覺真正脆弱的、依賴着對方的其實是自己啊!
從第一紀以來他就再沒流過淚,可現今他卻常常在無人瞧見的深夜,獨自凝望星辰,将情愁萬種、清淚萬點灑于北風。精靈本不知寒冷為何物,他卻常常從夢中驚醒,感到徹骨的寒意,懷中的落寞、身畔的空虛都令寒意沁入心骨。為什麽?我傾盡一生的呵護,換不回你的回眸?為何獨留我在此?
不知不覺間,淚水再度滿盈,他已不想再控制自己,一任淚水在那象牙色的面孔上奔流,反正,沒有誰會真的在意了。一生一世的光陰,他都學着去安慰別人,從前要安慰因父王戰死疆場而悲痛欲絕的臣民們,他不得不快速逼自己長大,令臣民們深信,自己是一個威力無比、英明睿智的英君,盡管外間将他傳為一個強硬的、貪婪的、毫無顧忌的君主,但他其實一直小心翼翼的尋求着理智和感情的平衡,而今他發覺自己的理智再也約束不了感情,他需要安慰,卻無人可以求援,他只能竭盡全力不讓臣民們看破自己的軟弱,不想破壞這難得的太平歲月所帶來的歡樂。
低下頭,他将面孔埋進膝間,嗚咽着。
克羅傑裏安不敢相信他的眼睛,眼前悲傷如一顆搖搖欲墜的秋星的人兒,會是那個恩威并重、高高在上的君主嗎?流金的長發披散于肩背,如醞滿悲哀的水波,止不住地搖蕩,細細的嗚咽聲揪人斷腸,他的身子有如秋風中的葉子,禁不起風吹,讓人愛憐得只想将他擁入懷中。克羅傑裏安神魂飄蕩,幾乎把持不定,險些沖出水面,他及時剎住沖動,可還是帶起了幾聲水響,但完全沉浸于自己情緒中的精靈王并未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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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羅傑裏安暗叫一聲“好險!”心卻瘋狂地躍動起來。出于殺手的本能,他立刻看出了這情勢多麽有利,獨自在黑暗的花園裏縱情哭泣的金發精靈,是一個完全不設防的獵物,問題是怎樣在不驚動任何人的情況下把這朵孤高的花采到手。多年的渴望終于有了一見天日的機會,而這個機會稍縱即逝,盡管傾聽着精靈的哀泣他有些于心不忍,但身為殺手的嗜血本能和男人的獨占欲卻容不得他退縮。他觀察着,以最輕微的動作悄悄潛入了精靈王的下方。
夜色安谧如往常,除了精靈王若斷若續的哭聲。嘩地一下,男人以驚天動地之勢猛然沖破水面,一把抱住了精靈王的雙腿,以鱷魚般的爆發力把他拖入了深淵。瑟蘭迪爾還未看清眼前黑黑的影子,已跌進一個旋轉的深潭,他還未回神,一圈銅牆鐵壁已箍住他的自由。強制的手将他的身體一直沉向河底,不知不覺他嗆到了幾口水。“不妙!”深明這魔法河水的威力,即使是施法的精靈誤飲此水,(雖然他們比人類恢複的快得多)也會暫時失去記憶跟理智。瑟蘭迪爾拼盡全身力氣與突然襲擊者搏鬥,他喝上幾口水是沒什麽要緊,但如果繼續嗆下去,後果不堪設想。
克羅傑裏安早有預備,借着最初精靈驚惶失措的剎那,繞到他背後,用力箍緊他的腰,一任精靈瘋狂地攻擊。他憑借水勢的流動旋轉着身子避讓,但還是吃了不少拳腳,精靈的力氣還真不是普通的大,雖然水流替他卸掉了不少沖擊力,他的肋骨仍舊痛得發麻。瑟蘭迪爾不愧是久經沙場的戰士,最初的驚愕過後,他用肘部和腿反擊,每一擊都簡捷而有效,正中克羅傑裏安的要害。克羅傑裏安差點就嗆到了水,他立刻咬緊牙關,滴水不漏。瑟蘭迪爾被他死死拖住,難以回身,全神貫注地力求反制。克羅傑裏安趁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腰部時,突然放開了束縛,瑟蘭迪爾還未來得及變招,腹部已吃了重重的一記,克羅傑裏安所用的力道足以令任何人昏迷,他雖然沒暈去,但胃部翻江倒海,頓時咽下了不少河水。
克羅傑裏安不再與他正面相博。他極力屏住呼吸,但愈來愈窒息的肺部和魔法河水漸漸起了作用,終于再度被男人擒到手。他想掙紮,卻力不從心,在旋轉的黑暗中沉入了昏睡。
克羅傑裏安如願以償地爬上臺階,把懷抱的人兒放在身下,怕他逃逸般地用身體覆蓋着他。金發被水漉濕,點點星輝閃爍,握在手上,比最細滑的絲絹還要軟柔合意,睡蓮般沉靜的面容清麗無倫、神姿高徹,閃耀着清逸無塵的光輝,珊瑚色的嘴唇嫣紅水澤,嬌嫩得經不起一觸,修長的身段潤澤水月之氣,秀挺如扶雲的白桦樹。往日不可一世、高不可攀的星辰,此際卻降為一朵嬌柔秀麗、等待他雨露灌溉的迎春花。他帶着目睹聖物般的感覺,輕輕伸出手去。他發誓,他會讓今夜成為生平最美滿的一夜,也是瑟蘭迪爾的永生中最難忘的一夜。從今而後,精靈王的芳潤将染上他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