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萊格拉斯終于要說出一切。
袒露出傷痛和迷惑、過往和今生、愛和被愛,不再隐瞞、不再放棄、不再抛舍這雙緊緊抱持自己的手臂。
不再錯失今世僅有的、也是他唯一想保留的身影。
他的眼中漸漸浮出了希望和歡樂,愛意洶湧地漲上胸臆。
他笑着,眉睫間暖意盎然。
瑟蘭迪爾的眼神也漸漸轉暖。
他們對視着,忘卻了時光流逝。
瑟蘭迪爾發誓般地呢喃着:“萊格拉斯,相信我,如果要我放棄永生,來換你愛我的一秒,我也心甘情願。”
萊格拉斯心頭巨震。
下一刻,他揮盡全力,一巴掌打在瑟蘭迪爾臉上。
瑟蘭迪爾的嘴角腫了,破了,流出了鮮血。
他不覺得痛,痛到麻木的是他的心。
萊格拉斯的眼裏沒有絲毫溫度,他看他的眼神一如陌生人。
他生活過的萬年歲月忽然全都黑壓壓地沉在他身上,他根本不能呼吸,心一寸寸地被廢去,被焚滅。
無論是黑森林的榮耀還是他引以為傲的自制力都不能拯救他于萬一。
從今之後,他只得自己一個,永遠,只得與自己相伴,而他的銀月之光,他精心培植的小葉子,卻要與別人雙宿雙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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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恨自己為什麽還沒有死。
萊格拉斯憐憫地看着搖搖晃晃的父親,但他絕對不能心軟,聽到父親親口說出願為他放棄永生,那一瞬間的恐怖遠超過他的想象。
我喪失永生已經夠了,你,決不該蒙受這種命運!
那絕對絕對不是你的歸宿!
“你回去吧!Ada。我們結束了!”震驚于自己的冷靜,萊格拉斯安然開口。
回望他的是一雙空白的眼睛。
沒有思緒,沒有感情,沒有淚也沒有意願。
甚至連一絲波動都沒有,仿佛被誰整個兒截斷了,挖空了,簡簡單單地,一片空無。
整個人就象死去了一樣。
也許世界在我們的對視中已經毀滅了無數次。
當瑟蘭迪爾終于能說話時,他的聲音仿佛從地獄裏發出,沙啞、幽冷、詭秘:“我明白了,我會離開,但是——”他抿了抿下唇,“我要等到你的傷完全恢複再走!”
萊格拉斯還想說什麽,但瑟蘭迪爾暴喝一聲:“萊格拉斯,別忘了,就算我們什麽都不是,我還是你的父親!”
他站立着,标槍般筆直,驕傲、尊貴、但又絕望。
他依然是深愛他的那個精靈,但也是黑森林不變的王者。
萊格拉斯低下頭,在內心最深處發出深深的哀鳴。
那些日子,在忙于公務之餘,他最常做的就是坐在白花樹下,感受着息息涼風。
瑟蘭迪爾不再跟他說話,只是細心地照料他,每一個動作都安詳流暢,卻又凝聚了畢生的溫存。
無數次,他們的目光撞到一起,又不約而同地避開。他和他之間,橫亘着永遠。前世和今生,都是解不開的結,卻又被命運用無情的利刃斬斷。
他所不知道的是,正是在白花樹下,瑟蘭迪爾下定了永不西渡的決心。
地老天荒,他願永留人間,至少,可以保留一點回憶、一點尊嚴,即使是死,他也不願目睹萊格拉斯和別的精靈心心相印、生死相許,他寧願在中洲随時間化為灰燼,被所有精靈遺忘,也不願僅僅只是萊格拉斯的父親。
他只有這點卑微的期望,就是曾經相愛的回憶偶爾也能回蕩于萊格拉斯的心靈。
歡慶的日子持續了很久,人民載歌載舞,為英明勇武的國王和美麗善良的王後歡呼,米納思蒂裏斯城一改往昔的沉重肅穆,到處張燈結彩、喜氣洋洋,由剛多爾夫特制的各色煙花在夜空大放光明,無數绛紅、深紫、晶綠、銀白的星輝照亮了人們驚喜交加的臉,孩子們更興奮得尖叫不已,街道上湧來了許許多多的商販,浪游的藝人唱着優美輕快的歌曲,而宮廷詩人歌頌新王的業績。酒館裏,客棧裏,擠滿了從外地趕來觀光的旅行者,他們傳誦着日後必然會被反複添枝加葉的國王婚典和慶祝儀式,對精靈們更是好奇有加。
但歡樂的表象下,各有各的心思。
盡管有數不清的人為他叫好,有成群結隊的人類女孩對他大放秋波,有游吟詩人歌頌他的英勇無敵,但萊格拉斯卻愈形凄涼,這些歡樂、這些頌揚,全都和他無關,他好象一縷幽魂,游走在滾滾紅塵,不明白自己看到了什麽,也不知該做什麽,機械地活着,機械地傾聽着衆人的贊美,再機械地報以微笑,這反而令人類更加狂熱。
精靈王子的美和他的神箭、他的雙刀,現在成了城裏每個女孩的夢想。她們為他哭,為他笑,為他茶飯不思,為他舍盡了青春的柔腸。
她們在他騎馬經過時抛擲花朵,用快死去的音調叫喊他的名字,暈倒在他借住的王宮牆外,她們用指甲把他的名字刻在花瓣上,用小刀刻在樹幹上,用針刺在皮膚上,她們的淚痕澆灌了獻給他的花束,她們把金首飾丢進河裏只因為王子路過時竟沒有在意她們精心妝扮的容顏,她們赤着足一大早就到王宮的門口守候好第一個大喊“早安”,還有許多女孩信誓旦旦地發誓要嫁給精靈王子,再譜寫一段足以與埃勒薩王和阿爾溫的愛情故事相媲美的傳奇。
甚至有女孩自殺以引起王子的注意。
可這一切王子知道嗎?他不知道!
聽到歡呼聲,他惘然擡頭一笑,全不知周圍碎裂了芳心無數。
他的全副心力都放在即将離去的精靈王身上,那才是他唯一的、永遠的摯愛。
那天早晨,他們坐在白花樹下,芳華滿蔭,淡香如夢。
金發的王者站起身,風清雲淡地吻了他的前額:“再見,我兒!在你西去之前,我希望你能回來道個別。”
不等他回答,瑟蘭迪爾握了他的肩膀一下,朗然說:“祝你幸福!”
透過朦朦胧胧的淚光,他看到那金色的背影愈來愈小,愈來愈遠,成為他今生記憶裏的定格。
他坐着,此生種種,已然了結。
從今之後,無所謂愛,也無所謂恨了。
從遙遠遙遠完全不真實的所在,傳來了完全不真實的聲音,那聲音似乎正叫着他的名字。擡眼處,陽光金縷萬道,阿爾溫在仆從的簇擁下含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