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順德三十八年,侍朝堂。
堂前玉漏中,細沙緩緩流着——已過四更,朝官差不多聚齊,三三兩兩會在一起交談,等待上朝。
獨一少年默坐在南面靠窗的位置,借由窗外的微光,沉浸在書卷之中。偶爾一絲黑發從官帽中滑出,也不過略塞一下,仿似并不大在意外貌。
這少年就像一個異數,在一片喧鬧之中,與唯一也靜默着的玉漏為伴,讓人心安,一時舍不得移開視線。
終于還是有人打破這一寧谧——
戶部侍郎羅世傑擡步朝少年走去,揚聲喚道:“少瀾——”
少年聞聲擡頭,輕輕颔首:“嗯。羅兄有何事?”沉靜面容不起一絲波瀾。
羅世傑望着眼前這位面白如玉,容貌秀美的少年,頃刻間竟忘了自己要說些什麽,反而不覺沉溺于少年那雙略帶疑問的烏黑雙眸。
“羅兄?”少年再次出聲詢問,這才讓羅世傑回過神來——該死!本來是要好好譏諷他一番的。三年前,他容然不過也就是個小小的翰林院侍讀,比自己不知低幾個品階。如今升得如此快,竟成了新晉的禮部侍郎,倒是自己還停留原職,顯得莫名尴尬。不過容然這一升職未免太快——莫非真像外間傳聞所說,他是那個日漸式微的太子的娈臣?
“呵呵。”羅世傑幹笑了兩聲方掩飾了剛才的失态,“我是來恭賀少瀾升官的——從今往後,我與少瀾當在朝堂上相互扶持啊。”
“多謝羅兄厚愛。”少年靜靜放下書卷,臉上有絲不易察覺的厭煩,“容然身為朝臣,手領國家俸祿,自然應和每一位同僚相互扶持,共創天朝盛世,為陛下盡忠。”
在場的每一個人都為這少年暗暗捏了把冷汗:這話乍聽起來铿铿有力,頗有道理,卻是暗暗巧妙的曲解了羅世傑話中的含意,拒絕了他的有意拉攏。這羅世傑可是左相柳伯宗一手提拔上來的,不看僧面也得看看佛面啊!現今柳氏坐大,就算容然真是所謂的太子寵臣,這麽不給羅世傑面子,得罪了左相,還不定能不能保住自己的烏紗呢!
羅世傑在這兒碰了個軟釘子,只得悻悻然開口:“容侍郎胸懷大志,實乃羅某所不能及,佩服佩服!”
少年笑笑,并不應聲,仿佛沒有明白羅世傑言語中的尖酸諷刺,只低頭繼續看起了書。
又過半時,方放下書卷,起身立向門欄。望着陰暗的天空,暗嘆一聲:一切,終于要開始了麽?
正德殿上,紫香爐緩緩冒着煙氣,氣氛沉悶且肅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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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德帝看着殿下群臣,語氣已然含怒:“衆愛卿今日皆無事可奏嗎?”
群臣垂首,摸不準皇上話中的含義,一時無人言語。
“真的無事?!”
群臣的靜默,惹得順德帝更是勃然大怒。一本錦緞密折被當場抛了過來,狠狠砸在了工部王尚書臉上。
“那為何有言官上書說北州水災殃及方圓五十,堤壩卻遲遲未修成?——王德誠,你倒是給朕一個說法!”
這王尚書恰是個貪生怕死的老官,順德四年就中舉,卻在官場熬了整整三十餘年,摸爬滾打,才升到現在這個職位。心中暗叫糟糕,卻又不知所謂何事,只得顫抖着雙手撿起奏章。
快快通讀了一遍,王德誠不由冷汗直冒,臉色俱白:這奏章分明是暗示工部裏頭有人私吞赈濟修堤之款。誰不知工部負責北州治水一事的正是柳相直系門生趙其遠,可自己這尚書的位置當初就是承了柳相的情的。如果自己貿貿然回答,不知道會不會把兩面都給得罪了——想到這兒,王尚書臉面更顯蒼白,戰戰兢兢地擡起頭,道:“這,臣——”話還在斟酌之中,卻正對上柳相暗沉的目光,心下一驚:難道這事同柳相也有關?思前想後一番,終于還是決定裝糊塗,兩眼一閉便道:“——不知何來此說。”
“不知為何?怎麽,難道這赈款也進了你的口袋?”順德帝冷冷質問,顯然是下了決心要将這件事給查個通透。
“聖上明鑒——臣,臣是萬萬不敢呀!!”王德誠一聽,吓得連忙跪伏在地上,進也不是退也不得,只在心中叫苦連天。
這時朝堂上也早已議論開來——誰都知道皇上平日最恨貪官污吏,這赈災之款一事倘若查清,處罰只會重不會輕。
“臣有話要講。”柳相突然站了出來。
“說。”順德帝擡擡手,示意柳伯宗開口。
“微臣認為,這赈款之事或許另有隐情。”
“哦,怎麽說?”
柳伯宗環顧朝堂,目光最後定格在右相秦林身上:“若是這赈款根本就未運向北州,又何來工部貪污一說?”
一語出,四座皆驚,都看向掌管財政大權的秦右相。
但秦林瘦削的身軀直立,并未見絲毫撼動。
順德帝也望向秦林,等着看他如何辯駁。
秦林略略移步上前:“簽章撥款的确由臣經手。但赈款早在上月十五就交由戶部運往北州,臣不敢馬虎。”秦林頓了頓,直視向順德帝,堅毅的目光不帶一絲猶疑,“至于貪污一事,臣雖不知曉,但若查實,臣身為右相,依舊難逃罪責——臣屆時甘願領罰。”
話語铿锵響亮,有着與年齡不符的沉穩和威嚴,使人不由信服。
順德帝仔細端詳着這二十歲就拜相的少年,眼中掠過一絲欣賞。随即又快速收起心思,只微微點頭,并不表态。
“老臣願替右相作證,赈款的确已由戶部運出。”戶部張尚書捋了捋花白的胡須,“問題興許是出在了路上。”
秦林揚眸看向張尚書,而張尚書只是搖頭,又看了看前方神色陰鸾的左相,退步回去。
順德帝審視群臣,又看向剛才質疑的柳相,見他不再開口,便偏頭轉向坐在殿前副座的太子:“湛兒,你有何看法?”
一個面容蒼白,年紀不過二十上下的錦衣少年聞言起身。沉吟片刻,才緩緩開口道:“父皇,依兒臣看,衆臣不過都是一面之辭,再做争辯也不會有什麽結果。”說着右手撫了撫紫金蟒袍,面上雖是扶弱之态,可話中已隐隐含有威嚴,“兒臣以為當今要務應是解北州水災之急。不如就由兒臣親自前往監工,順道徹查赈款之事。”
順德帝贊賞的看着太子,微微點頭。
見父皇有意應允,李湛俯身再拜,又道:“兒臣還有一事相求——請允許兒臣攜禮部侍郎容然一同前往。”
順德帝前些日子已聽說外間傳得沸沸揚揚的太子豢養娈臣一事,此刻聞言不由蹙眉。
李湛面色不變,接着說道:“據兒臣所知,容侍郎曾對水利做過研究,此去當能助兒臣一臂之力。況且父皇一向愛才,想來應不願見奇才埋沒。”
既以提至自己,容然便不卑不亢,低眉上前。
順德帝這才得以凝眸看向他——明眸皓齒,烏發盤冠,堪堪一個秀美少年。不由心思微沉:“原來容然就是你?”
順德一對鷹眸直射向容然,容然雖心驚,面色卻仍不改變,只是低着頭,身形更加謙恭。
朝堂一時寂靜無言。
半晌,順德終于收回目光:“好,準太子奏,朕倒好奇看看這容侍郎的本領。退朝!”
“退朝——”
群臣皆退,容然也随衆人一起跨出正德殿。
突然從內殿中沖來一個慌慌張張的小太監,口中大喊:“容侍郎,請留步。容侍郎——”
容然停下來腳步,認出這是太子手下元寶,便笑着迎上前去:“元寶有事麽?”
元寶大口喘着氣,斷斷續續的高聲道:“太,太子讓我——讓我傳話。說——說容侍郎今日格外俊美!”說罷,臉龐微微漲紅:主子真是作弄人,這樣的話還要囑咐自己一定要大聲說出來給容侍郎聽,真難為情!
容然聞言,只微微笑着,面上沒有絲毫赧然:“太子謬贊——有勞元寶傳話了。”說罷,告辭轉身,神色自然地前行,并不理會旁人驚異的目光。
“怎麽?又要被太子召幸了麽?”
一個身骨颀長,身着白裘衣的清俊男子走過來,緩緩低頭,湊至容然耳邊,神情暧昧。
過長的睫毛似不經意地刷過容然的面頰,惹得容然心中一跳,不由輕輕閃身,躲開了男子的進一步靠近。
“王爺莫要胡言。在下還有事,先行一步了。”說着,加快腳步下了禦龍階。
擡頭正看見遠處在侍朝堂等候的黑衣男子,容然不由揚起笑容。
來者恰是陪伴他多年的貼身侍衛,夏珂。
夏珂小心翼翼扶容然上了馬車,又快速一并躍了上來:“坐好。”
然後才拉下簾帳,揚塵而去。
馬車平穩地前行,待駛出宮門口,容然忽地掀開簾帳,只探出一顆腦袋:“木頭,你怎麽來了。”
前座專心駕車的男子略一沉默,簡言道:“皇宮不比翰林院。”并不再解釋更多。
可容然已明白這其中暗含的關心,微微動容,不由将額頭輕輕抵上男子的後背:“夏珂——”
“嗯。”感受到容然動作中的親密,夏珂黝黑的面龐浮上一絲不易察覺的紅暈。
時間安然流逝,日光輕撫,灑下柔和的光圈,定格畫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