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金宅
路上。
她又開始給顧訣洗腦:“以後我會非常有錢,肯定孝敬你,現在的花銷,就當借你的”。
這話一聽,顧訣知道她的錢八九不離十是從後院刨出來的了。
“原本就是你的,我只是暫時保管”。
顧巧巧聽得雲裏霧裏,按理說要多虧她這個哥哥,把錢從将軍府帶出來,不然他們什麽都沒有。
“咱們是兄妹,何分彼此”。
顧訣沒接這話,很多事情,顧巧巧好像都不曉得,也不知是裝的,還是本就如此。
……
七彎八拐後,二人停在巷子盡頭的一處宅子後門,金宅。
院子後那棵槐樹上挂的衣服特別顯眼,顧訣翻牆一進來就瞧見了,是一套絲綢寝衣和粉色罩衫。
顧訣走到樹下,腳踩着地上的雲錦絲帶線。
他彎腰撿起絲帶,輕而易舉把雲錦包裹扯了出來,裏面裝的是他們全部家當。
有幾天沒拿錢用了,他把袋子倒出來,仔細數了一遍,六百三十二文。
差不多是剩這麽點兒。
顧府出事那日,他下學後幫夫子整理完書卷才回,夜色中,顧海心抱着顧巧巧從一輛馬車上着急下來。
此後,他便開始帶着顧巧巧逃亡的日子。
人生無常,昨日還是将軍府的大小姐,今天就成了街邊乞丐。
他把錢收好揣進兜裏,又翻了翻其它東西。
一塊羊脂玉玉佩,玉佩镂空雕刻魚紋,是他離開觀雲山時,寺廟住持給他的。
還有一只顧巧巧盤頭的素色玉釵,她那晚在睡夢中被姑母叫醒,鬧着要阿爹,被灌了藥才帶出府。
壓在包裹最底下的是一個明黃色的卷軸,顧訣的食指腹不斷摩挲着它光滑的表面。
所有人都在找它,誰能想到被草草埋在一棵槐樹下。
顧海林對自己有再造之恩,自當為他守好這個東西,以及他的掌上明珠。
顧巧巧隐在石墩後,目光落在那一抹明黃上久久沒有移開,直到顧訣再次掩埋包裹。
金宅柴房。
顧訣脫下乞丐衣服,換上靈海書院的學子服,頗有俊秀書生的感覺。
他一身白衣飄飄,在院子裏尋找顧巧巧的身影。
顧巧巧正在廚房裏,坐在小板凳上背對着門口搗鼓什麽。
顧訣繞過去:“你在幹什麽?”
顧巧巧從面前鹽水盆裏撈出杏子,快速切成兩半,挑出果核,放到另一個瓷罐裏:“做罐頭”。
顧訣沒理解:“罐頭?”
顧巧巧正忙,沒心情多解釋:“說了你也不知道,就等着吃吧”。
顧訣:“………你哪來的杏子”。
這是覺得她是偷摸的慣犯了麽。
顧巧巧把有蟲眼的杏肉挑出來扔掉:“隔壁樹上打下來的,還有點硬,這種做罐頭最好吃”。
說到吃的,顧訣想起自己的來意,低聲問:“晚上……你想吃什麽?”
顧巧巧一驚,放下手中的杏子擡頭他:“嗯?”
按照前幾日慣例,他一般不問自己想吃什麽,直接帶剩饅頭包子回來。
她覺得顧訣在報答自己救他一命。
顧大小姐略做思索,獅子大開口道:“我想吃葡萄味的酥山”。
書裏寫顧海林夏天經常帶顧巧巧吃酥山。
她也想嘗嘗古代的夏日消暑聖品是個什麽滋味。
酥山需要用冰、奶油和酥油做成山巒的形狀,放到冰塊中冷凍,而冰窖裏的十分冰塊稀有,所以很貴。
“酥山?”
“嗯!”
顧訣做的是買雞鴨魚肉的準備,冒出來個酥山,他突然後悔問她。
填不飽肚子的東西,對他們現在來說,很奢侈。
顧巧巧“嘁”了一聲,埋頭繼續切杏子:“那買點冰糖回來,還有蠟燭,屋裏的蠟燭用完了”。
他一條命不比酥山值錢麽。
再說節流毫無意義,重要的是開源,錢總有花完的一日。
“知道了”。
顧訣不再多言,穿過院子隐蔽的樹叢,翻牆離開金宅,往集市去。
……
天幕四合,無雀鎮夜市很熱鬧,比白天涼爽許多。
長街兩側是油布撐起的棚子,游人比肩接踵,攤販們忙得熱火朝天,特別是賣吃食的,葡萄、西瓜、楊梅……一眼望去,令人目不暇接。
街上還有一群跟着有錢人家一起晝伏夜出的乞丐。
顧訣扯扯帽子,擋住半張俊秀的面龐,獨自穿梭在熱鬧的街上。
他先置辦好冰糖、蠟燭和小籠包,準備去周記酥山的路上,被寧安雜貨鋪門口排隊的人吸引了注意。
買東西的隊伍排得老長,也不知在買什麽東西,顧訣湊近人群打探。
他看了一圈,最後站到兩個面相憨厚的男人身邊,聽他們說話。
男人從口袋裏摸出一個袋子,向身邊同伴抖了抖,笑說:“反正便宜,我原本還想買一袋子回去呢,現在看來不一定買得到”。
另一個男的也笑道:“咱們先站着吧”。
顧訣伸手拍了拍其中一個男的,低聲問:“大哥,你們在買什麽?”
“酸楂,這裏賣的又便宜又大,沾了糖衣特別好吃”。
酸楂?
顧訣向兩位道謝後,朝雜貨鋪門口走,扒着門瞧了兩眼大家掙相購買的酸楂到底有什麽特別。
這時節正出酸楂,雜貨鋪也臨時改成了酸楂鋪子,尋常賣的零散物件也都收起來專門為酸楂騰位子。
大門口一進去就能看到幾大籮筐紅通通的酸楂。
五文一斤,十文三斤。
顧訣算了算,還挺有賺頭。
筐子裏的酸楂大果肉厚,外皮紅色,有灰白色小斑點,屬于北酸楂的一種,氣味香,酸甜可口,這種觀雲山遍山都是。
需要的是能把南北的酸楂區分開來。南酸楂苦澀果小,果肉薄,外皮是棕色的,入藥極好。
這些山裏的僧醫都手把手教過他。
想罷,他心中有了計較,闊步往周記酥山走去。
這裏的攤位很寬敞,裏面有幾張桌凳,擺了瓜子花生和茶水等,周記酥山排隊的人不多。
“老板,酥山怎麽賣?”
老板隔着棉櫃看了顧訣一眼,揭開面前的棉毯。
顧訣瞧了一眼,有紅色、綠色、紫色、橙色,最底下墊着一層厚厚的碎冰。
“公子吃什麽口味?”
“葡萄味,多少錢?”
“三百文”。
他知道酥山貴,沒想到這麽貴。
以吳國的物價,一兩足銀官價可以兌換1000文、民間兌換1500文。街上的燒餅一個才賣兩文。
見顧訣悻了半晌,沒掏錢,老板又把棉被蓋回去:“公子可以去別處看看再來,棉蓋不好一直打開,冰容易化”。
顧訣捏了捏荷包,暗嘆一聲,錢這東西确實不是省來的:“包一個”。
說罷,他數了三百文給老板:“我家有點遠,勞煩多放點冰塊”。
“好咧”,老板将葡萄味的酥山包進油紙袋,又挖了半勺碎冰到酥山上:“公子拿好”。
顧訣接過酥山道了聲謝,提着東西四處轉悠,确定沒有拖尾巴跟着,才向金宅走去。
金宅,後院柴房裏烏七八黑。
顧巧巧坐在稻草上熱的冒火,半天睡不着,幹脆起來去院子裏乘涼。
走到槐樹下時,院子雜草處傳來一陣窸窣聲,緊接着顧訣翻牆進來。
顧巧巧站在樹底下沒動,連給救命恩人買酥山都不答應,不值得。
今天月亮也沒有,好在顧訣眼神好,走過去把幾個袋子都遞給顧巧巧:“酥山,快吃吧”。
一聽是酥山,顧巧巧眼睛都亮了,嘴角裂開,接過袋子率先往柴房去:“走,咱們先回屋吧”。
顧訣原地嘆了口氣,要想她天天有好臉色,有錢才是真道理。
回到柴房,顧訣摸黑走進牆腳木桌,腳下嘩啦一響,不知碰到什麽了。抽出火折子點燃新蠟燭,舉着低頭看,一堆杏子核。
他把蠟燭擱到桌上,蹲下收拾果核:“你把核放這兒做什麽?”
顧巧巧提着油紙袋靠近蠟燭,樂滋滋地打開:“炒熟了特別好吃”。
顧訣無法理解她有這麽多稀奇古怪的吃法,捧着杏仁起身後才發現桌上有個陶瓷罐,全是清水泡的杏子肉。
他多嘴道:“天熱容易壞,最好現摘現吃”。
顧巧巧沒理,似乎還傳出了幾聲抽噎,雖然聲音被壓抑得很小,他還是聽見了。
“怎麽了?”
他舉起蠟燭照過去,顧巧巧已經收拾幹淨換了衣裳,巴掌大的鵝蛋臉上五官十分秀致,鼻尖熱得冒汗,一雙圓眼濕潤明亮,水珠子正啪啪往下掉。
“你怎麽了?”他又問了一遍,下意識回想自己做了什麽又惹到她,反思一遭,确實很茫然,只能張嘴道:“你先別哭”。
“嗚嗚嗚嗚…”。
原先還只是默聲掉眼淚,現在她哭得更大聲了。
顧訣立馬放下蠟燭去捂她的嘴,隔壁都是住人的,好好的宅子他們借住幾日,明日就能給主人家貼上“鬼宅”的名頭。
哭聲從顧訣指縫間漏出,他幹脆撒手兇道:“你小點聲!“
須臾,嚎哭聲改為抽泣,顧巧巧松開手上的油紙袋,拿手背去擦眼睛。
三百文的酥山像扔垃圾一樣丢地上了,顧訣有些生氣,彎腰撿起袋子。
“你不是要……”,顧訣打開袋子看了一眼,“額……”。
原來她哭的是酥山。
袋子裏的冰幾乎全化了,底下還剩幾塊沒化完的大冰塊。
顧訣擡頭看着顧巧巧,有些尴尬。
盼了一晚上的酥山,到嘴邊卻不能好好享用,想來确實委屈。
“吃個包子吧”。
顧訣把包子提到顧巧巧面前:“牛肉包,味道特別好”。
顧巧巧使勁揉眼睛,想叫眼淚停下來,可就是止不住。
她哭,是想起來書裏的一件事,讓她很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