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節
毛巾放進去浸濕,擰成半幹,“今天就把你的頭發擦擦算了,等傷收口了再給你仔細洗洗。”
冬兵又皺了皺眉,嘴唇動了動,大概想說“這算什麽傷口”,但還是什麽都沒說。
史蒂夫又柔聲說,“我知道你不喜歡別人碰你,不過這會兒我沒法不碰到你,你忍耐一下,好不好?”
冬兵沒說話,也沒動。史蒂夫現在已經知道,這就是他表達“可以”的意思。
他換了兩次毛巾,輕輕揉搓,好歹把那頭栗色長發擦淨了八成。低頭的時候,他發現冬兵的雙手仍握成拳擱在腿上。
——其實,他本身并不喜歡這樣,只不過是因為我要這樣,他才允許我這樣。
史蒂夫再去洗淨了毛巾,在他面前蹲下來,左手拂開他的長發,右手小心翼翼地替他擦拭寬闊的額頭,鼻尖,面頰,長出薄薄一層胡須的下巴。
冬兵始終一動不動,目光投在面前的虛空之中,就像一座會呼吸的雕像。
然後是,脖頸,鎖骨,胸口,手臂……
在這具胴體之上,巴奇的影子已經很淡很淡了……他的巴奇是個颀長精瘦的男孩,眼前的冬兵,卻是個精壯得跟自己不相上下的男人,他跟冬兵的貼身肉搏不止一次,知道那飽脹的肌肉裏有多強悍的力量。
擦到右臂的時候,他的手從冬兵的手腕捋下來,捏着指尖,把他的手掌展平。
他曾多麽熟悉這只手!七十多年前,這手曾架着他、把他送到醫院裏去,曾在他生病的時候、搭在他額頭試體溫……如今他終于再次握住了它。手上已添了那麽多疤痕:貫穿傷(他的手曾被一槍打穿?),燙傷(他曾抓住什麽滾燙的東西?),割傷(他曾一把捉住迎面砍來的刀刃?)……
指甲縫裏都是血漬——史蒂夫的,和他自己的。兩個人的血在這只手上混成一片。他握着他的手腕,用濕毛巾将縫隙裏的血都清理幹淨。
他的動作在輕柔之外,還另有一種虔誠。就像一切痛苦的舊日陰影,都能像毛巾拭掉血污一樣,被擦抹幹淨,一筆勾銷,清白無辜。
冬兵始終一動不動。
浴室裏有種奇異的張力,空氣好像變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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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械手臂與肩頭的接口處,是一圈猙獰的紫紅色傷痕。
為了找點話說,史蒂夫清清嗓子,開玩笑道,“你的機械手如果泡了水,會短路嗎?會不會噼裏啪啦爆出火花、冒黑煙什麽的?”
冬兵好像根本不認為這是笑話,他只吐出一個詞,“不會。”
“哦,我想起來了,你跳到海裏去找我,機械手也沒事。”
冬兵保持沉默。
史蒂夫:“在九頭蛇那邊,你們住集體宿舍還是兵營?你有自己的單人公寓嗎?”
“我有自己的箱子。”
史蒂夫聽得心中一疼。他沒有再問下去。
從胸口往下是小腹,然後是……私處。
史蒂夫決定,今天還是先避開私處,不去碰了。
——也許有一天,我能以不一樣的身份,正式擁有這具身體,以及……
這個念頭在腦中一閃而過,他的臉忽然漲紅了,身體的某處器官也有些躁動跡象。
幸虧冬兵什麽也看不見。
他謹慎地躲開他腿上的傷口,抹淨四周已幹結的血痂。然後是小腿。最後是雙腳。
巴奇的腳就像他的人一樣又瘦又秀氣,第二根足趾特別長。如今史蒂夫面前這雙腳,左腳的小趾失去了(是凍掉了嗎),右腳則少掉了兩枚趾甲。
足踝和足背上,也有很多割傷,像是曾從鋼鐵的荊棘叢裏趟過。
他的腳好冷。
史蒂夫去把毛巾弄得更燙一點,裹住他蒼白的雙腳,放在自己膝上,停半分鐘。
——這樣他會舒服一點吧?
冬兵忽然問道,“你對每個人,都這樣?”
“哪樣?”
冬兵的嘴唇動了動,好像很不願意說出那個詞,又好像對那個詞的讀音太陌生,“都這樣……溫柔?”
史蒂夫擡起頭來,“當然不是。其實我的脾氣并不怎麽好,能讓我脾氣變好的,只有巴奇,和,你。”
冬兵嘴角閃出很淡很淡的、嘲諷的笑意,“這樣對待我,會讓你心裏舒服一點,是不是?”
史蒂夫怔住。
冬兵繼續說道,“所有這些,都是你為你的巴奇做的。你一直對他的死無比內疚。你想補償他。”他面無表情地說,“但是,可能要讓你失望了。即使剝掉所有的血跡,你也沒法把我洗成你的巴奇。”
這是這一整晚,他說過的最長的一句話。
等史蒂夫草草把自己擦幹淨,裹着毛巾從浴室裏出來。他發現冬兵不在床上,也不在視線所及的房間任何一個角落,
他只覺得“轟”地一聲,所有血液沖上頭頂,又落下來。
就在急怒攻心、要痛吼一聲之時,他的聽力捕捉到一絲微弱的呼吸聲。
聲音竟是從屋子角落的大衣櫃裏傳來的。
他蹑足走過去,慢慢打開衣櫃門,看見冬兵裹着被單,蜷縮在櫃子角落裏,睡着了。
栗色長發遮沒了半面面頰,昏黃的燈光在長睫毛的末稍閃爍,有幾絲頭發挨在鼻尖上,跟着呼吸有節奏地起落,眉頭仍打着皺褶。被單滑落下來一點,露出了帶着舊傷疤的肩頭。一只手軟綿綿地垂在身體側邊,像嬰兒似的,拇指虛虛握在手心裏。
他的嘴唇微微張開一點,像是還想說一句什麽話,支持不住,半截昏睡過去。
史蒂夫在櫃門前蹲下來,凝視那張臉,想起他說的“我有自己的箱子”。
史蒂夫想了好幾種辦法——把冬兵抱到床上去的辦法。但沒有一種可行。
就在這時,他聽見冬兵輕輕嘆出一口氣,“你……別碰我。”
史蒂夫吓了一跳,微覺尴尬:“你沒睡着?”
冬兵的身子緩緩動彈,頭轉了過來,睫毛疲憊地撩起一點,又落下去,“本來有人走近兩米之內的範圍,我都會醒。今天……”
他沒說下去。
“為什麽不在床上睡?”
冬兵冷冷說道,“不習慣。”
頓了頓,他又用稍緩和一點的語氣說,“床,太大。密閉的空間,更安全。”
“但是櫃子的木板這麽硬,怎麽可能睡得舒服?”
那人又是硬邦邦的一句,“我從來沒睡得舒服過。”
史蒂夫抓抓頭發,說,“你……”
冬兵的面色忽然變了,倏地直起身子,耳朵向屋頂方向偏了一偏。史蒂夫只覺眼前一黑,那人已經合身撲了上來,抱住他的身子就地一滾,滾到了床下。
史蒂夫嘴巴鼻子被一只冰冷的鋼手死死捂住。冬兵壓在他身上,身子繃得像琴弦一樣。
屋頂上“喵嗚”一聲,一只貓竄了過去。
“貓,是只貓。”史蒂夫輕聲說。
即使在黑暗裏也能看到,冬兵那雙看不見的眼睛瞪得滾圓,睫毛向四下張開,根根如針。
史蒂夫真想擡起手,摩挲一下那人的後腦勺和後背,撫摸那具僵硬的身體,讓它慢慢放松下來……但他一根手指都不敢動,只把兩臂遠遠伸展開。
他努力讓聲音更柔和,“別緊張,不是敵人。別緊張。”
冬兵沉默着,從他身上滾落下去。
兩個人從床底爬出來。冬兵身上裹着的床單在撲過來的時候松脫了,因此他又變得像個嬰兒一樣赤裸。
史蒂夫嘴上說:“站着別動,讓我看看你的傷口有沒有開線……”
他心裏說的卻是:巴奇,今晚我們一起到床上去睡,好不好?這一刻我幻想了快一百年了。
然而話吐出口,掐頭去尾,就只剩短短一截:“……你到床上去睡,好不好?”
冬兵不耐煩地哼一聲,仍轉身向櫃子走過去。
他趕上去補充道,“我在地上睡,床給你一個人用。”
冬兵站出了,但仍不出聲。
史蒂夫轉身從床頭櫃上拾起那顆合金球,探身過去,用它輕輕碰一碰冬兵的手腕,“如果你還覺得不安全,我把這根鋼線拴在我手腕上,另一端在你手裏。只要你拉一拉線,就知道我就在旁邊。這樣好不好?我哪裏都不去,我會一直在床邊守着。”
冬兵慢慢向他轉過頭來,臉色陰沉,但終于松口了,“如果你堅持,那就随你。”
事情總算就這麽成了。
史蒂夫把那條沾了血的床單翻過來,鋪在地上,又拿了一個沙發靠墊當枕頭用。
冬兵把幾把匕首和袖珍槍壓在枕頭下面,從合金球中取出一條鋼線,一頭繞在他自然手的手掌上,一頭系着史蒂夫的手腕。
本來他順手将鋼線繞在了機械手上,史蒂夫故意開玩笑說,“換一只手吧。萬一半夜你做了噩夢,這只機械手使勁一拽,我的手臂可就不保了。”
冬兵皺緊眉,露出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