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姓容名淮
在被一棒子敲醒混混沌沌的大腦, 徹底發現記憶中無所不能的人,實則一直都在強行僞裝後。
但凡再多想一點,再認真一點, 就能知道他們的大師兄其實一點都不厲害,以至于只需要一點點極小的傷病便能将他擊的潰不成軍, 更甚至輕而易舉讓他丢掉性命。
整整一日。
靈玉門全陷入一種從所未有過的死寂中。
若說前些日子病到昏迷不醒的大師兄讓他們第一次有了,原來大師兄也是會生病, 也是這般脆弱的不可置信和危機感。
但因為他們自以為這是頭一遭生病, 尚且對此抱有僥幸,覺得只是不小心。那麽在所有細節串聯起來後, 這件事便成了懸在頭頂的一把利劍。
大師兄不是修士。
大師兄會生病。
大師兄會死。
他們很年輕, 他們貪玩, 他們好吃。他們沉溺于玩樂, 他們處于俗人城鎮中,見慣了生離死別,卻沒有什麽太多悲歡離合的情緒,唯一一點良心全寄在了大師兄身上。
在容淮殺了十幾人那夕, 見着大師兄不吃不喝不言不睡整整三日三夜, 滾下石階時,他們從醉夢浮生中脫身了一半。
可随着時間推移, 再次深陷了進去。
曾經那個不過簡簡單單的死字,在融進大師兄身上後, 瞬間成了萬斤巨石, 沉沉壓在心頭,喘不過氣來。
這一日, 沒有人來吵容淮。
反常的安靜。
倒是難得成天喝酒的楚漠來了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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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進來時, 楚漠瞧見那坐在床上一副不好惹的重錦, 讪讪一笑。這靈植看着雖傲,護小淮卻護得比誰都緊。
其實他心裏跟着發虛。
他受了當初将小淮交給他那人無異于重生的恩惠,但他卻并未照顧好小淮。
說忘恩負義,也着實不過分。
他不過帶小淮到六歲大,而且小淮僅僅在那人離開時,哭得撕心裂肺了些。等過足了好長時日,忘掉了,便不哭不吵不鬧的。加上小淮只需服用丹藥,根本廢不了別的心思。
帶小淮輕松無比,之後眼見要到那人所言時間。他就找了南域最偏僻之地,挖了一條靈脈埋在下面,簡單布置了一下,取了個靈玉門的名字。
小淮打小懂事,他也不準備帶着小淮跋山涉水。幹脆扔了一個法寶,鎖住山頭,也是變相将小淮一個人鎖在偌大無人的山門。
自己則按着那人所給的位置,去到天南地北各處地方,每年憑借着那人交給自己的方法,找回一個那人口中之人當做弟子。接回來之後,去找另一個,而先前帶回來的弟子就扔給小淮。
越想越心虛。
頂着重錦的視線,往日沒心沒肺的楚漠忐忐忑忑靠着桌坐下。
楚漠坐下,容淮随着坐下。
本在床邊的重錦自然也跟了過來,雙腳一蹬,跳上來坐在椅子上。雖然什麽都沒說,而且顯然這小屁孩也不是将小淮交給他的那人。可被這雙紫眸注視着,楚漠總有種被人質問的感覺,原本打算說的話卡在了喉嚨裏,無論如何都開不了口。
“師父,這麽晚來,是有什麽事嗎?”容淮不解看着楚漠。
師父。
聽得容淮喊自己,楚漠擡頭看向他。
如今全已長開的人,還能依稀窺見小時候的模樣。
不經意間,原本在腦海中格外模糊的畫面再次清晰了起來。楚漠恍然間看見再次凝成實體的雙手,僵硬臂彎中多了一個聲音哭到嘶啞的嬰兒。
嬰兒養得顯然極好,剔透雪膚帶着紅潤,宛如小仙童。
裹着嬰兒的層層絲綢質地如白雲般柔軟,那是比大乘巅峰雪蛛吐出蛛絲制成的綢布還要軟上數千萬倍。分明極尊貴的綢布,卻格外幹淨樸素,生怕摩擦了嬰兒嬌嫩的皮膚,所以沒有繡上一針一線。
而那戴了手套的雙手,裏面小小的指甲依舊整整齊齊,圓潤幹淨。顯然随時修剪,生怕嬰兒不懂事用手抓傷了自己。
饒是嬰兒吃任何丹藥都沒有問題,可在空間戒指中,那裝滿了丹藥的玉瓶全部按品級、藥效一一分好,甚至還細心标注了口味,說更喜歡哪種,連着那玉瓶都是自動維持靈氣的琉璃所制。
……
在最後,記憶卻往前移了點。
看不清,不敢看,只能卑微地俯身接過因分別而撕裂嚎哭的嬰孩,對面無波無瀾的聲音冷似如冰山雪巅:“姓容名淮。”
“他為容淮。”
明明堪比神聖而高貴的神祇,卻在轉身離開時,露出一絲截然相反的無奈。
斷斷續續的畫面突如其來。
那種別人珍之,重之,愛之的,小心翼翼捧着的珍寶,卻被他們弄得遍體鱗傷的罪惡感萦繞在心頭,越漸得濃厚,揮之不散。
楚漠捏着酒壺的手時隔數年,第一次顫抖了起來。
“師父?”
見楚漠遲遲未語,神色有樣,容淮出聲再次喊道。
“啊?啊,啊,什麽?”楚漠從破破碎碎的記憶中回過神來。
容淮笑了下:“師父,你先稍等一下。”
楚漠點了下頭,往常恣意随性的他,有點不敢直視容淮雙眼。他少見難為情地撇開視線,拿起手裏的酒壺,喝了一大口,才勉強壓住心裏的情緒。
而容淮則看向身側的小孩,桌椅太高,四五歲的小孩腳高高懸在半空中,只有半個腦袋探出桌面。
原本趾高氣揚的氣勢,讓這桌子一擋,瞬間去了大半。
容淮起身去到床邊,找來軟墊。到重錦身邊時,重錦心領神會地跳下去,等着容淮鋪好軟墊後,又跳了上去。
這次不僅腦袋露了出來,椅子也軟和了。
重錦挪了挪身子,眉梢一揚,藏不住的滿意神色溢于言表。
給小孩弄好後,容淮還順帶倒了茶水,一杯放到楚漠面前,一杯遞到小孩面前。
一切處理妥當,容淮這才再次看向楚漠。
楚漠清了清嗓子,素來厚臉皮的他,少見有一朝難以開口:“小淮啊,為師,”
說到為師兩個字,正巧重錦看了過來,本就心中有所虧欠的楚漠話頭一改。
嚴格說來師父兩個字,着實稱不起。他從未教過容淮,乃至靈玉門所有人任何修行上的事,甚至連容淮什麽時候入的禦靈道也不知道。
舔了下發幹的唇,楚漠道:“我就是想問問,你想不想聽聽你以前的事。”
突然想起,他好像從未和容淮講過什麽。上一次提及凡食,才算正經地詳細說了點容淮的身世。
哦,以前也提過幾句。
容淮剛大點,四五歲的時候,會問他為什麽不和他姓楚。他說因為名字不是他取的。容淮又問,為什麽要叫容淮。楚漠搖頭,他說不知道。
容淮還問他,為什麽他只能吃丹藥。
他說不知道。
容淮又問他,為什麽他不能摘下手套。
他還是說不知道。
他先是渾渾噩噩飄蕩了幾百年,對于之後接過容淮時,一時半會兒沒有緩過來。他想不起太多的事,但并非完全想不起。
可一連串的不知道,打回了稚子唯一的念想,從此再也沒問過。
此話一出,容淮眼尾輕動,随即一彎:“不用了,既然是以前的事,如今這麽久,再提也沒有必要。”
楚漠喉嚨澀得更加厲害。
他撓了撓臉頰,讓他說,估計也只能說出個斷斷續續,沒頭沒尾的來。他只好道:“小淮,那個空間戒指你帶在身上嗎?我想拿點裏面的東西。”
容淮點頭:“在的。”
他颔首,雙手取下藏在衣襟最裏面,脖頸上戴着的,在親手編織的紅繩上墜着的一枚古樸繁複的戒指。
楚漠接過空間戒指,空間戒指認主,需要特定的靈氣才能打開。而容淮修煉不了,只能借靈。自己的東西,卻從未能親手打開過。
一開始楚漠按着那人所備注的,給容淮吃他喜歡的丹藥,不過容淮很快認識了所有丹藥。所以為了方便,楚漠幹脆一道将裏面的丹藥全給了容淮,也方便容淮自己取。
靈氣裹挾神識落入空間戒指中,在一眼望不見邊際偌大的空間之內,那剔透青玉竹所做的一排排架子還幹淨如新地擺放在原位。
上面的丹藥瓶早已取了出來,唯剩那些貼在竹架上帶着墨跡的字條還在。
靈氣掃過字條,悉數帶了出來。
“看看?”楚漠将那整整一疊,遞到容淮面前。
誰也不知道,為什麽最開始他會覺得這些無關緊要,所以一次又一次忘掉,最後徹底忽視掉了。
他語氣中帶上愧意:“這些也本該給你的,明明知道你進不了空間戒指。”
靠在茶杯上的手指輕動,容淮想要移開視線,眉眼斂了下去,可到底忍不住。他擡起眼,接過紙條,慢慢展開,重錦湊上去跟着一塊看。
只見紙條上面,字跡矯若驚龍,一筆一劃如青松翠竹,徐徐冷意透過墨跡滲透而出。正是這看似冷冽的字,卻在上面寫道:
淮最喜,可多食。
第一排的字格外醒目,接下來便是丹藥的介紹,在如水般的明珠光亮中,已經二十多年的字跡仿佛也柔軟了下來。
九品水靈丹,養神安魂之效。
味淡,微甜。
淮食之,兩眉輕舒,五指攥吾食指,對吾笑之。
墨跡在這裏微頓,下一行僅有短短兩個字:
甚傻。
“想來當初那位是有什麽苦衷,所以才不得己将你交給我。”楚漠輕聲道,沒再打擾容淮,出去帶上了門。
與其說記載了那些是什麽丹藥,倒不如說這裏記錄了容淮的一點一滴。很難想象,看上去這般孤冷清傲的字跡,全在詳詳細細地寫容淮的事。
淮厭之,不可與其食。
九品裂雲丹,塑筋強骨之效。
味苦,幹澀。
淮聰慧,只服一次,便不再嘗。
挑食,不可,應改之。
跟着看的重錦看到這裏,瞥了眼容淮,原來這白癡還是個只喜歡吃甜,不喜歡吃苦的。
下面還有幾行小字。
今日驚雷驟雨,淮啼哭。
原以為淮怕雷,吾遮擋雙耳雙眼,仍大哭。吾又去雲散雷,仍不止。
後知因淮見一蝶自雨中下墜,落于水中,方才啼哭。
吾度以一絲靈力,蝶複翩飛,淮破涕而笑。
一張接着一張。
外面夜漸而變深,原本喧鬧如同星河墜入的街道慢慢安靜了下來。縱然修士們不需睡覺,但骨子中還是帶着遵循着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習性。
重錦少見沒說話,一開始他會好奇地跟着看寫了什麽,現在的他看着容淮。
眉眼多了顯而易見的喜悅,此時的容淮仿佛是得到糖的孩子。很輕易地就能滿足,就像他們第一次見面時,因為誤會而主動靠近他,也會開心得成了一個傻子般。
等看了一些後,忽覺天早已到了三更,容淮看向身側的重錦,歉意道:“你困了嗎?”
重錦沒應聲,直接化成了紫藤。
容淮笑着拿起紫藤,帶到床邊,又放了幾枚靈石在紫藤旁邊。如今重錦晉升金丹,靈石消耗遠非當初能比。
最後再給紫藤拉上軟被,蓋到藤尖處,為了防止屋裏的光影響到重錦,容淮繼而放下了床幔。
床內光線方暗,原本躺着一動不動的紫藤藤尖擡起,神識放開。見得容淮那呆子老老實實披了披風,這才放開靈氣,無聲地又在容淮身側設下一道壁障,以防萬一。
紙張的聲音刻意放得小了,生怕驚擾到了屋內的那條紫藤。
不知夜更深,聽得那邊徹底沒有動靜,呼吸淺淡而均勻。合上的床幔展開,重錦化成人形來到桌子邊,紫眸瞧着手裏還捏着那紙張,已經困得伏桌睡了過去的人。
那露在衣袖外的側臉唇角還上揚着,也不知道多開心。
縱然容淮披了披風,重錦又給人布了靈氣罩,但他還是不放心地摸了下容淮的額頭。
還好,是正常的。
确定這人沒事,重錦看向桌上那一疊紙,他拿過最上面那張。和先前的一樣,上面第一行永遠是容淮愛不愛吃。然後才是幾品丹藥,藥效為何。
而不管容淮是哭是笑是悲是喜,更或者只是多看了什麽東西一眼,皺了下眉頭,都會全部記下來。
明明這麽在意,怎麽就給楚漠養了呢?
啧。
想到這群人,重錦又莫名不爽。
将紙放回原位,不過縱然楚漠在一些事情上不靠譜,但選楚漠也無可厚非。畢竟單楚漠這樣的人,在修真界中着實已經萬中無一。
一顆未被動過,衆多幾乎沒有雜質的全九品丹藥、不知究竟多大的空間戒指、不知是何品級的手套……可以說那人留給容淮的,每一樣皆是足以令整個修真界眼紅的東西,但從未被動過分毫。
應該說,更重要的是如今完好無損的容淮吧。
作者有話要說:
沒改錯字和病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