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她與李樯終究不是一路人◎
李樯眼睫低垂,俯視面前的這個女人。
他去軍營看了一圈回來經過集市,仆從在前面清路,他無聊托腮一望,就在人群中看見了勝玉。
勝玉拖拽着一個女人的手臂,任周圍喧喧鬧鬧,也沒有回頭看他一眼。
李樯當然不可能在大庭廣衆之下喊住她,便幹脆棄了馬車,獨乘一騎過來找她。
誰知再來找,已經不見人影。
只有勝玉身邊的這個陌生女人在,還對他直呼郡守。
這人應當是勝玉提過的“穎兒姐”了。
李樯凝神一瞬,便收回目光,缰繩在掌心裏繞了幾轉,撩袍下馬。
他迎面走來,陳穎兒呼吸越來越遲滞。
雖然早已知道對方身份顯貴,但真正面對時,這種極強的壓迫感,還是讓她難以招架。
她原先家境好時,也見過不少官吏,卻沒有一個像這麽的……
陳穎兒定了定神。
無論他是誰。
他又能拿一個将死之人怎麽樣呢。
再擡頭時,陳穎兒比先前多出幾分底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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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光穩穩地瞧住這位貴公子,伸手一招:“請。”
衣袖落下時,帶起一陣香風。
李樯不動聲色地微微蹙眉。
珍寶閣的掌櫃見來了客,又見到李樯的氣度,連忙躬身相迎。
“兩位,要看些什麽?請入雅間。”
掌櫃将兩人帶到一間無人打擾的暖閣內,地上鋪着織毯,桌椅也是價格不菲。
陳穎兒頓了頓,微擡下巴走了進去。
落座後,陳穎兒直直瞅着李樯。
待旁人退去,陳穎兒才一彎腰,又行一禮。
“大人勿怪,民女陳穎兒,方才您尋的那位姑娘與民女雖無血緣,但也是姐妹相稱,作親姊妹一般,閑聊之中,得知奴這妹妹與大人頗有淵源,時常往來。”
李樯雙眸微眯,已有不耐。
他并不樂于與陌生人閑談,更何況這是個女子,若非對方搬出了勝玉的名字,他從一開始便會直接無視。
況且這女子身段低柔,聲音造作,一聽便是捏着嗓子,并非本音,行止絕不純粹。
但無論她想做什麽,李樯都不感興趣,他只是在這兒等勝玉回來而已。
便随口應道:“嗯。起來說話便是。”
那女子才柔柔地直起身,香粉又是一陣一陣。
陳穎兒站直後,也不說話,目光在這周圍的珍寶架上流連。
此處的任何一個物件,都比她或勝玉的性命貴上十倍百倍,莫說現在,哪怕是以前未出嫁時,陳穎兒也從沒來過這樣的地方。
她看着這些精致華美的死物,神色中卻似透出垂涎。
挨個掃了一遍,陳穎兒又看向李樯。
李樯亦看了過來。
目光相撞,其中的暗示已十分明顯。
李樯眸光冷了冷。
勝玉流落之後接觸的都是些什麽人?不是鄉紳地痞,便是這般粗淺庸俗女子。
但這種不悅只是短短一瞬,便消失無蹤。
畢竟是無關緊要之人,哪怕是厭惡都落不深。
李樯頗覺無趣地移開目光,淡淡許諾:“想要哪個,只管拿。”
實在是幹脆。
錢貨兩訖,明碼标價。
人的買賣也不過如此。
陳穎兒微僵,目光中透出幾分涼薄。
“價錢呢?”陳穎兒柔聲地問,“哪怕奴想要最昂貴的,也可以嗎?”
李樯沉了沉氣:“随意。”
能用錢擺平的人都不值什麽。
何須費神。
“大人實在大方,奴真是感激不盡。”
陳穎兒緩緩走近,越是走近,越覺得眼前人渾身氣質如刀鋒一般,冷得她手都不自覺打顫,卻沒有停下。
“奴家那妹妹竟能結識大人這般人物,實在是幸運,連奴家都羨慕這般的好運氣。”陳穎兒緩緩道,“聽聞大人襄助舍妹許多,大人真是天生一副好心腸。”
李樯古怪地看着她,眉峰已經緊緊擰在了一處。
“大人,奴知道,像大人這般,生下來便是人上人,生了一副好皮相,自然恨不得自己也生一副菩薩心腸。”
“救風塵,聽起來多高尚,最能讓人敬仰,正似菩薩一般。”
“世人說,越是悲慘柔弱的女子越讨人喜歡,惹人搓磨玩弄,這也是人之常情。”
“只是奴那妹妹還是青澀,哪裏懂得讨男人歡心?大人想做菩薩,盡管找奴,奴會滿足大人……”
陳穎兒說着,竟擡手扯開腰帶,褪下外衫,幾步走到李樯面前,便要俯身依偎下來。
門檻輕響,勝玉恰好回來,手裏捏着一張剛寫好的藥方,撞見這一幕。
還沒能說話,神色已經微僵。
李樯聽到最後已然暴怒,擡起一腳将靠近的陳穎兒狠狠踹出去。
陳穎兒脊背撞到廊柱,慘叫一聲滾落下來,“铮”的一響,李樯劍已出鞘,直指陳穎兒喉間,當場便要她血濺三尺。
“李樯!”勝玉渾身冷得發麻,尖銳喊出聲。
李樯動作一頓,扭頭看向她,渾身氣焰燒得更甚,立即狀告道:“你終于來了,你看這人……”
勝玉看着那閃着寒芒的劍尖幾乎雙腿發軟,踉跄奔來,一把将李樯狠狠推開,“你走開!”
李樯不設防,被推得退後幾步,手中劍被震得摔落在地,嗡嗡作響。
他不可置信看着勝玉,雙眸瞪得震驚,冤屈。
“勝玉,你明明看見了!是她意欲欺辱我!”
在外雖然也有女子萦繞周圍,但從不敢近他身。李樯從沒遭遇過這種事,因此一開始見陳穎兒行止古怪,只是疑惑。
越聽得明白,越是怒火上湧,只覺陣陣惡心反胃,唯有殺了此人才可解心頭之恨。
誰知恨還未解,勝玉闖了進來,不僅處處維護那個使他惡心難受之人,還推他罵他,吼他好大聲。
他不值錢的是不是?
李樯長腿邁前幾步,勝玉越發緊張,弓起脊背将陳穎兒護住,似乎生怕李樯要對陳穎兒做什麽。
李樯怔怔幾息,渾身的血都涼了下來,連道:“好,好。”
說罷頹然撿起長劍,重重踏步離去。
臨出門前,李樯緊咬牙關,冷冷出聲:“玉牌已刻好了,在街頭工藝鋪子領。本想親手送給你,你既如此看輕我,此後只當不認識,你只管做你該做的事,我再不會來找你!”
勝玉渾身僵硬,聽得李樯步子離開,外間一通琳琅碎璧之聲,想必是李樯發了脾氣,摔了不少東西,都是要賠的。
等所有聲響靜止了,勝玉才慢慢放松。
手還抖着,攬住陳穎兒問她怎麽樣。
陳穎兒唇色蒼白,被踹的那一處和撞上了的脊背生疼,好在除此之外沒有別的不适。
至少,沒有真的被一劍斬了。
那劍尖到喉嚨就只差那麽一點點,那一瞬間銳利的死氣,無比真實地直逼上她眼前。
勝玉見她的确沒有骨頭的損傷,才勉強松出一口氣,嘶聲問:“你瘋了!你方才是要做什麽?你不是最看不起讨好男人這般行徑麽!”
陳穎兒扯了扯唇,神色有幾分無所謂,又有幾分苦澀。
“只要能掙到銀錢……你都替我去掙了,我還守着這樣的清白,又有什麽意義。”
原來勝玉那日的解釋她是一句都沒有信。
陳穎兒把李樯當成了那般有特殊癖好,愛假借援救之名玩弄女子的一方惡霸,她生怕勝玉只是表面答應她會悔改,以後又泥足深陷,所以想出這李代桃僵的法子。
她這身子本來也活不長,何須旁人再為了給她治病去賺銀子。
她已是一副殘軀,這病也沒甚好治了,堅持那些看似清高的道理又有何用。誰掙不是掙呢,至少在她死前,說不定還能留幾個銀子兒留給勝玉,也算是回報勝玉了。
故意叫勝玉撞見這一幕,也是為了讓勝玉看透所謂的“好人”,所謂的“真心”。
只是陳穎兒沒想到,李樯沒有上鈎,還差點當場殺了她。
她一直以為自己心存決然死志,可在死亡迫近的那瞬間,感受到的淨是後悔和恐懼。
原來她也沒那麽灑脫。
勝玉心像拴着石頭一樣重,唇瓣顫抖,她緊緊摟住陳穎兒,一疊聲地說陳穎兒想岔了,卻蒼白地不知該如何解釋更多。
如果她從一開始就沒有将自己的身世之事隐瞞陳穎兒,今日陳穎兒是不是就不會這樣犯傻。
勝玉明白,陳穎兒不是異想天開,而是她們這樣手無寸鐵的人,想要絕處逢生,便非要從自己身上舍棄些什麽不可。
勝玉心中愧疚已極,只想把一切真相全盤托出。
她哽咽着道:“穎兒姐,李樯他……”
話音未落,勝玉的手被陳穎兒抓住,陳穎兒搖了搖頭。
那雙強打精神後愈顯疲憊的眼睛注視着勝玉,仿佛平白跨過了許多個春秋。
“不用跟我說這些。你只記住,我今日雖沒試出他來,但世上從來就沒有什麽良善男子。”
“你現在或許覺得他好,但也只是因為他裝得好,還沒在你跟前露餡而已。”
勝玉話頭只好止住。
不知為何,聽着陳穎兒這些話,她心中似是敲響了冥冥之音,深沉不分明。
她枯坐一會兒,搖搖頭不再去想,還是緊着眼前的事,扶着陳穎兒起來。
“去醫館,拿藥,我去山上把存的銅板拿下來。這個月之後的日子……我再來想辦法。”
陳穎兒痛得幾近昏迷,已經沒有了反抗之力,被勝玉弓腰背起,送去了醫館。
勝玉把陳穎兒托在醫館照料,回去取了所剩的所有銀錢。
卻也只夠當下的診金,陳穎兒要敷藥、休養,接下來一段日子都得住在醫館才行。
勝玉陪她坐到深夜,才獨自折返。
腦袋裏一會兒想到陳穎兒的傷勢,一會兒又想到李樯氣憤離去的身影。
李樯氣得厲害。
他氣性一向很大,但這回顯然比往日氣得更甚。
連斷交的話都說了出來。
他甩袖離去,怒火熾烈得很真實。
字字落音如鑿,說得堅決篤定。
但勝玉也疲憊了。
她已經不再有力氣去關心李樯的心情,也不可能再去遷就他。
斷交……也沒什麽。她與李樯相處時,确實稱得上開心,甚至有幾個瞬間,好似回到了無憂無慮的幼時,但她與李樯終究不是一路人。
她于李樯也毫無益處,李樯并不缺她這個朋友。
或許對李樯而言,的确是從未遇見她還要更好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