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他倒是個心腸良善的好人了◎
陳穎兒見她夜裏下山,卻不見她上山回來,恐怕覺得很奇怪吧。
勝玉想要解釋,但又猶豫。
這一解釋,就牽扯到她與李樯是舊識的關系,也就不得不牽扯到她的身世。
勝玉原先想将一切過往都埋藏,因此對陳穎兒從未提起過半分,現在再坦白,顯然不合适,況且也沒有這個必要。
她隐形埋名,本就是為了減少麻煩。
便只扯唇笑道:“穎兒姐,那麽晚了你不用記挂我,我會仔細的。”
陳穎兒也扯了扯唇,只不過是涼薄的,嘲諷的。
“我不會記挂你。”
她說完,就往裏走去,不再同勝玉言語。
自顧自地唱起曲,聲調婉轉,聲線卻薄得像枯葉,凄厲欲凋:“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臨池柳,者人折了那人攀。恩愛一時間。(1)”
勝玉聽在耳中,臉色微白。
曲江臨池柳,是用來喻青樓女子,所謂文人書生多把妓子比作岸邊柳枝,指其千人攀折,仿佛生來便是任人玩弄遺棄的,寫的詞多了,久而久之青樓中女子也以此自貶自嘲,叱罵自己任人玩侮。
她被陳穎兒看到徹夜不歸,陳穎兒又在她面前唱這首曲,難道真是沒有其它用意,只是巧合嗎?
無須多言,勝玉已經明白,陳穎兒是誤會了什麽。
李樯通身顯貴,任誰也能看出他并非尋常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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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地位低微,和李樯站在一處,也難怪陳穎兒會有此聯想。
細細想來,這恐怕還不是陳穎兒第一回 誤會。
之前那個雨日,陳穎兒伫立雨中看見她與李樯同行,恐怕就已有此猜測。
難怪後來再見她,那般冷漠,還跟她說了句,“真是個好價錢”。
勝玉渾身發涼,手掌有些微顫。
她之前心軟讓李樯進門,昨日又聽聞李樯在她院中待了一整天,那時便已明白,自己的名聲絕不會好到哪裏去了。
她只是已經不在乎這些,所以幹脆破罐子破摔,扔去腦後不管。
但是她不在乎旁人的言論,卻不能不在乎友人的誤解。
陳穎兒的丈夫前後嘴臉變換,就是從狎妓賭博開始的,陳穎兒如今孤身獨處,明明有餘力收拾外貌好好過日子,卻寧願把自己搞得一身邋遢,使衆人見之厭之,也存了與以皮肉媚人的妓子割席之意。
陳穎兒厭恨青樓,更極厭恨剝光家産去玩弄妓子的男子,絕不會饒恕,陳穎兒這一首唱妓子自悲自貶的曲子,無異于扇在勝玉臉上的一巴掌。
勝玉追上前,解釋道:“穎兒姐,你見到的那位是——”
話聲一頓,稍落下來:“是金吾郡新來的郡守。我前些日子被他救下所以熟識,僅此而已,有些麻煩,我沒同你說過,是他替我料理的。”
最終還是沒說實話。
好不容易陳穎兒停下步子,勝玉殷殷看着她。
勝玉眼眸濕潤,圓圓的像是山林間的什麽動物,急切盯着人時,幾乎讓人懷疑,她鼻腔裏也會像那些賴嬌的小動物一樣,哼出膩膩的叽嘤聲來。
陳穎兒默了半晌。
方才應道:“你的意思,他倒是個心腸良善的好人了。”
勝玉又即刻點點頭。
她不僅是為自己申冤,也是不願意李樯被人誤解。
陳穎兒被亂發遮掩的雙眸迸出一絲憤懑,似怒似嘆:“那樣的大官——哪怕他是真的好心,願意救你,也只救得你一時。”
勝玉一怔,又點點頭。
下颌微垂下去,雙眸斂着,聲音也低了:“我省得。”
穎兒姐雖不明就裏,但這句忠告,卻是她很應該受用的。
短短幾日,勝玉已經察覺了自己的變化,這段時間過的日子,想的事情,跟過去幾年,都毫不相像了。
她的生活已如一潭被石子敲開的死水,徹底亂了。
至于是好是壞,此時還沒有一個定論。
但能确定的是,李樯即便跟她有再深的交情,也終究只是一個外人,往後不論遇到什麽麻煩,她真正能倚靠的只有自己。
忽而想起花月宴上,她突遇危難時,心裏竟冒出了李樯的名字。
這是極危險的征兆。
在這世上,誰也不能從頭到尾全心全意地幫她、救她,李樯或許是她此時的貴人,但絕不可能是一輩子的仰賴。
她不能縱容自己心生這種仰賴,更不可把自己的性命壓在旁人來救的可能上。
除非,連她也不把自己當個人看了。
見勝玉神容沮喪,似是真心有反悔之意,陳穎兒才逐漸收了怒容,不再言語,又變成了沉默寡言的樣。
她在門邊慢慢坐下來,枯望着遠處。天邊浮霞讓一行白鷺吞淨了,山出雲岫,白鷺随之隐去。
“咳咳。”陳穎兒多日不動嗓,方才唱了這幾句,就止不住咳。
勝玉幫她拍着背,憂心蹙眉:“柚子皮一點用處也沒有麽?上回三兩銀子,買了些什麽藥,可有一直在吃麽?”
她與陳穎兒之間,鮮少說這樣的體己話,陳穎兒總是兇,叫她少管自己的事。
這回也一樣沒有回答,陳穎兒扶着她的手彎腰一陣猛咳,瘦弱的脊背咳得像是幾乎要把肺腑吐出來,好不容易收住了,手指掐着勝玉虎口處,重重地捏住。
勝玉眨眨眼看她。
陳穎兒艱難起身,呼吸如拉亂了的琴弦。
“你還年輕得很……”陳穎兒輕聲地說,在勝玉手背拍了兩下。
勝玉不明其意,還要再問,陳穎兒卻放開她的手,倚着門站直了,攏緊衣衫。
“你回吧。”
這便是不容拒絕的意思了。
陳穎兒性子冷,且直,從不講客套,要趕她走,便不會再讓她多留一刻。
否則要發脾氣的。
勝玉只好離開,幫她帶上了外面的木門。
她同穎兒姐的這一番解釋,也不知道對方究竟聽進去了多少。
勝玉生怕她記恨自己,或還對自己心存不滿只是不表露,坐立不安了一整天,直到深夜還無法入睡。
陳穎兒待她雖然看起來并不親近,但也已經是勝玉這幾年來最為親密之人,勝玉實在舍不得與她疏遠。
接下去幾日,勝玉時常尋個理由,找上門去看陳穎兒。
但陳穎兒又跟往日一樣,哪怕看到她來了也極盡冷淡,說不了幾句話,就将大門關上。
好在幾日後的一個晴日,是兩人慣常一起下山逛逛的日子,勝玉有充足的理由和陳穎兒在一起多待一陣子。
這回見到陳穎兒,顯然察覺到她與往日不同。
一襲淡紫蓮葉裙,雖不是什麽鮮妍顏色,但也足夠讓人眼前一亮。
平日裏亂糟糟的長發也仔細用頭油抹過,編了幾條辮子在腦後盤起來。
面上似乎還敷了淺淺一層粉,氣色好了十分,散着淡淡的香氣。
秀氣的臉襯得嬌美娴靜,整個人透着婦人優雅熟美的氣息。
勝玉看得有幾分呆住。
直到陳穎兒挽着籃子向她走來,勝玉才摸了摸鼻尖,回過神來。
“今天是什麽好日子麽?穎兒姐,你今天好美。”勝玉衷心道。
陳穎兒淡淡笑,只是那笑容裏不見多少喜氣,反而有些莫名涼落的悲。她提着籃子走到勝玉身側,說道:“走吧。”
勝玉點點頭,連忙跟了上去。
兩人在集市上逛了一會兒,最後也只買了兩個面人兒。
但原本也不是為了來買東西的,更多是為了來感受感受煙火氣,仿佛世間的繁華也與自己還有些關系。
勝玉還想帶着陳穎兒再去醫館看看,陳穎兒搖頭不去。
“哎,我們只是去問問,不抓藥。”
陳穎兒還是搖頭。
“今日還早,或許會有大夫閑着呢?閑着時問他兩句,不打擾的!”
陳穎兒依舊搖頭。
勝玉無法,但又不想放棄,只得半拉半拽地把人往那兒拖。
隔了幾個攤位的遠處有些吵鬧響動,似乎是有人在開道。
陳穎兒瞥了一眼,勝玉還卯着勁,根本沒回頭。
忽然,陳穎兒的力道松了松。
勝玉以為她是同自己僵持得沒力了,喜滋滋地越發賣勁把人往醫館帶。
好不容易快到門口,陳穎兒還是不願意進去,只肯在旁邊不遠處的珍寶閣落腳。
勝玉屏氣瞅她,最終只得道:“好罷!那你在這兒歇歇腳等我,我去問問症狀,或許大夫能支一兩招,也叫你好受些。”
陳穎兒點頭應了聲,放她去了。
沒多久,勝玉的身影消失在人堆裏。
陳穎兒站在原地沒動,又等了一會兒。
身後果然被人輕敲了兩下。
“夫人,勞煩問問,方才同您一道的姑娘哪兒去了?”
陳穎兒這才回身,身後站着一個臉嫩的小僮生正同她講話。
再不遠處,一個俊美公子華衣錦服,騎馬倚斜橋,腰間佩劍,手執缰繩,好似能停風駐雨,一身通天富貴之相。
陳穎兒屏息,彎腰行了一禮。
她幼時家境不差,也習過禮儀女紅,如今倒也不算生疏,自知還有幾分姿貌。
再直起身,果然見那僮生眼光直直,與方才的态度已是不同。
陳穎兒目光直落到後面那騎馬之人身上。
“郡守大人。”她揚聲,“我那妹妹為我抓藥去了,囑咐我在這裏等着。不如郡守大人和我一道,在這兒等等她。”
作者有話說:
(1)引用:“莫攀我,攀我太心偏。我是曲江臨池柳,者人折了那人攀。恩愛一時間。”《望江南》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