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就當他今夜瘋了◎
大夫在裏間看診的時候,勝玉在外邊兒便有些坐立不安。
一會兒想到李樯說疼得厲害,一會兒又想到折騰這一趟得花多少銀兩。
若要她賠,恐怕賠不起,只是李樯大約不會要她賠。
大夫出來時,勝玉便忍不住站起來迎。
挎着醫箱的大夫面色有些凝重,回頭看了看勝玉,一聲嘆息:“好好将養着吧。”
醫師說話似乎總是這麽高深莫測,但勝玉不敢質疑,讷讷點了頭。
等管事出來送走醫師,勝玉才去裏間看。
李樯已經從榻邊站起,正提着一條腿披外裳,只靠一只腳站立着,另一只腳被包得像個棒槌。
勝玉先前還覺得,砸一下或許也沒多麽嚴重,可看他包成這樣,再也不敢輕忽大意了,越發心有戚戚。
“你……小心點。”
勝玉不由得上前扶了一把。
李樯轉頭見她,黑眸之中光芒星星點點。
只是還是不高興,扭頭哼了一聲,才道:“我以為你不想管我。”
不想管你就不會扶着你一路下山了。
勝玉在心裏反駁,倒也沒說出口,只讪讪笑了下:“怎麽會呢。”
Advertisement
李樯攏好衣衫,寬大的外裳罩在身上顯得他整個人更柔和了幾分,他擡眸看了眼窗外月色,輕聲說:“去荷池邊坐坐吧。”
兩人慢悠悠往池邊去,李樯拄了根手杖,一步一挪,倒也走得很穩。
走着走着忽然撐了撐額角,忖道:“這般情景,似乎在哪見過……”
勝玉也凝神想了想,亦覺得有些熟悉,脫口道:“是燕懷君吧!他爬樹崴了腿,也是帶着手杖來上的騎術課。”
李樯頓了頓,目光變得有幾分不善。
但勝玉沒察覺,低頭替他注意着腳下,一邊回憶起更多:“腳崴了還想騎馬,真是異想天開,後來果然被夫子發現他站都站不穩,将他趕出去了。”
其實沒有那麽誇張,燕懷君當時站姿還是不成問題的,只不過傅勝玉悄悄從後面踢掉了他的手杖,害他在人群中搖晃起來,這才被夫子發現。
那時燕懷君臉上赤白一片,眼睛瞪得快要飛了,現在想起來還是很好玩。
勝玉咬着唇角輕輕笑出聲。
李樯盯着她看了一會兒,本有些不悅,惱于自己意外讓勝玉提起了旁人的名字,但看她露出一點活潑的笑意,又漸漸褪去了那股不悅。
當年之事,的确想念起來處處都是美好。
李樯也記得,那時燕懷君本應該在家中休養,卻非要來上馬術課。
傅勝玉不懂,其餘人卻對燕懷君的心思看得分明。
燕懷君哪裏是對馬術情有獨鐘,堅持拐杖也要來,只是為了不錯過在課上能與傅勝玉并駕齊驅的機會罷了,只要燕懷君在,其他小子再想去找傅勝玉就都要往邊站。
結果燕懷君一番努力,最後反倒恰恰是被傅勝玉攪了局,也算是他活該。
那時每個少年的念頭都昭然若揭,只是沒人點破,總以為明日很長。誰又能料到世事無常,當年山中映着月光的清澗輕靈美麗,卻下一瞬便被壓在亂石之下,再尋不見。
勝玉正往前走,忽而察覺頭頂有一道灼灼目光。
她微怔,擡頭看,見李樯雙眸正凝着她,好似牢牢将月色遮住的青瓦。
勝玉不由得遲疑了一步。
難道說,李樯也還記得那天其實是她踢了燕懷君。
勝玉的目光再度移向李樯支着的右腿。
她趕緊擡起一手保證道:“我不會再幹那種壞事了。”
李樯沒答話,只是又默默看了她一會兒,應了聲,腳步卻不易察覺地謹慎着往遠處挪了挪。
勝玉:“……”
她真的不會再那麽做了呀。
李樯随便撿了級臺階坐下,勝玉也在他邊上收起裙擺坐着。正對着荷塘,水色如練,夜風輕拂,荷葉時而彎垂。
勝玉雙手規矩地放在膝頭,想了想尋了個話題。
“你當郡守後平日裏都做些什麽?方才一路過來,似乎沒見到能議事的廳堂。”
李樯彎了彎唇:“因為處理公務并不在這邊。這是我休憩時居住的園子,待文書齊全,正式接任後,就要搬到郡守府去。”
勝玉愣愣看着他側臉,半晌,“哦”了一聲。
她還沒想過李樯原來只是在這裏暫居,原來還要搬走的。
“那……你什麽時候去郡守府?”
“或許半月吧。”
勝玉抿了抿唇,胸中莫名鑽出一絲遺憾。
“那你呢?”李樯低頭問她,“你平日裏,都做些什麽?”
她的生活就很簡單了,勝玉聳聳肩,按着指頭數了一遍,結果數來數去都是些極無聊的事,不是砍柴燒飯,就是為銅板忙碌,日複一日,幾乎沒有什麽值得提起的。
“偶爾幾日,我會和穎兒姐一道下山來,在茶館裏坐坐,看看旁的女郎踢毽子,等日落了再回去,落日照在河面上,很好看的。”
似乎為了證明自己過得并沒有那麽悲慘,勝玉竭力挖出還算有趣的部分描繪一番。
李樯靜靜地看着她,眸光脈脈,好似藏着什麽未竟之語。
“勝玉……”李樯聲音低沉,緩緩地說,“當年你突然從京城消失,我後來再派人去找,到處都找不到你。你為何非要離開?若是你來李府,照料不敢說,至少保你錦衣玉食,風雨無憂,不至于叫你這些年過得這麽辛苦。”
勝玉垂下眼。
她十二歲那年夏傅家遭難,那年冬獨自離京。
期間在遠親之間輾轉半年,雖然她被陛下親口赦免了死罪,但仍沒有人敢負擔她的一輩子,畢竟她的存在就意味着傅家幾百條人命的重量。
自古滅族遺孤大約都是這樣處境,于她而言唯一稍有不同的是,也許要感謝上天垂憐,她人緣頗好,遠房親族不敢接納,卻有一幫好友争着為她想辦法。
那年燕懷君在天井裏長跪不起求阿父去為她上奏,淩昭綁起了最厭惡的學思帶誓要入春闱考出功名幫她争一個落腳所,大她三歲的黃瑩姐差點就鬧着要随便選個夫婿出嫁,只為帶她随嫁一起遠走高飛……
親族已入血海,勝玉沒辦法承受再有人為她付出更多,當下選擇了狼狽的逃避,甩下一身義氣的諸位好友,隐姓埋名獨自逃走。
那年她十二,燕懷君被阿父用藤編打得血肉模糊,淩昭頭懸梁錐刺股硬啃着難咽的書,發誓永世不嫁的黃瑩摸索着輿圖選夫婿,李樯大約是京中最後一個見過她的人,在雨夜找到躲在鬥篷底下的她,匆匆見了一面就被號角召了回去,當夜就随軍去了西漠邊疆。
他們就這樣走散了。
稀裏糊塗,又無可避免。
勝玉回神,搖搖頭:“時勢混亂,怎好麻煩你們。”
李樯聞言只覺刺耳,他不想勝玉把他和旁人混為一談,但回想當初,與傅勝玉關系親近的人裏他絕對排不上前列,若真要細細算起來,他或許甚至沒辦法與那幾個人“混為一談”。
于是皺皺眉,按下這樁不提,李樯垂眸看到勝玉搭在膝頭的手背,身邊人似月,皓腕霜雪,白雪瓊貌,溫柔可親。
他輕輕覆過手去,包住勝玉的手背拍了拍:“現在我們都長大了,再也不似往時,多了很多選擇,亦多了許多能做的事。”
這樣的安撫,勝玉接受了,偏頭對他溫溫一笑。
是的,她已經不是那個只能逃跑的孩子,她有很多想要做的事。
她要查清當年傅家涉事的真相,那驚天的貪污、命案,究竟真的是傅家犯下的嗎?
更何況,線索已在眼前,她要牢牢守着貢品把控的關卡,好好織網,等魚上門。
“勝玉,你在那荒僻山上住得不舒服,不如搬下來,我替你另擇一處宅院住?”
勝玉警醒,才察覺自己的手仍被李樯覆在掌中,她收回來,疑惑好奇地向李樯探問:“難道,郡守給每一個屬下都發一個屋子嗎?”
李樯手心頓空,神色微冷:“當然不是。”
勝玉便腼腆搖搖頭:“那便不要。”
這個回答顯然令李樯不滿意,他蹙着眉看向勝玉,幾番受挫,他還沒摸清讓勝玉動心的竅門。
她住着那種破屋,可黃金青瓦竟統統打動不了她,實在叫人頭疼。
但李樯并沒顯現什麽,淡淡地收了話頭,仿佛從未提過。
“好,那就日後再說。”
勝玉也沒在意,又朝李樯多問了幾句進貢的細節。
李樯雖然初來乍到,且看起來頗為閑散,但他大約實際上一點也沒閑着,至少對公務之事如數家珍,無論勝玉問到何處,都能對答如流,細細解釋。
從他這裏勝玉問出了許多事,心中慢慢有了盤算。
心裏想着事情,沒注意腦袋越來越重,最後困到眼皮打架,竟是一邊說話,一邊直接失去了意識,沉入夢鄉。
輕輕的一下,勝玉的腦袋靠在了李樯肩上。
李樯渾身肌肉微微緊繃,僵坐不動。
夜風攜着月色輕輕拂來,柔柔披灑在兩人身上。
李樯心猿意馬了整整一夜,但被勝玉盯着,最過分的舉動也不過是借着安慰之名,悄悄按了按勝玉的手背。
現在勝玉雙眸阖着,乖順地靠在他肩上,似乎很是信賴,任人施為。
李樯心尖忍不住躁動起來,喉結連番滾過。
餘光瞥見勝玉白膩柔軟的面頰,不知用指腹撫過,觸感會否與想象中一致。
指尖動了動,似要擡起。
勝玉發絲被風吹動,指尖又僵住。
過了少許,又輕輕地擡起。
最終還是放了下去,回歸原處。
一聲帶着糾結與甜意的嘆息。
罷了。
就當他今夜瘋了,真的想做個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