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清晰地意識到他是個男子◎
勝玉一把将桌上的雜物推開,還特意點亮了一支蠟燭,想看得仔細些。
李樯穿着一雙靛藍長靴裹着胫骨,料子很硬挺,上面繡着銀線白鹇,從表面看不出什麽異樣,她也不可能脫了人家的靴子去看。
勝玉一手舉蠟燭,一手搭在自己膝頭,憂愁地看了看李樯。
李樯臉色有幾分蒼白,還有些失神,看樣子像是真的被砸狠了,勝玉遲疑道:“你怎麽不躲開……現在腳上感覺怎麽樣?”
李樯倒抽一口冷氣:“疼,疼得厲害。”
勝玉的眼神立刻變得不安歉疚。
她的确沒什麽收整,東西時常亂放,不過她獨自個兒住着,屋子也就這麽一綠豆大,什麽東西無論放哪兒她都能找到,也不礙着旁人,因此這習慣就一直沒改。
要說,若是李樯不到這兒來,他也不會挨這一遭。
不過李樯是為了幫她送東西才來的,更何況,木槌放在桌上本就是不應該,是應該要預料得到有傷人危險的,總之,這事兒她有一定的責任。
勝玉小心翼翼問他:“還能走嗎?要盡快下山去找大夫看看才行。”
李樯還捂着自己的腹部,不肯站起來:“不成,疼得麻木了。”
看來是真的很痛,嗓子都嘶啞了。
勝玉有些着急,拉來一條劈柴用的小木凳讓他坐一坐:“你等我一下。”
說完就小跑着去打了兩壺井水倒進木盆裏,讓李樯把腳拿出來泡一泡。
“冰鎮下會舒服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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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樯猶豫了一下,果真坐在木凳上,側身脫了鞋襪,踩進木盆裏。
他的腳很大,比勝玉的手大上兩倍還有多,腳趾有力腳背白皙,青筋很明顯,指甲圓潤整齊,穩穩地踩在盆中,跟女子的巧足顯然沒有一絲相似之處。
勝玉再一次清晰地意識到她眼前的是個男子,如鹿過溪水般在心中驚了一跳,盡管男子的雙足并沒有不可直視的規矩,她還是不由自主地撇開頭。
誰料李樯又嘶嘶痛叫一聲。
勝玉只好又看回來,這下才看清楚,李樯的小腳趾青紫了一塊,似有淤血積在裏面。
勝玉不由得輕輕“啊”出聲。
她方才有一瞬還在想,李樯不是征戰沙場的大将軍麽,為何連這點動靜也避不開,但是看到他腳上的慘狀,勝玉已經完全沒了那些心思,畢竟腳指甲蓋是多麽脆弱的地方,哪怕是棕熊成精不小心踢到腳趾恐怕都要痛叫幾聲。
傷口看着很有幾分嚴重,勝玉憂心道:“你動一動試試?傷着骨頭沒有?”
李樯收了收腳趾,冷汗都要下來:“幾乎動不了。勝玉,這種情形我遇到過,最好的方子便是在原地歇着,不要走動了。”
聽着他這樣說,勝玉漸漸面有菜色。李樯是個男子,她讓李樯進屋已經是冒大不韪,怎麽可能讓他久留?
“不過你先前說得對,不能讓旁人說你的閑話。”李樯虛弱地看着她,話鋒一轉,“所以我還是得下山去,只是我一個人實在是走不了,你陪我一道,好麽。”
勝玉有些結舌。
她漸漸察覺到李樯似乎有些黏人,像小貓小狗似的,要麽總是想着送她回家,要麽又想被她送回去。
都多大人了。
勝玉遲疑了一會兒,李樯便眼神幽幽,控訴道:“難道這也不行?你對我果然是如對陌生人一般冷漠。”
他微撅着嘴,看着的确有幾分可憐,而他個子高大又是個武将,這般示弱就像是猛獸撒嬌一般,更讓人難以抵抗。
勝玉猶豫了一會兒,終究點點頭。
“好,那你的馬怎麽辦?”
“扔你這兒。”李樯雙目灼亮,答得飛快。
那麽漂亮的一匹馬,說不管就不管,勝玉不敢茍同,吹熄了蠟燭,扶起李樯出門去,還是把那匹馬的缰繩牽在了手裏。
山中獵戶多,不講規矩的也有。若是這馬被人逮去炖了吃了,哪怕只是受一點點傷,她都賠不起。
就像眼下這位祖宗一樣。
李樯幾乎整個人倚在勝玉的肩膀上,仿佛不是被砸了小腳趾而是整個腿都已經瘸掉,走起路來深一腳淺一腳,一瘸一拐,不遺餘力地激發着勝玉的負疚感。
他身形高大,這樣彎下身的姿勢是很別扭的,幾乎快把他的腰折成了兩截,他卻毫不在意,還有幾分喜滋滋的。
勝玉嘆了口氣。
她攙着李樯的胳膊,仔細盯着腳下。
山路本就難走,她一個人時走慣了倒也輕便,現在拖着一個腳受傷的李樯,仿佛怎麽走也沒有盡頭。
慢悠悠的月亮被雲船渡進了夜空裏,林間光線更加蒙昧,偶爾有螢蟲搖搖擺擺地飛過,點亮夜路人的眼眸。
李樯垂眸盯着勝玉的側臉,喉結不斷地滾動。
她肌膚白如新雪,天地間最潔淨的水汽凝結而成,仿若混世中唯一一塊幹淨的甜糕,讓人看着便有狠狠啃咬一口的沖動。
帶着欲.望的念頭一旦興起便再難克制。原本李樯尚可還維持着翩翩君子的做派,保持一個讓勝玉覺得安全可靠的距離,但越是觸碰她,便越是上瘾一般,原先李樯為自己畫下的那道線,已經再攔不住腦中的野獸。
想要掠奪更多,想要品嘗更多,想要挖掘占有更深的東西。
夜路寂靜,只餘沿路柴扉之內偶爾的低語,和時不時交織到一起的腳步聲。
“李樯……”勝玉盯着腳下的目光忽然頓了頓,“你傷到的是左腳對吧?”
李樯呼吸滞了一瞬,随即又吐息自然,一派坦蕩:“嗯。”
正應了一聲,他又一個趔趄,似是差點栽倒,更往勝玉身上靠了些。
勝玉忙扶住他,也來不及再去深想方才的疑惑。
她剛剛,好像看見李樯一瘸一拐的腿變成了右腳來着。
兩人一馬走了許久總算下了山,到了平路上,便可以騎馬。
幼時傅勝玉自然是六藝都學過的,但她已經許久沒有接觸過馬,更何況還要再帶個人,勝玉只敢在平坦的地方騎。
勝玉端端正正坐在前方,手裏握着缰繩正琢磨,身後倚上來一個人,雙手環抱住她的腰。
熱燙的雙臂如鐵箍一般,勝玉悚然一驚,腰身都挺直了,微微偏頭斥道:“李樯!”
李樯的聲音有幾分黏糊糊的:“怎麽了?”
他竟然還敢問怎麽了,勝玉只覺氣得熱血沖頂,一陣陣發暈,咬牙:“手,松開。”
“哦。”李樯倒也沒糾纏,乖乖地放開手,讓勝玉方才升起的一腔怒火才剛開了個頭便落了空,剩下的不知要撒給誰去。
李樯還有些委屈,嘟囔道,“旁的姑娘坐在馬背後都是這般扶着,我只是想坐穩些,免得再摔了。”
他倒理直氣壯。
勝玉莫名想起之前看見過張嬸家的兒子小虎,犯了錯還胡攪蠻纏滿嘴歪理,被張嬸的藤條抽得滿山跑。
勝玉閉了閉眼,壓下想抽人的沖動。她是個孤女,經過了朱府一事後也不再想着嫁什麽人,便不那麽在乎所謂的貞潔名聲,但若她真有這個東西,也早就被李樯糟蹋得一幹二淨了。
勝玉捏緊缰繩,冷聲道:“你不是姑娘,也不會摔下去。閉嘴,坐好。”
李樯果然不再出聲,在背後沉默得像是被人拿布條綁了,再沒有一絲動靜,但勝玉的腦海中總是時不時出現他冷着眼努着嘴的樣子。
活像是被她欺負狠了。
到綠園門前,小厮認出主子,趕緊來接。
李樯哼哼兩聲,下了馬推開旁人攙扶,自己一腳深一腳淺地邁過門檻,背影頗為蕭索。
勝玉摸摸鼻尖,看他進了門。沒人管她,勝玉便忍不住琢磨着,她還要不要進門。
剛冒出這個念頭,面前便來了個管家模樣的人,拱着手彎着腰,一臉笑意,很恭敬的模樣。
“姑娘同我們大人一道回來的,還請姑娘進府中喝杯熱茶,歇歇腳先。”
勝玉只好下了馬,将缰繩還給他。
管家在前面領着路,帶勝玉去了正廳。
李樯大馬金刀地坐在主位上,看見她進來,嘴巴又翹了起來。
還在鬧脾氣呢。
勝玉試圖理解他。他在邊疆多年,或許早就不熟悉民間規矩。加之他表面冷峻,私下裏卻有幾分黏人,或許,他是真的大大咧咧,不設男女之防,因此反倒會覺得她小題大做,不近人情。
但也不至于氣這麽久吧。
勝玉壓下嘆息,坐在了另一張酸梨枝雕花木椅上。
那管事在李樯身邊噓寒問暖,當得知主子的腳被砸傷,立即緊張得不得了,趕緊讓人出去請醫師。
“這可耽誤不得,有的人被石板壓了一下就得截去整條腿,大人是要上陣殺敵的,莫說少條腿,就是少根腳指頭,也是牽扯到性命的事啊!”
管事急得團團轉,李樯倒還安慰他:“莫胡說,砸了一下而已,哪就那麽嚴重了?只是現在還疼得厲害。”
管事聞言更是心驚不已,眼看着簡直是要垂淚,好在這時醫師已經請來了,管事扶着李樯去帳內看診,才沒再繼續說下去。
勝玉壓着心虛籲出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