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一輩子是我的人了
那年在公司給宋珂過完生日,第二天陳覺就回了趟家。
繼母許冬雲當時在翻譯一首俄國散文詩,兩天後就要向出版社交稿。聽見敲門聲她應了聲“進”,一擡頭,只見陳念将哥哥一把推了進來。
“什麽事?”
“咳咳。”陳覺清了清嗓。
鏡片後面是一雙慈祥的眼睛,微笑時眼角有些自然的紋路:“又闖了什麽禍?”
她年逾五十卻依然耳聰目明,加上退休前是外文老師,身上自有一股卓然的書香氣,任何時候講話都是輕聲細語的。
陳覺上前:“您怎麽也跟妹妹一樣,找着機會就數落我。作為家裏目前碩果僅剩的一名雄性,我也算是這個家的頂梁柱了吧,好歹給我一點尊重行不行。”
他一貧就是有事相求,這個規律許冬雲早摸清了,于是笑着把眼鏡摘下來:“你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這回為的什麽,說來聽聽。”
“……”
見哥哥一時不言語,陳念急得不行:“你不說我說,他周五要帶人回來吃飯!”
“這有什麽不好意思說的?”
“他——”
“就是那個誰!”又被陳念搶先了。
陳覺扭頭瞪了妹妹一眼,示意她趕緊把嘴巴給閉上,陳念知錯就改,笑嘻嘻地比了個OK。
原來不是普通朋友。許冬雲了然:“是之前跟你爸爸提起過的那一個?”
上一次出櫃以父子倆差點斷絕關系告終,當時繼母跟妹妹沒少從中調停,所以大致也了解一些。
陳覺平常在家裏總是耀武揚威的,一提到自己的那個“他”,表情卻有點不好意思,客客氣氣又支支吾吾地表示:“你們不是一直說想見他嗎?這回我好不容易把他說動了,答應這周末來咱們家。”
許冬雲是極早一批留過洋的,思想本來就很開通,加上一向把陳覺當自己的親生兒子看待,當然只有為他操心和高興的份。
“你們倆處了這麽長時間,借這個機會要是能安定下來當然很好。既然是來咱們家,一應事情你就不用管了,我跟你顧阿姨會幫着張羅好,你只管把人帶回來讓我們瞧瞧就行。”
“謝謝媽。”他立馬笑逐顏開,“放心吧,你們準會喜歡他。”
這樣愣頭青一樣的哥哥不是不滑稽,就連陳念都瞅着他樂,又在書房裏絮絮叨叨半晌才打鬧着出去。
回到出租屋,陳覺把敲定的時間通知宋珂,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的反應。其實昨晚沖動之下答應完,今天早上起來宋珂就後悔了,心裏打了好幾個小時的退堂鼓。
“要不算了吧,這幾天公司這麽忙。”
“宋珂!”陳覺一點就炸,炸完又把語氣緩和下去,“別怕,有我在你怕什麽呢?遲早是要面對的嘛。”
宋珂把身體轉開:“不是怕不怕的問題,我就是覺得沒必要。”
陳覺急了:“難道你還想哪天跟我分開?”
這倒是沒有想過,只是內心仍然會對那樣的家庭有些抵觸,擔心自己融入不進去。要真是這樣,最後失望的還是陳覺。
可是陳覺又很會安撫人心:“凡事總要嘗試吧,你不試怎麽知道行不行?再說了我以人格保證,保證我媽跟我妹妹她們都會特別喜歡你。只要過了這一關,往後逢年過節咱們就能在一起過了,難道你忍心看着我每回春節都兩頭跑?”
最後終于是把人給說動了。
宋珂的性格是很務實的那種,一旦決定要做的事情就會做好。隔天他特意給自己本科時認識的俄語系老鄉打了一個電話,請教對方有什麽書是适合送給長輩的,得到幾個答案後拿紙謄抄下合适的版本跟譯本,為此還專程跑了趟書店。
買來的書帶回家拿牛皮紙包嚴,外面用細細的麻繩捆好放在鞋櫃上。給陳念的禮物相對簡單一些,是一條絲巾,但也花去他整月工資。包裝照例是自己來,包好後跟俄語書放在一起。
當天早上十點鐘,陳覺開車來接他,見到他手裏提的東西很詫異:“你準備的?”
不是我準備的,難道還會從天而降?
宋珂不言不語,默默地就上了車。
陳覺在後面笑得見牙不見眼,上車以後親自給他系安全帶,低聲對他保證:“有我在你什麽也不用怕,這一輩子我就愛你一個,就算我爸活過來掐着我的脖子反對也不管用。”
“誰怕了。”
宋珂笑着撇開臉,再不理會他的胡言亂語。
記得那天陽光特別好,十二月的氣溫居然暖得像春天。從他們倆租房子的小區往城西走,一路上都很通暢,道路兩旁的懸鈴木高大茂密,地面的方磚上滿是樹葉的陰影,微風中輕輕地搖曳着。陳覺沒有說什麽話,可是心情一直很好,甚至還在輕聲地哼歌,直到把車開進樹林掩映的別墅區才停。
“馬上就到了。”
他捏捏宋珂的手。
寸土寸金的市區竟有這樣的地方,宋珂從不知道。這裏的綠化奢侈,層高奢侈,空氣也很奢侈。寬闊的林蔭道筆直向前,每家每戶都是高門獨院,遠遠望去面積仿佛無邊無際。高大的梧桐樹濃翠如蓋,月牙狀的碧波湖裏還養着幾只天鵝,戲水的姿态伸展自如。
“這湖不算深,冬天湖面凍結實以後業主可以上去玩。”
陳覺說完,宋珂轉回頭,一開口就冒傻氣:“玩什麽?”
鼻尖被刮了一下:“滑冰。”
原來在小區還可以滑冰,這是宋珂頭一回聽說。
他的沉默一直保持到下車,陳覺牽起他的手,被他有點別扭地掙脫出來:“自己走自己的。”
空氣裏都是自然的花香跟草味,陽光像碾碎的金箔紙,有人從天上飄飄揚揚地灑下來,只有住在這個地方的人有資格與之不期而遇。
一進院門,宋珂注意到半開放的車庫,裏面八輛車分兩排停得整整齊齊。宋珂扭頭看陳覺,陳覺有些心虛地解釋:“兩輛是我爸留下的,兩輛我妹在開,還有一輛是我媽的,剩下的才是我的。”
就差再分給保姆一輛。
不過宋珂倒也沒覺得有什麽。他喜歡的是陳覺這個人,又不圖陳覺什麽,有什麽好怕的?況且陳覺從來沒有顯露出什麽優越感。
這樣一想,也就從容起來。
打了一肚子的腹稿,沒想到陳覺媽媽跟妹妹都非常客氣有禮。尤其是陳覺的妹妹,自打一開門眼睛就沒從宋珂身上離開過,臉上一直是笑嘻嘻的。
“我叫陳念,”她站在陳覺身邊,揶揄哥哥的時候表情頑俏生動極了,“這是誰呀,你也不給介紹介紹?”
陳覺這才含糊其詞:“這是宋珂。”
她笑着伸出纖纖玉手:“幸會,早就聽說過你的大名。”态度又極為大方。
宋珂跟她握了一下手,然後才向許冬雲問候:“伯母您好。”
許冬雲也是微笑的:“人來就行了,帶東西實在太客氣,我們事先也沒有什麽準備。”
陳覺腦子不轉彎:“媽你昨天不是說準備了金子嗎,沒買到?”
許冬雲啪地打了他一下:“就你多嘴。”
這下不止是他們,就連端茶出來的顧阿姨都笑了。
整座別墅坐北朝南,一樓的客廳更是大而敞亮。通鋪到底的地毯綿密厚實,腳踩上去沒有一點聲音。沙發也軟得驚人,一坐下去人就不由自主地往下陷,不過宋珂的坐姿依舊很挺拔。
顧阿姨回廚房切水果,陳念打着幫忙的幌子跟着溜進去,邊偷吃切好的梨邊小聲說:“又有學問又有氣質,難怪我哥整天牽腸挂肚的。不過我哥也太沒出息了,你瞧瞧他,眼珠子都恨不得貼到人家臉上去。”
“不怪他,”顧阿姨笑呵呵的,“這孩子連我看着都喜歡。”
“那是當然,畢竟是我哥嘛,眼光絕對是一流的。”
客廳裏聊得沒有廚房那麽熱火朝天,不過氣氛照樣很好。
“喝茶。”
“謝謝伯母。”
隔着杯蓋,上好的雨前龍井就芳香撲鼻。宋珂端起來,先只嘗了一點,燙,可是舌尖已經感到回甘。
許冬雲沒有喝,只是說:“早就想請你來坐坐,陳覺怕打擾你,一直推三阻四地不肯答應。”
陳覺推三阻四當然是因為他一直不肯點頭。宋珂心裏有愧,只好垂眸看着茶湯裏扁平飽滿的茶葉。芽葉在熱水裏輕輕地打着轉,慢慢的,悠然自得,他也就看得沉靜下來。
“你們兩個年輕人在一起,比我們有共同話題。說是在創業?”
“嗯,一個互聯網企業,規模還很小。”
“小不要緊,”她溫和地道,“創業難,守業更難。你們創業我是很支持的,一開始家裏叫他出去打拼他還不願意,現在這樣我看很不錯,正好叫他這位大少爺知道知道什麽叫人間疾苦,以後也不至于把這點家底敗光掉了。”
陳覺趕緊說:“我什麽時候敗過家了,媽你別在宋珂面前诋毀我啊。”
許冬雲微笑:“好,不說了。”
越聊宋珂越覺得自己以前的想法很多餘。陳覺的媽媽溫柔知性,妹妹爽朗熱情,并不像他想象得那樣難相處。
午飯就是在那裏吃的,晚飯前宋珂本想告辭回去,無奈陳覺家人熱情難卻,只好又繼續留下來叨擾。
單從家常菜的角度來講,顧阿姨的手藝比五星酒店的大廚還要好,六菜一湯做得色香味俱全。
席間許冬雲一直給他倆夾菜,到後來宋珂碗裏堆得冒尖,只好偷偷将幾塊排骨夾給陳覺。陳覺反正是個能吃的,不管什麽都照單全收,結果被陳念調侃:“哥你餓死鬼投胎啊?難怪宋珂這麽瘦,原來飯全被你搶去吃了。”
陳覺說:“你是哪門子的妹妹,胳膊肘往外拐。”
她笑着做了個鬼臉。
宋珂吃好後靜靜坐在一旁,陳覺趁大家不注意,在桌下悄然牽起他的手:“沒蒙你吧,我媽和我妹妹都很好相處。你還擔心,我真不知道你在擔心什麽。”
有點得意卻又傲慢的語氣,聽得宋珂想笑,然而還得端得一本正經:“你小聲點行不行,別讓她們聽見。”
“聽見就聽見呗,以後就是一家人了。”一塊心頭大石落地,今晚陳覺已經開始放肆。
晚飯後許冬雲派他帶宋珂到樓上去參觀。從樓梯慢慢踱上去,他又牽宋珂的手,這回宋珂沒躲了。
陳覺的房間在三層,準确來說,是整個三層都被他霸占了,光是游戲房就比他們倆那套小房子的客廳還要大。
先走進書房,裏面挂滿了他的墨寶,被宋珂觀賞他還有點難為情,說:“都是以前練字的時候瞎寫的。”
其實看得出他在這方面下過苦功,遒勁又灑脫的筆鋒跟他這個人很相似,可是宋珂故意問:“寫得挺好的,怎麽現在成這樣了?”
剛剛還在謙虛的陳覺此刻又不甘示弱,挑起眉自誇自擂道:“平常寫字當然是怎麽省時間怎麽寫,我要認真起來起碼也是書法協會候補的水平。”
宋珂笑着搖頭。
“你還不信?等着。”
陳覺一副要現場展示的架勢。宋珂覺得麻煩,讓他省省力氣:“別寫了,又要調墨又要鋪紙,待會兒不是還要去你卧室看照片嗎?”
的确有一些小時候的照片想給宋珂看,包括自己親生父母的模樣,陳覺也想讓宋珂看一看。不過這口氣不争不行,來不及寫毛筆字那用鋼筆總可以吧。他将一張白紙鋪開,将要落筆卻缺乏靈感,頓了片刻後,擡頭看見宋珂的背影。
宋珂早已決定不跟陳覺一般見識,走到書架前觀摩藏書去了。他的背影淡漠、沉靜,甚至有點不易接近,可因為頭微微地低着,下巴那樣收進去,翻閱書冊的動作又很斯文,所以舉手投足之間都讓人覺得舒服溫和,絕非表面那樣拒人于千裏之外。
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後,陳覺将鋼筆吸飽墨,凝神慢慢書寫一個人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直到滿意才松了口氣。
然後他低聲:“宋珂。”
“怎麽?”宋珂沒有回頭。
他笑了笑:“沒什麽,叫叫你。”
語氣莫名的深刻。
宋珂放下書,轉身走回去,見到那張寫滿自己名字的紙。
印象中陳覺似乎從沒有這樣認真地寫過什麽東西。他非必要不寫字,要寫也總是龍飛鳳舞、漫不經心,從不像紙上這些,這麽端正凝肅,刻骨銘心。
“別的都可以寫得潦草,唯獨這兩個字不行。”像是自己也覺得太過鄭重,他又往語氣裏加了一些調侃,“誰讓這兩個字關系到我一輩子的幸福呢。”
樓下的母女倆在看電視,書房裏安安靜靜的,窗外月色濃郁。宋珂低着頭,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作為回應。
他不說話,陳覺就把他拉過來圈在懷裏,柔軟的腰肢抵在書桌邊緣:“很久沒像今天這麽高興了。”
他們的關系得到長輩的承認,假如順利,走完一生也不是不可能。
“你呢?”
盡管心裏已經有答案,陳覺還是希望聽到宋珂親口說。宋珂輕輕偏開頭,右手無所适從地拿起紙上的筆,下一刻卻被寬厚的手掌包住。
“你也寫一遍我的名字,行嗎?”
鋼筆溫度仿佛灼人,心口燙得快要失去知覺。這樣被陳覺抱着,握着,宋珂哪裏說得出“不行”。
燈光溫和地投映下來,寬大的白紙靜靜框着兩個交疊的人影。他的右手被牽引着,一筆一劃,一撇一捺,一切都順着陳覺的意思走。
潇灑恣意,行雲流水的走勢,張弛有度的字型,再加上落筆時一個極細、極小的點,像簽完文件後筆尖在紙上随手一戳,算作是個含蓄的收尾。
還不錯,只是不如陳覺寫的那些。
“不好看。”宋珂認輸,“沒你寫得好。”
“但是我喜歡。”陳覺依然從後面抱着他,“活到三十歲,這是我第一次這麽喜歡自己的名字。”
現在他們兩人的名字出現在同一張紙上了,極鄭重的。
宋珂低着頭,沒有辦法不去凝視它們。陳覺默然片刻,半真半假地懊惱:“我忘了帶戒指,否則今天婚書一簽戒指一送,你就一輩子是我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