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想見你
從山莊回來宋珂就病了,高燒不退。堅持了三天實在堅持不住,第四天拿着病歷去了醫院。
在門診處取號,人工窗口大排長龍,只好去排自助取號機的隊伍。可是機器也有許多人不會用,一會兒是卡出了問題,一會兒是手機支付出了問題,半晌沒有前進幾個人。
好不容易排到,想着來一趟不容易,他決定順便把另一個毛病也看了。結果心理科只剩下午的號,所以要在醫院幹耗兩個小時。
這個地方其實宋珂常來,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就是三天前也還送陳覺來過。那天救護車把他們從郊外直接拉到這裏,不必任何人吩咐就知道是去國際部,因為陳覺是那地方的常客。
當初出事受傷時,陳覺就是在那裏住了整整一個月的院。起初是昏迷,後來醒了又不肯接受治療,每天都有新狀況。作為唯一的一名親屬,陳念那段時間忙得人仰馬翻,幾乎沒有辦法兼顧公司跟醫院兩頭。宋珂也不好受,可是不像陳念可以每天去見他,宋珂那個時候只能一周去看他一次,還是和陳念一起。
一開始當然不是。一開始宋珂日夜守在那裏,結果陳覺醒了,問他是誰,他答不上來,只好傻傻地對陳覺說,自己是陳念的男朋友。
“男朋友?”
陳覺盤問他:“你是做什麽工作的。”
他把自己的名片遞給陳覺:“自己創業,做智能語音機器人。”
出于禮貌陳覺接過去掃了一眼,然後不溫不火地對他說:“我不懂這個。”
宋珂只能笑,除了笑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後來去的次數多了,也讓宋珂撞上好玩的事。有一次陳覺想去衛生間,身邊沒有別人,宋珂就扶着他去了一趟。他讓宋珂在外面等,出來以後先是對宋珂說謝謝,慢慢地走回床邊坐下,又自嘲地說:“人真不能生病,一病就沒有隐私,沒有尊嚴,行屍走肉一樣的。”
宋珂仍想笑,只是笑不出來。就因為自己陪他上了個廁所,他居然覺得沒有隐私和尊嚴了,這是世上最無聊的笑話。可到最後,也只是哭笑不得地對他說:“不用謝,陳總。”
再後來,陳覺看起來好多了,起碼看起來是那樣。他不再追問自己為什麽不記得,甚至不再試圖弄明白繼母是怎麽死的,只是一聲不吭地消失了一整天。
那天陳念滿世界找他,宋珂也急得沒法工作,開着車無頭蒼蠅一樣在城裏打轉。電話打了無數個,朋友能聯系的都聯系了,就是沒有人知道他去了哪裏。
結果等到半夜,陳覺又自己開車回到醫院,并沒有受什麽傷。陳念問他去哪了,他說他哪也沒去,只是去墓地給繼母磕了幾個頭,讓她不用再擔心自己。
那天晚上陳念哭了很久,陳覺卻只是對她說:“妹妹,往後你也別再擔心我,我自己的生活自己會過好。”
可是怎麽能不擔心呢?
從前的陳覺總是一副自信心過剩的模樣,玩車,玩表,性格看着沉穩其實很拽的,尤其在宋珂面前,話又多又密,精力旺盛得像是永遠沒有用完的那一天。如今陳覺卻像變了一個人。他依然玩車,玩表,只是再也不跟任何人傾訴內心的想法。他很少說話,不愛回家,也不愛笑,偶爾回家也只是一個人靜靜地坐着抽煙。宋珂知道,他是把自己封閉起來了,可是不知道為什麽。
一直到現在宋珂還是不知道為什麽。
拿着手裏的病歷本,不知怎麽就走了很遠。茫然地擡起頭,人已經站在國際部住院樓的門口。宋珂覺得自己來這一趟很沒有必要,可是不由自主地走過來,也許內心還是想知道陳覺究竟怎麽樣了。
結果在一樓遇上要走的陳念。
陳念看到他,先是一怔,然後才走到跟前問他:“上去過了嗎?”
宋珂搖搖頭:“放心,沒有。”
陳念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昨天哥哥醒了,我以為是他打電話叫你來的。”
宋珂當然還是只有搖頭的份:“沒有。”頓了一頓,又說,“醒了就好。”
不知道為什麽,塞了幾天的鼻腔忽然通暢,人也安心許多。
看到他手裏拿的病歷本,陳念問:“你生病了?”
“有點感冒,不是什麽大毛病。”
陳念猜到他是為救哥哥凍病的,一言不發半晌,接着拉起他就走。
他問:“幹什麽去?”
心裏還以為她是要拉他去見陳覺,很着急地要拒絕,可是一個字也說不出來。結果陳念只是想領他去國際部看病,因為那裏不用排隊。
他一邊應付着,一邊想辦法脫身,走出醫院了陳念還以為他在衛生間。
只是可惜了那兩個號,好不容易排到的。不過能知道陳覺醒了也不錯,至少不算白跑一趟。
地鐵站在八百米外,他慢慢地擦着鼻涕,夾在人潮中安靜地往那邊走。一號線的人無論何時都很多,線路老舊,但途徑城市各處核心地帶。
報站的聲音開始讓他恍惚,因為聽得不清,每一站都是家的名字,身邊仿佛還有陳覺的手。他疑心是自己的病情加重了,起先不當回事,幾站後才漸漸地知道害怕。
算了,下次再去看吧。
終于到站,擠出車廂,出來發現路邊有賣那種現爆的爆米花。商販熟練地操作着,鐵機器裏砰砰的響聲,很是熱鬧,像過年一樣。
“多少錢一份?”
“八塊。”
漲價了。以前是六塊,陳覺常吃。
想起以前常笑話陳覺沒見過世面,看到什麽都是好的。不止爆米花,路邊賣的鐵鍋炒飯、炸串、麻辣燙對他來說都是新奇的,好的,因為從小沒有吃過這麽重口的東西,不衛生卻極有誘惑力。下班路上這些東西總能輕易将他的注意力吸引走,花上幾塊錢,買上一小份,兩人你一口我一口能吃一路。
有的時候宋珂甚至會想,是不是自己對陳覺來說也是這種東西,因為新奇所以才有吸引力,其實根本就不适合他,而且哪天要是嘗多了保準也會膩。
結果今天宋珂自己也忍不住買了一份。因為陳覺醒了,沒有事,忍不住高興。硬紙卷成蛋筒狀,爆米花裝在裏面,八塊錢就能嘗到當初那種快樂,貴一點也值得。
後來還是忙得沒有去看病。
幾天後陳念提了吃的去看宋珂。宋珂才剛剛好一點,可是仍然沒辦法去公司上班,只能勉強在家遠程辦公。
“随便坐,家裏有點亂。”
陳念換了拖鞋,蹑手蹑腳地躲過地上幾個貓玩具,直奔廚房的冰箱放吃的。她買了滿滿兩大袋子,牛奶水果蔬菜什麽都有。小九不知道從哪裏蹿出來,一個不留神直接跳到冰箱上頭,吓得她差點一莴筍将它拍死。
宋珂在沙發那邊辦公,頭也沒往廚房擡一下:“幫我做個粥。”
“就吃粥多沒營養啊。”
“你不會做個鮑魚海參粥?”
她恨聲:“宋扒皮。”
宋珂笑了笑。
隔了一陣子,叮叮光光的聲音停下來,陳念把小九抱到懷裏,站在廚房門口遠遠地看着他:“哥哥提起你。”
他手一頓,靜止片刻,目光才重新回到屏幕上。
“問你最近在忙什麽。”
陳念說了這麽一句,房間安靜下來。
等了一會兒,沒有等到他的回應,她就去打電話叫餐廳送粥了。對方動作倒快,不出半小時便送達,滿滿兩大碗海鮮粥,裏面海參幹貝花膠瑤柱鮑魚,恨不得搞出個海洋館花名冊來。
居然恰巧是生日那天陳覺請客的那家,宋珂一口便嘗出來,半低着頭:“這家還做外賣?”
“哪兒啊。”陳念一手挽頭發,另一手小心翼翼地舀起一勺,“別說外賣了,堂食的位置都很難定,要不是報哥哥的名字我哪來那麽大面子。”
“他愛吃?”
“嗯,不過沒帶我去過。”
想起那天在餐廳鬧得不歡而散,宋珂咽下一口粥,簡直覺得味道也不複從前,真是神奇。
陪着吃完飯陳念就走了,沒有再提起過陳覺一句。宋珂也不知自己是想聽還是不想聽,只是覺得日子還要過下去,多思無益。
初春多雨,晚上又淅淅瀝瀝地下起來。
他坐在房間裏發呆,眼望着窗戶上雨絲纏綿,玻璃朦朦胧胧的,心裏也很潮濕。
想起那次在老家過年,兩個人因為踩了雪,回到家以後襪子都濕了,可是因為一路上說了不少話,所以心口又暖又熨帖,捧着一杯熱茶喝下來,毛孔也舒服地微微張開。燒了水幫陳覺洗頭,一瓢一瓢的熱水慢慢淋下去。陳覺那麽一個大個子,瑟縮在鏡子前面,背弓得像只蝦米,頭上全是綿密的白色泡沫,後脖頸的皮膚卻燙得紅紅的,很是可愛。
就這樣出着神,漸漸地覺得心髒發麻,鼻子也不通氣。以為是度數又燒起來了,正想去拿體溫計,低頭卻發現握着的手機在震。
原來不是心髒麻,是手指麻,十指連心。
對方用的是座機,所以沒有名字。
他接通,啞着嗓子說了聲“喂”,彼端卻格外安靜。把手機拿下來,時間顯示已經晚上十點多,綜藝節目都播完下期預告了。
號碼是本地區號,中間四位卻很陌生。
他又問:“哪位?”
那邊仍然沒有開口,只有緩慢低沉的呼吸。以為是惡作劇,他只好平淡地道:“不說話我就挂了。”
也許是鼻塞得太明顯,靜了兩秒,聽筒中傳來沙啞的嗓音:“你病了?”
他一頓,忽然領悟到是誰,心髒不可抑制地跳動起來。一緊張反倒說不出話,額頭又昏又重,恨不得往桌子上磕幾下。
那邊忽地風聲呼嘯,像是在外面。他傻傻地忘了回答,只是問:“你在哪裏?”
這個時候陳覺應該在醫院才對。
沒人說話,他急得站起來,椅腳磨出吱的一聲:“你在哪裏?”
電話那頭雨滴滴答答的,聲音像被一團霧氣包裹着,只有雨的聲音,沒有傘布的沙沙聲。
“為什麽不要命地救我。”陳覺問。
宋珂握緊手機,明知看不見還是從窗戶看出去,茫茫的雨霧中無措地尋找着陳覺,可是一無所獲。他當然知道他不會來,可是心裏免不了擔心他真的來了,沒有帶傘怎麽辦。
于是沙着嗓子:“你不要放在心上,我就是見義勇為而已。”說完,居然還幹巴巴地笑了兩聲,表情卻比哭還難看。
“是麽。”
陳覺緩慢地呼吸着。
宋珂覺得難受,連一個“嗯”都說不出來。
“陳——”
一聲名字還沒有叫完,陳覺就把電話挂了。
把手機拿下來,許久都沒能挪動寸許。回過神來,宋珂身體都凍得僵硬了,可是一顆心撲通撲通地快要跳出腔子,于是急忙去穿衣服、戴圍巾,冒着夜雨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