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一定會想起來的
宋珂覺得難以置信,然而用手一摸,臉上果真是濕的,只好轉過身去拿袖子拭淚。
陳覺半晌沒有說話,過了好一陣子才平淡地問:“是因為我嗎?”
“只是想到一些過去的事,抱歉陳總,我今晚有點失态了。”
盡管嗓子還是啞的,但宋珂已經盡了最大努力保持鎮定。
可陳覺仍然面朝竈臺,既不看他也不再追問什麽,只是用筷子将鍋裏的面挑散。沸水蒸騰起大片白霧,陳覺的臉變得模糊不清。
“如果我以前傷害過你,那我代以前的自己向你道歉。如果沒有,那就全當我是在自言自語。”
“陳總言重了,當然沒有。”宋珂用微笑掩飾雜亂的情緒,“剛才我仔細想過,魏子豪說見過我也是有可能的,畢竟睿言跟銘途一直有生意往來。”
陳覺“嗯”了一聲,不知有沒有聽進去:“你去客廳坐着吧,面煮好了我會端過去。”
“好,謝謝陳總。”
魂不守舍地走到客廳,回頭看向廚房,陳覺的側臉很冷淡,目光也很久沒有從沸水裏移開。
他在想什麽?是不是在想,這個宋珂實在莫名其妙,一個大男人好端端的竟然哭起來,真是矯情。
随他想吧,也許自己原本就是個矯情的人。
等面煮好陳覺的神色已經恢複許多。他用隔熱板将兩碗面端到茶幾上,給了宋珂一雙筷子一把瓷勺,“今晚害你受傷,這碗面就當是我向你賠罪。”
“小傷而已,陳總不用放在心上。”
宋珂覺得燙,用受傷的左手扶住碗,還是燙,擡眸發現陳覺一直沒有動筷。
“陳總怎麽不吃?”
陳覺背靠沙發,就像是坐在一輛随時可能消失的車裏,坐了很久才終于開口:“吃不下。”
宋珂低下有些模糊的視線,筷尖插進那碗好不容易煮熟的面條裏,只是沉默着。
“你吃你的,不夠我再去煮。”陳覺起身,拿出一瓶藥,熟練地倒出兩枚藥片。
“陳總身體不舒服嗎?”
陳覺說沒什麽,宋珂不信,放下筷子過去看。
是止疼片。
“我總是頭疼,疼得睡不着覺。”語氣很沒有所謂,仿佛身體全不是自己的,“興許腦子撞壞了都會有點後遺症,時間久了自然就會習慣。”
宋珂只好看着他吃下去。
陳念回來的時候陳覺正在洗碗,家裏的場景将她吓了一跳,馬上沖到廚房興師問罪:“你還回來幹什麽,幹脆在外面安家不是更好?反正我這個妹妹你也不在乎了。”
陳覺關了水,慢條斯理地轉過身,忽地用濕手朝她臉上彈了兩下。陳念躲都躲不及,只能捂着臉大喊大叫:“髒死了全是泡沫!”
他卻低沉地笑起來,乍一看仍是那個面冷心熱的陳覺、那個喜歡捉弄妹妹的哥哥,從來也沒有變過。
“宋珂快幫我!”陳念躲到宋珂身後,扯緊衣服朝哥哥飛踢一腳,“這人一回來就挑起戰争,我們二打一,殺他個片甲不留。”
宋珂人被扯得團團轉,兩邊勸着:“好了吧?不要鬧了,小心不要把東西打碎了。”
直到出了一身汗,她才終于肯上樓換衣服。陳覺心情大好,坐在沙發上獨自轉起煙盒,看似懶洋洋地在休息,過會兒卻忽然轉頭喊:“宋珂。”
一驚一乍,害他手裏的玻璃杯都險些砸了:“幹什麽?”
“你真的不會抽煙?”
宋珂沒好氣地說:“不會,但是很會抽二手煙。”
陳覺看着他,先是板着臉,很快又忽然笑起來,一點也不像是生氣:“可我見你拿走過我的煙,有一次我午睡的時候。”
有一次……
午睡的時候……
宋珂大腦飛速地運轉,想不起自己到底是哪一次蠢成這樣,居然會在陳覺午睡的時候偷偷拿走他的煙。可是半晌都沒想出結果,當下有點手足無措,只能用沙沙的嗓子辯駁道:“我只是好奇,外面買不到你那種煙。”
“瞧,被我試出來了。”忽然間距離拉近,陳覺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你果然拿過我的煙。”
原來根本是蒙他的!
宋珂氣得要命,可是拿他沒有辦法,因為他眼底隐隐含笑,好像頭頂的燈瞬間通通打開,亮得人睜不開眼。而且宋珂也不知道,陳覺怎麽會突出在自己面前露出這麽孩子氣的一面,搞得自己一時想不出應對之策。
見他表情亂七八糟,陳覺挑眉:“你不會拿我的煙去賣吧?煙草未經允許在市面上流通可是違法的。”
宋珂恨聲:“我只是窮,不是法盲。”
陳覺輕飄飄地喔了一聲:“其實你喜歡完全可以找我要,我那裏還多得很,國內不能倒賣你可以私運到非洲去。”
宋珂咬牙:“謝謝提醒。”
陳覺偏開頭,忍笑忍得極為辛苦。
換好衣服的陳念走下來,看見他們聊得這麽開心就問:“聊什麽呢你們?”
陳覺起初還在笑,很快卻偏頭咳嗽起來,邊笑邊咳嗽,弄得陳念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你到底是難受還是開心啊?”
陳覺擺擺手,半晌方才止住笑跟咳嗽,宋珂已經快要找個地洞鑽進去。
明明什麽也沒有變,可是空蕩蕩的客廳忽然溫暖許多。陳念脫了鞋雙腿盤到沙發上,依偎在她哥身邊收看無聊的綜藝,沒幾分鐘就笑得前仰後合。宋珂頭一回相信兄妹基因高度一致的說法,否則難以解釋他倆的笑點為什麽會低得如此統一。
沒多久陳覺的電話響了。
他接起來:“怎麽?”
嗓音有種懶懶的親昵。
宋珂立刻就猜到那邊是誰,于是轉開臉靜靜地看着電視。陳念卻一骨碌爬起來,拿遙控器将電視音量調小後,貼過去大大方方偷聽。
陳覺淡笑着推開她,對電話那頭說:“在家,還能在哪……不信我也沒辦法……”
“周末的事周末再說,我不一定有時間。”
那邊不知道在說什麽,總之一定是很不高興,因為陳覺把眉頭微微地皺了起來。再開口,他嗓音多了一點安撫意味:“別跟小孩子一樣,早點睡,周末我盡量……”還沒有說完,就起身朝花園走去。
陳念對着他的背影暗罵三字經,宋珂一言不發,只是平靜地盯着綜藝畫面。節目裏幾個人臉上塗滿了面粉,手腳并用地穿行在各種各樣的充氣障礙物之間,一不小心就摔得四腳朝天,模樣滑稽極了。他想笑,于是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雙手摸到膝蓋骨的棱角,覺得手心很疼。
過會兒陳覺回來對陳念說:“周末我有個朋友的度假山莊開業,你跟我一起去玩玩吧,帶上宋珂。”
陳念問:“鐘文亭去不去?”
陳覺頭也不擡地卷着袖子:“就是他要去。”
客廳裏沉默了一陣。
時間不早了,宋珂起身告辭,出了門才發現,大風橙色預警已經成真。
這一帶本來很幹淨,可是風把樹葉樹枝刮得哪都是,空氣聞上去一股塵土的氣味,眼睛只能半眯着。
他的車還在公司,眼看也難打車,只好認命地往地鐵站步行。路上用雙手裹緊厚外套,可寒風還是從脖子的縫隙鑽進去,吹得皮膚冷冰冰的。
沒走多遠就被迫停下來,站在一面牆的牆角想等風小一些。可是很快,遠遠的忽然看到一個身影跑過來,像是陳覺。他艱難地睜大眼睛,确認就是陳覺的那一秒心突兀地跳了一下。
陳覺沒有看到他,徑直就跑了過去。
他用盡全力大喊一聲:“陳覺!”
聲音被寒風吹得發顫,幸好陳覺聽見了。見到縮在牆角的他,陳覺很快就奔了過來。
“你在這兒。”
就這麽一句,宋珂竟有一種落淚的沖動。他想說:“我還能到哪裏去呢,我一直就在這裏等你。”可是靜靜地忍住了。
陳覺把手裏一件厚實的長羽絨服遞給他,說:“我想起你沒開車。”
其實開輛車出來不就好了?何必眼巴巴送件衣服來。宋珂這樣想着,手上卻把羽絨服很珍惜地接過來。
這應該是陳覺的衣服,因為又寬又大,穿到身上空空蕩蕩的但又暖和極了。宋珂擡起頭說謝謝,陳覺擡擡下巴:“把拉鏈拉起來。”
宋珂點點頭,拉好拉鏈揣緊手。
陳覺又說:“不要在牆根站着,當心樓上的東西吹掉下來。”
宋珂又木讷地把頭點了點,随他一道慢慢地朝地鐵站走。風還是那麽大,刮在耳邊連話都快要聽不清,刮到臉上又像刀子一樣鋒利,人不由得搖搖晃晃。陳覺從後面扶住他的肩膀,身軀牢牢地護着他,終于走到地鐵站口身上都出了一層汗。
入口等着好多人,都是被大風給困在這兒了,想等風小一些再往家走。他們倆擠進人群,走到一個人少的角落,宋珂把身上的羽絨服脫下來:“你也在這裏等等吧,這麽大的風走回去不安全。”
陳覺嗯了聲,沒有別的話。
宋珂說:“那我就先走了。”
陳覺又嗯了聲。
“周末你們好好玩,我就不過去了。”
陳覺這才看着他的眼睛:“你有約?”
“我可能要加班。”
“不要加了,大家出去放松一天,最近我實在過得很頭疼。”
這語氣是當真的。宋珂完全沒有意料到他會這樣講,擡起眸來只是發愣,忽然有點分不清這是現實還是幻覺。
就這麽對視了幾秒,宋珂問了一個不該問的問題:“你這幾天去哪兒了,為什麽陳念說找不到你?”
風把發絲吹得翻飛,碎發貼在臉上,毛絨絨的很癢。
陳覺一開口就把人吓一跳:“我在醫院接受治療。”
宋珂馬上問:“你怎麽了,哪裏受傷了?”
上上下下地看,眼前卻還是那個全須全尾的他。
等了一會兒陳覺才說:“我只是在治療失憶。”
什麽?
宋珂從沒聽說過失憶可以治療,松了一口氣後傻傻地問:“怎麽治?”
“催眠,電擊。”陳覺雲淡風輕。
宋珂心底某處疼得不像是自己的,耳聽見呼嘯的烈風,神情更覺得恍惚。
“先不要告訴陳念,免得她大驚小怪,況且暫時還沒有什麽效果。”
連陳念都不想告訴的事,幹嘛告訴我?宋珂有些耳鳴發暈,也許是冷風吹得太久。周圍的人或是在打電話或是刷着無聊的社交軟件,各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都跟他沒關系,他的眼中就只有眼前這個人。半晌,聲音木木的:“要是一直想不起來呢?”
陳覺笑了下:“別咒我,我想我不能糊塗一輩子,不能到死都不明不白。”
宋珂鼻子發酸,膝蓋發軟,目不轉睛地看着他。
“怎麽這麽看着我。”
宋珂聲音變了調:“你一定要想起來。”
他不敢相信,自己竟然把心底最深的想法說了出來。明明知道不應該,明明知道要是為了陳覺着想,就不應該讓陳覺想起那些事,可是他沒有辦法再裝下去。他沒有辦法,就是沒有辦法再騙自己,他在矛盾中祈求陳覺一定要想起來,哪怕恨他也好,永永遠遠不要再忘記。
陳覺被他的話觸動,定定地看着他,說:“宋珂,你是第一個希望我想起來的人。”停了一停,又說,“所以我總願意和你待在一起。”
總願意和我待在一起。
聽到這句,宋珂不覺滞住。心裏茫茫然,失重一樣,腳下卻很踏實。
“你路上小心,周末見。”
“好。”
走到十米開外,陳覺又回身,擺擺手意識他趕緊下去。他點點頭,目送陳覺離開後就站在那裏,好一陣子才轉過身,輕拍旁邊一個陌生人的肩膀。
“你好。”
對方扭過頭。
“請問你看到剛才和我說話的那個男人了嗎?個子高高的,穿一件黑色夾克,手裏還拿着件羽絨服。”
對方摘掉耳機,狐疑地看着這個說話很冷靜禮貌,問題卻有些神經兮兮的人,“他不是剛走嗎?喏——”還朝陳覺離開的方向努了努嘴。
不是幻覺。
宋珂點點頭,說了兩遍謝謝。
轉過身下臺階,高高的、數不盡的樓梯,一階又一階,順着冰冷的瓷磚牆一路砌往燈火通明的站臺。地鐵進了站,片刻停留過後,往他們曾經的家疾馳。他在地鐵裏一時哭,一時笑,直到走進家門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