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他忽然沉着嗓子問:“喜歡我……
江妄長這麽大, 一共進過兩次警察局。
第一次,是在他高三下學期,江清遠又一次來找宋雲翊要錢時, 把宋雲翊推倒在地,老人家身子弱,在醫院裏連住了好多天,江妄氣不過,去警察局報了個警。
後來派出所民警去醫院裏向宋雲翊了解情況時, 老人說是她自己不小心摔倒, 跟她那個不成器的兒子并沒有關系, 是江妄誤會了。
第二次,是他大一下學期的那個春天, 清明假他回家給母親掃墓,卻再一次撞見江清遠跟宋雲翊要錢。
他态度惡劣,氣焰嚣張, 顯然不是第一次了。
而宋雲翊在那一次出院之後, 明明答應過他, 再也不管江清遠。
老人家從來不肯收他的錢, 每一回都是他硬塞進她手裏, 她才肯拿着。
平日裏生活,她都過得很拮據,那點存款攢了又攢, 卻都不夠江清遠一天揮霍。
那天晚上他跟江清遠打得兇,到底年輕氣盛, 加上江清遠常年酗酒,他幾乎是被江妄單方面碾壓。
最後還是宋雲翊哭着沖上來抱着江妄,讓他住手。
江清遠躺在地上, 難聽的話不要錢似的往外蹦,宋雲翊許是怕江妄再發火,哭着勸道:“你少說兩句。”
又轉頭對江妄說:“他好歹是你爸……”
話音未落,被江妄一聲略帶嘲諷的輕笑打斷,他輕輕撥開宋雲翊抓着他胳膊的手。
疼,真他媽疼。
他身上其實也受了傷,臉上、身上,好幾處淤青,手背上蹭出幾道血印子。
他想起他小的時候,經常看見蘇瑾在燈下垂淚,他那時年紀還很小,尚不知事,但對母親的關心仿佛是油然而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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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仰着臉,脆着嗓子問她:“媽媽,您怎麽了?”
蘇瑾便嘆氣,抹掉臉上的水漬,抱起他,問他:“寶寶今天畫得怎麽樣?”
江妄成功被她轉移了注意力,開始掰着手指跟她講自己今天都學了哪些東西。
蘇瑾望着窗外撲閃而過的飛鳥發呆,也不知聽沒聽進去。
然後,某一天,她也如那只飛鳥一樣,縱然一躍,再也沒有回來。
他那聲笑冷峭得厲害,只一閃而過,然後在宋雲翊的注視與江清遠的謾罵聲裏,他繃緊了面龐,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院子,走出了老街,回到了蘇瑾為他留下的房子裏。
他在黑暗的房間裏坐了一整夜,隔天,警察突然敲響他的門。
罪名是惡意打人,證人是宋雲翊。
自那以後,江妄就再也沒有見過宋雲翊,也再也沒有回過老街,後來宋雲翊給他打過好多通電話,全被他掐斷了。
他休了學,把蘇瑾盼望他學習的、宋雲翊盼望他學習的、江清遠努力想做好卻永遠做不出成績的繪畫,封入箱底,許久未碰。
直到幾年後,他收到了宋雲翊的死訊。
……
盛意在腦海裏簡單拼湊出一個故事的輪廓,其實江清遠說得難聽多了,她自動過濾掉了他那些話,她的目光始終注視着江妄。
男人肩膀抵着門框,他個子實在高,老房子門梁低,他的頭頂快要挨到門頭。
他微微垂着眸,從盛意的角度,看不見他的表情。
但他肩膀繃得很緊,盡管他努力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
盛意嘆了聲氣,在江清遠還在喋喋不休地罵人的時候,她忽然開口道:“是,我喜歡他。”
她不小心窺探到他太多過往,心裏像是湧上了一陣激流,奔湧着、翻騰着,一陣接一陣的心疼在她心裏沖撞,然後那些心疼又盡數化為對他更多更多的愛意。
好想給他很多愛,來撫平那些傷痛啊。
她的手指無意識地摳着自己的衣擺,那些被她珍藏在心底很多年的話語,好像也沒有那麽難講出來。
盡管,她其實是為了順着江清遠的話,去反駁他,才講出那樣的話。
江妄應該并不會當真。
她其實也沒有當真,否則也不會這樣輕易就脫口而出,但那又的的确确是她的真心。
她抿了抿唇,在江清遠錯愕的目光裏,她說:“很小的時候就有人跟我講,喜歡一個人,不僅僅是喜歡他的優點,同時也要接納他那些在別人看來,可能并不怎麽光彩的過往。”
說到“光彩”這兩個字時,她頓了兩秒,旋即又說:“雖然,那些事情,在我心裏根本就稱不上是不光彩。那不過是任何一個正常的人,都會做的事情罷了。”
盡管江清遠在講述的過程裏,有意美化了自己,诋毀了江妄,但盛意将他的那些話,與自己為數不多的關于江妄的記憶拼湊起來,很容易就可以知道真實情況大致是什麽樣。
她說:“您太不了解江妄啦,也太不了解愛了。也許您将這樣的話講給陌生人聽,他們因為不認識江妄,會相信您的話。但我深知他是一個什麽樣的人,比起一個我并不熟悉的人口中描述的他,我更願意相信我自己眼睛所看到的他。”
她因為剛睡醒沒多久,講話時,語聲便格外軟,但話語裏的态度又那樣堅毅。
江清遠回回來鬧,但其實江妄一般都不怎麽會搭理他,他就只是把他攔在外面,不許他進門,然後靠在那裏聽他罵他。
他第一次接到這樣長的反駁,且眼前女孩身形雖然瘦小,但站得筆直,在一片昏黃燈火裏,亭亭而立,臉上始終挂着一抹淺淡笑意。
像,太像了。
他有一瞬間的愣神,恍惚間,像是看到了蘇瑾。
初初認識時,她臉上亦總挂着這樣溫煦柔和的笑。他因為她的笑而愛上她,然後親手殺死了她的笑容。
江清遠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渾渾噩噩走出老街的,身後,巷弄深處的小小院落裏的兩個人,卻因他的到來,而陷入了短暫的尴尬中。
夜裏又下過一場雨,空氣裏全是青草與泥土混雜在一起的氣息,涼意順着敞着的門,飄蕩進屋裏。
盛意剛剛繃着神經,還沒感覺,這會兒放松下來,才後知後覺地感到冷。
她搓了搓自己的手臂,看着江妄在江清遠走出去後,“嘭”一下便把門關上了。
隔絕了外面的世界,屋裏一時間顯得更加安靜了。
剛剛沖動之下說出的那些話,這會兒輪番在盛意腦海中重播,當時說的時候,她是覺得自己挺酷的,像個腳踩祥雲的大英雄,救江妄于水火之中。
但那種酷只存在于特定的情境裏,一旦脫離了那個情境,她的那些“豪言壯語”,便顯得羞恥極了。
尤其是她口口聲聲喜歡着的“當事人”還在她的面前,并且,這裏只有他們兩個人。
盛意羞赧得脖子都紅起來,她有些不自在地捏住自己的耳垂,還不夠,又去撓自己的脖子、摳手指,眼睛亂轉,就是不看江妄。
但男人卻忽地擡起腳步朝她走過來。
一步,兩步,三步……
她低着頭,只能看見他筆直的長腿,和腳上一雙和她腳上同樣的拖鞋。
拖鞋的樣式很簡單,碼數看起來是一樣的,也不知道他為什麽要買兩雙。
盛意為了讓自己冷靜下來,腦子裏便開始想一些有的沒的,可他明明已經走到了她的跟前,卻還半點停下來的意思也沒有。
盛意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結果他又跟着逼近一步,她繼續退,他再逼近。
盛意後背抵住牆面,退無可退,她咬了咬唇,心裏思索着措辭,就見他忽然擡起手,身子前傾,那只手繞過她,伸到後面。
盛意整個身子都僵住,他的下巴快要蹭到她的額頭,她根本就不敢擡頭,鴕鳥似的堅持縮在自己的羽毛裏面。
江妄居高臨下地看着她,他的目光落在她紅得快要滴血的耳垂上,方才因為她那些話而沸騰起的血液,漸漸平複了一些。
但心跳仍然不平靜,咚咚咚地胡亂撞着,像是有什麽情緒壓在裏面,亟于找到一個發洩口。
可他不知道那是什麽,也不知道該如何找到發洩口。
他的目光太重了,盛意有些承受不住地閉了閉眼,忽然聽到頭頂的人沉着嗓子道:“喜歡我?”
聲音壓得很低,像是從喉腔裏發出來的,帶了點氣音。
于是盛意本就狂跳不止的心髒,一時間跳得更快了。
她怕倘若再繼續下去,她就會因為心率失常而猝死在這裏。
可無端地,在這樣一片混亂的境遇裏,那些被她壓在內心深處的、許久都不曾被放出來的委屈,忽地就如雨時池塘裏的一個個小小氣泡般,咕嘟嘟冒了個頭。
雖然方才說那些話,是為了幫他解圍,但字字句句又分明是她的真實心聲。那些被她藏在心底的,經年累積起來的深刻愛意,以這樣一個猝不及防的方式被說出口,可她卻不能去認領。
有一個瞬間,她幾乎就要承認了,想跟他說——是,我的确喜歡你,我喜歡了你很多很多年,那麽,你喜歡我嗎?
可她終究還是不敢冒險,她從來都不是那樣敢愛敢恨的酷女孩。
她将與他相處的每一個點滴都完美拿捏好分寸,不敢越雷池半步,深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就将他徹底推出自己的世界。
她不舍得将他推出自己的世界。
她輕輕仰起頭,他們之間的距離真的很近,從這個角度,盛意覺得自己甚至都能數清楚他的睫毛有多少根。
她努力在臉上扯出一個笑來,彎起眼睛,聲音一如方才那般,輕而軟,她說:“權宜之計,你不會當真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