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西極佛國自在天,你看此處凡人無憂,若心中不解可去求佛,我佛應聲。你看修士,若是心不生邪,也是逍遙無樂,可不就是西天極樂世界麽?”聖昙的語調越來越快,仿佛要将西極佛國的好一氣傾瀉出來,只不過不知為何,他的語調中始終存着幾分壓抑和沉重。
沐靈心回頭望了一眼誅邪山,腦海中回蕩的仍舊是那雙湛然的眼睛,她想起一個早她飛升的,曾經沉淪在罪惡之中仍舊能夠保持心中無瑕的故人。但是以她的修為,一個人偷偷溜過去,八成是讨不到什麽好處的,只能夠琢磨着什麽時間再将小沙彌給一道拐過去。
“還是留在寺中清修好,外邊不安定呢。”聖昙又在絮絮叨叨地說話。
沐靈心權當作沒聽見,剛才還說西方極樂世界呢,怎麽又變成不安定了?她心想着,若是自己的猜測不錯,那封魔池中鎮壓的人是素微,那麽衛真人應當也會出現在此處吧?都說蓬玄峰主座下有數名弟子,然而在她看來,只有大弟子與她是永相随的。
滿是陰翳的林子裏,鬼怪和野獸在凄哀地嚎叫,其中還夾雜着一道道佛號。沖天而起的佛光化作了一個金缽,往下方猛地一扣,而那閃爍着金光的袈裟上仿佛燃燒着無盡的劫火,任何觸及之物都化作煙灰笑容。
年輕的佛修面容慈悲,眉心則是點着一抹妖冶的朱砂,為面容增加了幾分昳麗。他的腳下踩踏着一個十七八歲的少女,只不過在佛光的侵襲下,那少女漸漸地維持不住人形,化作了一只渾身沾着血的雪白色的狐貍。
“我只借日月精華修煉,數百年來未曾傷過一人性命,為何殺我?”雪狐口吐人言,聲音猶為凄厲。四面都是散落的、燃燒了一半的枯枝藤蔓,濃郁的妖氣混合着血腥味被風吹向了四方。那雙慈悲的眼中不見對雪狐的垂憐,年輕的僧人開口:“妖即是惡邪,需要度化。”
“放屁!”雪狐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尖利和粗俗起來,一雙充滿了悲慘的眼死死地瞪着年輕的僧人,似是要将他的模樣記在心底。“數千年前,佛主允我妖獸座下聽經,是說佛國之中衆生平等!”
年輕佛修不耐聽狐貍說話了,他的眼中掠過了一抹厲色,彎下腰伸手朝着狐貍的妖丹抓去。就在千鈞一發之際,一道劍光斜掠而出,打在了佛修的手上。
“是哪位同道在此?”佛修縮了縮指尖,他擡眸望向了四方。
衛含真是恰好路過此處的,她往那雪狐身上望了一眼,就知道這只妖獸未曾沾染殺孽。她靈智早開,已經化作了人形,若是在太古妖庭也能夠成長為一方妖王,可惜她身在西極佛國。一路走來,她聽說了無數西極佛國的傳言,在此境是不容妖魔的,唯一一只妖便是孔雀明王,因為她曾經在佛主跟前聆經,是佛主親封的明王,是佛主的座下弟子。
“出家人慈悲為懷,這便是慈悲麽?”衛含真從暗處跳了出來,一伸手便将受傷的雪狐撈到了懷中。她的身上有“宰道衡機”做掩飾,除了身上沒有一絲佛修的标志,氣意流轉間皆是佛修的氣息。
年輕的佛修皺了皺眉頭,他開口道:“妖物害人,斬妖護道,方是我輩之慈悲。”
衛含真勾了勾唇,眼中浮現了一抹嘲弄的笑容,妖有善者,人有惡種,可偏偏多得是對此視而不見的人。她不打算在佛國開殺戒,也不想聽僧人講那些大道理。她抱着顫抖的雪狐轉身就走,然而身後的殺機猛然間如潮水漲起。
“既與妖勾結,便是惡道,該殺!”佛修的語調冷漠,雙手合十,身後浮現了一尊佛陀的法相。佛陀邁步,天崩地裂,萬物哀鳴。衛含真眉頭緊擰着,她察覺到了一股極為微弱的邪氣,眼神中閃過了一道異光,身後水潮驟然翻湧,猛然撲在了法相上,将之擊滅。衛含真頭也沒有回,身形眨眼便在林子中消失,只餘下一個面色難看的僧人眼神閃爍,不知在思索些什麽。
受傷的雪狐并沒有再度化人之力,爪子扒拉着衛含真的前襟,眼神中閃爍着感恩的光芒。離了那片林子,感知不到那股令人厭惡的佛氣,衛含真往雪狐口中塞了一顆丹藥,将她放在地上,輕笑道:“走吧,這西極佛國總有一處藏身之地的吧?”
雪狐望着衛含真,急聲道:“那僧人是極業宗的弟子,尊者早些躲起來吧,不然會被追殺。”
衛含真漫不經心道:“是麽?”
雪狐見她一派從容,仿佛沒将她的話放在心中,頓時有些急,她咬着衛含真法衣的下擺,吱吱吱地叫了一陣,才又道:“去淨明禪宗,玉菩尊者會幫你的。”
淨明禪宗?衛含真一挑眉,這個名字她也聽過的,西極佛國只餘下兩家宗門了,一為極業宗,另一個便是只餘下四個人的淨明禪宗,要不是有個玉菩尊者坐鎮,可能也免不了自佛國消失的命運吧。她仍舊是随意地點頭,眉眼間流露出幾分散漫來。她不在意什麽極業宗的追殺,只想尋到素微的下落。
雪狐還以為她不知道,又道:“玉菩尊者曾經是佛門首座,原本是新任的佛主。”她張着嘴,大有衛含真不應下就不罷休之勢。這只雪狐還真是心善,衛含真随意地想着,眸光不由也柔和了幾分。點了點雪狐顫抖的耳朵,她這回帶着幾分認真的情緒,應道:“我知曉了,多謝道友。”雪狐身軀陡然一顫,像是從沒有被人叫過道友一般,那雙水靈靈的狐眼中充斥着濃郁的情緒,她跑走一段,仍舊是回身望着衛含真,見一道身影如青竹一般。族中的長輩凋零了許多,皆說佛世早變……除了玉菩尊者之外,這位善心的尊者,也是她想象中的救世菩提的樣子。
救下一只雪狐是衛含真随意而為之事,她并未放在心中。這一路上她并沒有縱劍飛行,因為要不停地掐算素微所在的位置,只能夠穿行在衆生往來的城池之中。佛國與鴻蒙有所不同,只有佛,可又不是佛。
衛含真是在第二日的時候被極業宗的佛修弟子尋上的。畢竟她沒有遮掩自己的樣貌、行跡,在這極業宗弟子充斥各處的佛國,被找上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在佛國之中,佛陀便是救世主,佛修乃是淩駕于一切人之上的大能和審判者。她救下了一只不曾染血的生命,而被此地的佛修視為妖鬼。經歷了鴻蒙聖境之後,衛含真竟覺得西極佛國出現這等情況也不算意外。
這些佛修大多數是玉仙修為,其中也有兩三個玄仙境的,只是如今的衛含真連金仙都能夠應付一二,有何懼尋常的玄仙?她甚至懶得多看一眼,一道北冥玄水驟然橫亘在前方,将那高漲的佛光給拍成了碎片。這幾人在極業宗中的地位應當不高,也沒有護持自身或者攻伐的仙器。水潮順勢沖散了幾個玉仙的儲物袋,衛含真瞥見了從中落下的一張狐貍面具,眸光驟然一厲!只是一件普普通通的玄器,在鴻蒙傷不了任何修士,但是其可作為寶材回爐祭煉它物,故而能夠在尋常弟子的身上看見。這面具是幻狐面,衛含真自己已經不記得了,但是自素微的回憶中知曉此事!她眸色發寒,周身的殺意幾乎凝如實質,如一條龍盤旋在身邊,她伸手将那瑟瑟發抖的佛修提起,沉聲道:“此物從何而來?”佛國的佛修還沒有昆侖境的修士硬氣,得知沒有機會之後頓時潰散逃跑,只餘下那個儲物袋的主人,被衛含真冰寒的視線定在了原處,周身靈力一洩,根本沒有逃跑的機會。
“是伽、伽藍尊者所賜。”那佛修滿臉畏懼,結結巴巴開口,額上滿是細密的汗水。見衛含真的面色冷沉如水,他撲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滿是哭腔,“尊、尊者他、他自外面抓回了一個人,是、是惡堕,尊者要将她、她煉化,這些就是那人身上得來的。”到了鴻蒙之後,除了丹玉其他的東西其實已經沒有多大用處了,當初在九州身家豐厚,在鴻蒙實則什麽都沒有。素微可以将那些玄器煉化,再合寶材煉制另外的護身法器,然而她并沒有這麽做。可現在法器零落,落于旁人之手!
一股怒意勃然上沖,衛含真的面容像是霜雪,她的雙眸猩紅,像是兩簇燃燒的豔火,她冷聲道:“人在哪兒?”
“誅、誅邪山。”
衛含真将那佛修一甩,一道靈力打入了他的體內,眨眼便抹去了他的記憶。
素微百罪之身,天地不容,可那又如何?她已經身作枷鎖,束縛罪業。她們的事情輪不到外人去審判。佛國的修士一身氣息讓她感到無比厭惡,而到了這一瞬間,厭惡的氣息達到了極點。她知道誅邪山的方位,曾經佛祖于此誅邪講經,她今日就提着劍去與此世“佛陀”論道!
誅邪山後,兩道鬼鬼祟祟的身影在暗色的林子中挪動,原本此處便環繞着邪氣與陰翳,到了夜間這股邪氛更為濃郁。仿佛有一只野獸張着巨口,等待着往來的人自投羅網。明光的膽子小,先前有聖昙師兄在,他還不害怕,但是現在的沐靈心只是個修為底下的天仙啊!比他還不如呢!他哭喪着一張臉,靠着一股“想當師兄”的勇氣在強撐。
“真、真的有寶物嗎?”明光瑟縮着腦袋。
沐靈心甩了一個眼神,低聲道:“不是你自己說的嗎?”
“可、可能猜、猜錯了呢?”明光的聲音很小,但是在這靜谧的夜中只有他的聲音在回蕩。他越想越覺得害怕,周身氣息一洩,頓時踩在了枯枝上,發出了一道咔擦響,明光吓得大叫起來,還好沐靈心眼疾手快,封住了他的聲音。
石碑上的“封魔池”三個字金光流淌,在暗夜中散發着神秘的氣息。沐靈心額上開了一條縫隙,緩緩地現出了天眼,那錯亂的鬼影和魔氛猶如實質,貼着她的面頰而過,她屏住了呼吸,尋找先前所見的那雙澄澈的眼睛,可惜直到靈力支撐不住開天眼,仍舊是一無所獲。難道不在此處了?還是說已經化邪了?沐靈心心中浮現了一個念頭,趕緊甩甩頭将它抹去。
“找到了嗎?”明光傳音詢問。
沐靈心搖了搖頭,正打算繼續探測,忽然間感知到了一股震顫。林木顫抖,栖息在林間的鳥雀頓時驚飛,天際數道金光亮起,一個個“萬字符”從上往下砸落,發出轟隆轟隆的爆響。在這一瞬間,沐靈心和明光都以為自己被發現了!然而那些金光沒有一道是落在後山的。
“竟然有人敢強闖伽藍尊者清修之地。”明光的面上滿是感慨和羨慕,他的眼神閃爍着異常明亮的光芒,他又道,“不會是哪方大妖吧?”現在的佛國,除了他們明淨禪宗的幾個,其他的佛修都是極業宗統管的,不至于幹出這等事。明光能夠想到的只有在佛國地域一直被驅逐的大妖了。只是他仍舊有些不明白,祖師曾經還給大妖講道,怎麽現在就翻臉無情了呢?他不懂,可師父、師兄、師姐都不肯告訴他。
沐靈心搖了搖頭道:“沒有妖氣。”金光将整個夜幕照得猶如白晝一般,她望見了天際一條滾蕩着雷光的長河,雙眼驀地瞪大,片刻後她一把拉住了明光,喝道,“走!”
強闖誅邪山的人正是衛含真,她面無表情地望着攔在前方的十八羅漢,心中的殺意如浪潮一般宣洩出來。連那無辜的、身上不曾背負罪業的雪狐都要殺,那百罪之身的素微呢?他們會對她下手麽?十八尊橫亘在前方的羅漢像是一堵閃爍着金光的牆,而後藏着一座念着經文的慈悲大佛。那是佛祖講法後顯化的法相。難不成頂着個慈悲的佛面都是佛麽?衛含真腳下浪濤滾滾,前方一點劍芒則是蘊含着殺機。衛含真沒有耐性聽和尚念經,他們有十八尊羅漢,難不成她這邊就沒有助力麽?袖中蕩出了一面小鼓,咚咚咚的鼓聲響起,頓時出現十八道劍影,仗着如同白日般的劍芒朝着羅漢殺去。
十八羅漢乃是伽藍尊者座下的弟子,至少是玉仙修為的。他們的十八羅漢結陣,能夠短時間将威能提升到玄仙乃至于金仙境界。只要一具羅漢法身不壞,便能夠互相承力。衛含真冷笑了一聲,顯然是看破了這一點。她沒法殺死羅漢,但是可以将它送入到另外的界空之中。劍芒一轉,她使出了一個劍上神通——未來之障。這是從湯凜冬那處學來的,只不過湯凜冬只有一法,而她運轉的水功則是北冥玄水,這神通不僅僅是一道障礙,滾蕩的玄澤消磨着羅漢身上的靈機。一氣将那和尚分隔到十八處,看他們如何成陣!
“你們抓來的人呢?”衛含真淡淡地笑着,可那張被劍光照亮的面龐分明如霜似雪。羅漢雙手合十,不做他言。既然如此,衛含真也不跟他們廢話,神霄雷轟然落下,将那慈悲的佛打成了碎片。
十八羅漢堅守這座山,并不肯退去。山門之前染了血,将那尊仍舊是在講經的慈悲大佛濺得血紅。然而大佛恍若不知,良久之後,才伸手金光燦然的手掌,一拂臉,像是拂落一朵盛放花。衛含真站在山門外沉着臉,佛像似是看不見她,但是她知道這座山排斥着她,這尊顯化的佛像便是擋在前方的障。她心中的殺意慢慢地收斂了,這尊懸浮在上方的法相也緩緩地消失。
沐靈心拉着明光已經跑到了山門外了,她望着衛含真道:“衛——”“道友”兩個字還沒有說出口,一個泛着金色的酒葫蘆就砸到了她的腦袋上。
“為、為、為,為你個頭啊!還不快跑!”坐在降魔杵上的女修一身青白色的法袍,戴着兩串青白二色的佛珠。她身上還殘餘着酒氣,一把抓住了飛回來的酒葫蘆扒開塞子痛飲了一陣,她抹了抹紅豔的嘴唇,再度觑着朦胧醉意的眼,望着下方愣神的沐靈心和明光。誅邪山這麽大的動靜,連佛祖法相都顯化出來了,極業宗那邊怎麽能不知道?到底是哪個幹的好事情啊?伽藍尊者很快就會回來了。要是被他瞧見了他們在這裏,就算有師尊護佑也不成了!
沐靈心擡頭望了衛含真一眼,正好與她對視,可是那雙熟悉的眸子中湧動的是淡漠以及殘餘的殺意和怒氣。沐靈心有些困惑,只是來不及詢問什麽,便被清蘅一把抓住扔在降魔杵上,離開這片是非之地。
衛含真收回了視線,眯着眼望着誅邪山。她的心中殺意太甚,是進不了這座山的。
那股迫切慢慢地沉寂了下去,她長舒了一口氣,一閃身離開了此處。明淨禪宗是麽?以佛問佛,能夠找到進入誅邪山的答案麽?
封魔池中。
無數怨氣在呼嘯尖叫,或化為人、或化為妖,朝着被封鎮在此的素微身上鑽去。素微面色慘白,她擡頭望着那閃爍着金光的佛門枷鎖,眉頭緊鎖。只要有那金光符箓在,她就別想離開這滿是煞氣的封魔池中。
忽然間,她仿佛感知到了一抹熟悉的氣息,渾身的血液似是在烈火中燃燒沸騰起來。然而那道氣息轉瞬即逝,她的身軀又慢慢地變得僵硬起來。此刻的師尊應當在太古妖庭,怎麽可能會過來此處?鴻蒙還有諸多要事,師祖還在扶桑,師尊要做的事情有太多太多,應當只是錯覺吧。素微輕輕地嘆了一口氣,眸光黯淡如蒙着一層寒灰。
封魔池中都是伽藍尊者自外捕捉的“獵物”,他們未必為惡,只因身而非人便被歸為妖鬼,他們死于四處內心滿是不甘,怨氣呼嘯,惡念沸騰,桀桀的笑聲化作了刺人心的言語,時不時引誘她堕入魔道。她早成罪惡之身,落入邪道只是瞬間的時間。如她願堕入了邪道,她将擁有強悍的力量,她可以輕而易舉地走出這封魔池,她……一道劍光自眉心掠出,忽地自身上斬過,雜念頓時消散不見,素微悶哼了一聲,眼神變得無比清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