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識海是何等重要的地方?一旦被那罪種侵蝕,整個人都會變成渾渾噩噩的怪物!衛含真氣得發抖,可看着狼狽的素微,卻一句責怪的重話都說不出!什麽時候種下的呢?不用多想,她就有了答案。如此想來,在鬼燎城鬼王宮一行後,種種異樣都是隐瞞罪種才有的。衛含真有些恨自己,為什麽當初不追問下去?為什麽一直拖到現在才發覺?
素微局促不安地望着衛含真,注意力都投在師尊的臉上,仿佛感知不到自身的痛楚。
衛含真默不作聲地坐到了榻邊,伸手擦去了素微唇角的血跡。垂眸望着自己指尖的血,心中又是一陣刺痛。她啞着嗓子開口道:“是在鬼王宮的時候,對麽?你見到了劫紅衣?是她逼你的?”沒等素微回答,她又問出了最後一句,“跟鈞陽地氣有關,對麽?”此物是素微帶回來的,除了鈞陽地氣,什麽能讓她心甘情願?
素微的沉默就是答案,衛含真霍然站起身,背對着素微。她死咬着下唇,并不想在素微面前過多地洩露自己的心緒。她不想要一個冷冰冰的會欺師滅祖的徒弟,但是對她太好的,她同樣不想要。因果相纏,這份厚重的情意,她無以為報啊!明明有很多話想說,可到了嘴邊,只剩下一道悲涼的嘆息。
像是洪鐘撞在心間,素微耳邊嗡嗡作響。她的心神剎那慌亂無比。她望着衛含真的後背,明明不到一丈的距離,仿佛隔着一條難以跨越的天塹。素微一下子慌了神,她強撐着身子想要下榻,急聲道:“師尊,師尊,弟子沒事啊!”她此刻的狀态并不好,根本無有餘力。軟綿綿的身軀失去了倚靠,便往地上落去。只不過最後,碰撞的不是那冰涼的地面,還是一個溫暖的懷抱。
伏在了衛含真肩窩的素微身軀在顫抖。
“弟、弟子——”
衛含真的手落在了素微的肩膀,驟然截斷了素微顫抖的語調。衛含真低着頭,她的神情莊嚴而冷峻,只在眸光流轉間,傳遞出幾分溫柔。“我不需要你報恩,當你摘去道果時,便是對我最好的報答。”
素微的狀态不好,出使彌兵島的事情自然只能夠換人。衛含真得知了元嬰避劫法器塑造上品所需靈胎的事情,可那又如何?現在的素微別說是邁入元嬰了,能不能活下來都是個問題!
琅嬛院為六院之一,是長觀宗的藏書庫,往日裏弟子便是在此處尋找功法神通。衛含真身為蓬玄峰之主,其在琅嬛院中的權限僅次于掌門。越過了一塊玄石之後,她直接進入了最內層。
素微身上的罪種是怨氣與惡念,是與天地通暢的靈機相反的邪惡與混沌。殺劍能夠斬一切罪惡,但是眼下素微的劍道尚未到那種火候。她與罪種之間是你死我活的鬥争,要麽是罪惡全消,那麽就是她化罪惡。想要将罪種鎮滅只能靠殺劍,衛含真要做的便是找到一門神通道術,在素微與罪種博弈的過程中減輕她的痛苦與負擔。
長觀宗中所藏神通道法無數,但被稱為上法的也就那幾種。衛含真尋找的是一種名為“混沌天章”的神通。長觀宗歷代修士中,只有推演出這門功法的大能練成。這門神通溝通大混沌,可借罪種之力,将其劫力和煞氣化為自身之用。這等手段算得上是逆天之舉,然而練此功法需要混沌石,而混沌石并非是九州的産物,乃是自上界而來。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衛含真不再尋找道書,而是看那位大能留下的筆記和心得,從中尋找“混沌石”的消息。最後還真被她找到了蛛絲馬跡——混沌古國名號青,在極天裂隙之間。
聽說衛含真要煉“混沌天章”這門神通,并前往尋找前輩筆記中的混沌古國時,薛風懷、周鼎元等人一個個來勸。觀中所藏神通衆多,這“混沌天章”的确威能宏大可借力,但并非不可替代者,那極天裂隙危機重重,一不小心便會身死道消,根本不值得冒這個險。
薛風懷急聲道:“師妹,數千載過去了,誰知道那古國是不是還在。”他無奈地看着衛含真,對執意如此的小師妹,一點辦法都沒有。
衛含真已經想好了說辭,她望着諸師兄充斥着擔憂的眼神,認真道:“我推演未來,發現有一大劫,這「混沌天章」是劫消的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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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就沒有其他的可能了麽?”周鼎元沉聲道。
衛含真在心中道了一聲抱歉,沉默了片刻後,她應道:“沒有了。”
知道勸不住衛含真的薛風懷只能夠嘆了一口氣,他道:“師妹,你若要去極天裂隙,那你的踏雲飛舟還需要在寶钺院中重新祭煉,師兄我這裏也沒有什麽好物,只有偶然間得來的玉殼天精,送給你多煉幾層寶禁。”
衛含真正色道:“多謝師兄。”
極天裂隙尋常法舟可去不得,至少要将踏雲飛舟煉成玄器。為此衛含真往爐中投入了不少的寶材,此刻的踏雲飛舟已經不是原來的靈器了。兩個月的時間,不斷催生爐火,打入法訣,終于等到了一聲悶響,一道青色的流光自天爐中落于衛含真的手中,是一艘小巧的飛舟模樣。打了個法訣,那飛舟便騰空而起,瞬間化作了百丈長的九層龍首大舟。
諸事既定,衛含真不再猶疑,乘坐法舟就往極天之上飛去。蒼穹之上,亂流如罡刀,打在了飛舟外圍發出了噼裏啪啦的聲響。衛含真在舟中盤膝打坐,忽然間,察覺到了一抹異樣的氣息,她的眉頭頓時一聳。
“出來。”冷冰冰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片刻後,那道隐匿的身形逐漸現出。素微的面頰蒼白,對上衛含真的視線,頓時屈膝跪地。
衛含真都要被她氣笑了,原本她把素微安置在蓬玄福地之中,又托了師兄代為照應。哪想到她自己很有主張呢,竟然用了隐匿法符偷偷地上了這法舟。要不是法符失效,她是不是不打算現身了?
素微緊抿着唇,眼神中滿是倔強。她只是跪着,并不打斷開口說話。
衛含真冷笑道:“起來。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又為難你這個傷者。”
素微動了動膝蓋,沒有站起來,她擡眸凝視着衛含真,語氣中少見的夾雜着委屈:“師尊。”
衛含真看着她,不由心軟了幾分。她起身走到了素微跟前,伸出手将她拉了起來,淡聲道:“好好休息。”前人的筆記并沒有記載太多事情,就算她們找到了那古國,也只是一頭霧水,不知前途如何。
飛舟在雲海中行了數日,忽然間聽到了霹靂大響,前方出現了一團團漩渦。它們緩慢地聚合在了一起,形成一個倒鬥形的漩流,像是晴空之眼。在漩渦之外,無數雷光攪動,如龍蛇游走。衛含真朝着那漩渦望去,一眼天洞,滿是幽邃,不見盡頭。她操縱着法舟朝着其中飛掠而去,将舟上所有的禁制盡數打開,以抗那雷渦。
不知過了多久,五彩的華光如瀑布傾瀉,垂落到了法舟之上。原本精美華麗的大舟,此刻已經是千瘡百孔,所幸內裏只損壞了三成,到時候重新煉制一番,又能夠恢複如初。
“師尊,到了。”素微的眸光炯亮,面容上含着幾分欣喜。
衛含真擰了擰眉,淡聲道:“之後不要這麽喊我。”
素微聞言一怔,那雙神采飛揚的眼頓時變得黯然無光。錯愕、茫然、委屈……多種情緒交雜在一起,她捏緊了袖子,很想問一句“為什麽”,可是在衛含真平靜淡然的視線中失去了勇氣。
是因為自己害得師尊涉險才如此的麽?素微咬了咬下唇,神情又變得不安起來。
衛含真嘆了一口氣,這紅紅白白的臉色跟掉落染缸似的,她無奈地望着素微道:“此處情況未明,若不同于我九州,無人修仙呢?你我看去年齡相仿,落于旁人眼中,多多少少有些奇怪。”
素微聞言緊繃的心驀地一松,她道:“可飛舟能夠操控,我并未感知到靈氣的消失。”見衛含真又一個眼刀子飛過來,她忙将話題一轉,詢問道,“那該如何稱呼?”師尊都不成,那“道友”怕也暫時不可用了吧?
衛含真道:“随你。”
素微兩眉一颦,被這件事情給難住。良久之後,她擡頭注視着衛含真,試探道:“衛姐姐?”
衛含真聽到這稱呼眉頭一皺,險些控制不住表情。還沒等她說什麽,外頭便傳來“砰砰砰”的聲音。衛含真一拂袖,快步往舟頭走去。卻見無數飛箭如流星一般落在了法舟上,最後被舟上的禁光給磨成爛鐵。
襲擊她們的是上千凡人的士兵。
他們弱得像是一只蝼蟻,修士只要吹一口氣便能夠将他們盡數殺滅。
不過他們無比悍勇,為了守住身後的城池,根本不畏懼死。
“下去瞧瞧吧。”衛含真擰眉道,她們來這裏是找混沌石的,能不得罪土著,便不要得罪。頓了頓,她又轉向素微,認真道,“素微,為師不在意旁人的目光,你也是吧?”
“……”素微抿了抿唇,掩住了眸中的一抹懊惜。
落日下的巍峨城牆被鍍上了一層瑰麗堂皇之色。
此刻穿着铠甲的将士陳列在城外,彎弓搭箭,平添了幾分肅殺之氣。
城牆上,一名眉目英挺、英姿飒爽的女将按着劍柄站在城樓上,她眯着眼望向了那看似千瘡百孔的飛舟,轉向身側的灰袍老年人,問道:“桑師以為如何?”
被稱為桑師的老年人沉聲道:“客自天外來!正應了老朽那一卦。”
英武的女子眼中浮現了一抹火熱,原以為是大兄那邊派來的人,可現在看來不是。她打了個手勢,號角立馬吹響。那持着弓箭的将士頓時齊整地往上一撤。
老者開口道:“四殿下,此舉已經得罪了客人。”
英武女子腳步一頓,她正色道:“不管哪一處來,都犯了我青國國律。我輩守衛城池,身死也可以!”頓了頓,她又朝着老者揚眉一笑道,“桑師,如果您的卦準的話,那這些天外來客就是機緣,而不是惡客。”
在将士後撤之時,衛含真和素微二人也從飛舟中出來。衛含真打了一個法訣,飛舟頓時縮到了一拳大小,化作了流光沒入了她的袖中。
這般手段,讓那英武女子眉頭一挑,她不顧老者之勸,快步地穿過了人群,走到隊列的最前方,雙手交疊在胸前,躬身行了一禮道:“青國姬元真,見過二位仙客!”
衛含真眸光微沉,這位女子顯然是這批将士的統領,看着不像有惡意,那為何又萬箭齊發?将心中的疑惑按下,衛含真回了一禮,正色道:“九州衛韬元。”她轉向了素微,又道,“此是我大弟子素微。”
姬元真身軀一抖,壓住了眼中的雀躍。她雖然沒有聽說過九州之名,但是知道雲天之上有神人。他們青國崇拜的“青帝”便是自那雲天之上來的神人。如果有神人的幫助,她謀劃的事情就更有成算了。心思一轉,姬元真便做下了決定,要将神人留在身邊!她當即開口邀請衛含真師徒二人入城。衛含真本也想了解這混沌古國的情況,思忖片刻後便颔首應下。
此地名“淵河城”,一切布置與九州凡間沒有什麽不同。自談話中得知,混沌古國國號“青”,自天地開辟之後便一直流傳着這一帝脈。這一代的國主名姬鈞,姬元真正是他的第四女。青國之中壽數至多百年,他們之中有“玄士”之流,但是玄士并非是修士,他們口中所謂的“玄士”是從上蒼神人那處借得力量,并非自己所得。但是能夠借得神人力量的“玄士”,在青國也是了不得的存在,走到哪裏都會被奉為座上賓。
自姬元真那兒了解了玄士之後,衛含真便将興趣放在了“青帝開天”這一傳說上,結合一些事跡,衛含真感覺這一切都是真的,只不過是在一個她尚且無法觸及的領域。不過能夠在此時提前了解一些,也有莫大的好處。
姬元真并未提出自己的要求,聽聞衛含真對傳說感興趣後,極為爽快地命人将涉及“青帝開天”的書籍盡數送到了衛含真和素微所居的院子中。
“師尊,那位四公主可能是有求于我們。”素微抿了抿唇道。在提及玄士的過程中,姬元真隐晦地提到了大皇子、三皇子的門客,說他們是玄士中實力頗強的那部分。至于她那處,則是只有一個名為桑白雲的玄師有點本事。這青國國主重病在身,又未曾立下太子,這位怕是想要與兩個兄長一争國主之位。
衛含真笑了笑道:“要是我們能做到,投桃報李也未嘗不可。只是眼下還沒到一切都明了的時候。”她朝着素微招了招手,示意她靠近,手指點在了桌面上,頓時靈力漫延扭動,形成了“鴻蒙天域”“青帝開天”“五帝”等詞語。衛含真的神情逐漸地嚴肅了起來,她的視線先是落在“鴻蒙天域”上,沉聲道,“當日真魔的源頭也涉及了鴻蒙,想來就是這個地域。”
聽到了“真魔”兩個字,素微心一沉,道:“這方界域的創主青帝也是來自鴻蒙天域?”
“恐怕是這樣的。”衛含真慢條斯理地開口,伸手抹去了桌上的字跡,她沉聲道,“那方界域……我們眼下的功行遠遠不足以抵達。”
素微瞳孔驟然一縮,神情震愕,心中隐隐有了猜測。
“彼界有五帝,這片界域創主便是五帝之一的青帝。”衛含真低喃道。傳聞這混沌界域只有無盡的黑夜,是上界的神人青帝化日降世,給混沌世界帶來的光明,人們得以在這裏繁衍生息,日後便以日主青帝為主神,不斷祭祀。衛含真不知道那位帝君這麽做有什麽意義,但是确認了一點,演化界域內的天地正是借助了混沌石。只是不知混沌石在何處?會在此界皇族的手中麽?
接下來的數日衛含真與素微并未出門,姬元真那邊也十分知趣,未曾派人來打擾。
淵河城這段時間的天氣不大好,奔雷掣電,驟風暴雨,宛如驚蛇走虺,仿若要将這座城池給吞噬。雨點打在了窗棂上噼裏啪啦一聲急響,而在屋中對弈的兩人仿佛未曾收到影響。
素微手執白子,眉頭微蹙。她眼中望見的不是這縱橫的棋盤,而是一條大道星河,被她推動的棋子則是代表着她的道法,步步驚心。她吞滅一枚黑子,就發現那星河更深邃了幾分,根本望不見盡頭。若放縱心中的殺念,将一切都殺滅,那大道只餘下她,她即大道,無人可逾越,除非後來者将她抹殺,這是極殺之道。一道莫名的聲音在心中響起,仿佛推動着她落下這一子。素微眉頭緊緊蹙起,良久後手中棋子落向了另一處。
她要劍斬的是極惡、是濁陰,而非所有!
衛含真凝視着額上布上了細密汗水的素微,一挑眉,眼中多了幾分笑意。“罪種如何了?”她一邊漫不經心地落子,一邊詢問。
素微對上衛含真的視線,認真道:“無礙了。”
衛含真“嗯”了一聲不再說話,甚至連視線都挪到了其他地方。
素微心中湧動着一抹悵然與失望,甚至浮現了一個令她心慌不已的念頭:如果告訴師尊自己狀态不好,會怎麽樣呢?素微慌亂地望了衛含真一眼,見她仍舊沒有注視自己,松了一口氣的同時,又被失落一點點纏繞。
忽然間,霹靂震響,一道慘白的光芒竟是自天幕降下,仿佛将天穹撕成了兩半。白光映照入屋子,連衛含真和素微都被惹去了幾分注意力。
“靈機動亂,不是凡人能夠弄出來的聲勢啊。”手指夾着的黑子落回了棋盒,衛含真起身道,“出去一觀。”
身上清光流轉,凡間的雨根本落不到身上。素微還是搶先一步,撐開了那柄紅紙傘,緊跟在了衛含真的身側。
暴雨如注,地面上大大小小的水渦泛開了一圈圈漣漪。
一個個受傷的人往城中擡。此刻的姬元真挎着長劍,一身是水,形容狼狽。
“四殿下,您金枝玉葉,不可以身犯險啊!”手底下的人死死地拉扯住姬元真,手上青筋鼓動,根本不願讓她前去。
“桑師、桑師他——”姬元真恨恨開口,她身邊的玄士不多,桑白雲已經是最強的一個,可若是連桑白雲都對付不了,那還有誰可以?
“殿下,那、那兩位仙師呢?”手下人小心翼翼地開口。
姬元真苦笑了一聲道:“原以為此事我等可以自己解決的。”她想要尋求別人的幫助,也想先展示出自己的實力來。再拖下去,淵河城整個兒要被淹沒了!姬元真心一橫,道,“我親自去請!”
不過她一回身,就看到了施施然走來的衛含真二人。
“仙師在上,我淵河城——”
“我們知曉了。”姬元真的話還沒說完,就被衛含真打斷。以她們的眼力輕而易舉便看到了城外興風作浪的黑蛟,大約是金丹期的修為,也難怪此間的玄士對付不了。
素微道:“師尊,弟子去解決它。”
衛含真搖了搖頭,她知道素微要以劍意鎮壓罪種,便不想讓她再擅動靈力了。只見白光一閃,瞬間便消失了蹤影。
滔天的浪潮往淵河城壓下,半空中的黑蛟在雷雲中若隐若現,面貌猙獰可怖。
整座淵河城陷入了莫大的恐慌中,下一刻便見那水潮轟然倒卷,朝着蛟龍身上壓去,不過一息,便将其碾為一片模糊的血肉。鮮血混合着雨水下落,嗒嗒地打在了傘面上。
衛含真從容地走來,她伸手自然而然地接過了素微手中的傘,淡淡一笑道:“走吧。”
盈盈的笑容像是春風,撥動心弦。陌生的情緒滋生,在綿綿春風的滋潤下流向四肢百骸。
素微低眸,藏住心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