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西山日沒東山昏,旋風吹動傘蓋雲……百年老鯉成妖魅,笑聲碧火水中起。①”
詭谲的歌聲自紅色的舟中傳來,嘔啞難聽,仿佛兩塊砂石在撕摩。送親的隊伍停了下來,鼓樂齊齊一止,天地陷入了一片詭谲的寂靜。許久之後,隊伍為首的老人折向了轎子,伸手掀開了下垂的紅色轎簾。
“請新娘上船!”老人的聲音滄桑而又充滿哀調。
轎子中穿着紅色嫁衣的女人搭着老人的手緩慢地走出,下一刻,便是那驚天動地的嚎啕大哭聲。那新娘跌坐在了地上,而老人也只是無聲地望着她,堆滿了皺紋的面龐滿是哀色。
百丈紅船只是一件粗淺而又不入流的法器,連“寶器”都算不上,可是用來吓唬沒有修為的凡人足矣。素微冷沉的雙眸中似是充斥着怒焰,她望了衛含真一眼,得到了她的首肯,身上的劍意陡然一漲。只見一道虹光沖天而起,狠狠地劈落在湖中的大舟上,咔擦數聲,船只碎為齑粉。湖中水潮翻湧,大浪連天而來,可尚未拍在案上便被一股莫名的力量止住。轟隆一聲大響,水潮落入湖中,濺起數丈高的水花。
先前還與衛含真她們攀談的村民此刻愣愣地看着,許久之後,才倒退一步,神情灰敗道:“完了。”所有的村民反應都如出一轍,沒有劫後餘生的驚喜,反而是一副頹然與死氣。
自蒼穹吹來的風蕩起了漫天的紅色,風并不冷,可不知不覺間一股寒意與森冷攀上了後頸。素微眉頭緊緊擰起,她轉向了衛含真,低聲喊道:“師尊?”
老人是博浪村的村長,他伸手扶起了嚎啕大哭的女人,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脊。半晌後才挪動着步子轉向了衛含真二人。他的臉上歲月留下了深深的溝壑,一雙灰濁的眼中則是藏着數不盡的滄桑。
“二位仙長,請快速離開這裏吧。”村長嘆了一口氣,語調中有催促之意。他的視線落向了水中,整個人被一股悲哀的情緒籠罩。
衛含真的眼皮子一跳,老村長的語調更是讓她篤定此處出事了。她順着村長的視線望去,這博浪湖已經歸于平靜。她出聲道:“是水妖,是麽?”
村長的神情更是複雜,眼中交織着濃郁的愛恨,他點了點頭,可片刻後要搖了搖頭。一邊的青壯村民的呼吸急促了幾分。村長回神,他不再與外鄉人說起相關的事情,而是沉聲重複道:“此事與兩位仙長無關,你們快走吧!”
“是啊,你們走吧。”
“這是我們自己的事情。”
“可萬一——”
村民七嘴八舌地開口。他們之中或許有人心藏希冀,可事情都以村長為首,只能夠緊跟着他的步調,想要盡快送走這兩個外鄉人。他們不是不願意求人,只是不願意更多的人陷入險境之中。在這個村子裏,他們已經見過不少“仙長”莫名死去了。
“新娘子是要獻祭給水妖麽?”衛含真仿佛沒有聽到村長的勸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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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長還是那副模樣,但是村子裏有些氣性的青壯年卻是惱了,陡然拔高聲音道:“嘿,你們怎麽就不聽勸?我們都不怪你們擾亂了祭祀,給我村帶來滅頂之災,你們還非要留在這裏呢?”
“二黑!”村長警告性地望了那青壯年一眼。二黑被這一瞪,不甘心地往後退了一步,憤憤地望着衛含真二人。正當村長打算繼續勸說中,平靜的湖中異變再生。一個又一個漩渦,瘋狂地湧動,最終彙聚成了一個近十丈的大水渦。腥臭味陡然間濃郁起來,仿佛要将天地都染上這獨有的異調,然而自醜惡與腥臭中走出的并非是猙獰的獸,而是兩個紮着沖天小辮、粉雕玉琢的童子。
博浪村村民陡然色變,宛如見到了勾魂的惡鬼。
“嘻嘻,接新娘,食心腸。骨作筷,血為湯……”
兩個童子的聲音詭異地重合在一起,四面彌布着一股森森的寒意和陰氣。衛含真眉頭一蹙,對此景非常厭惡。沒等她吩咐,素微那邊已經召出了龍骨長弓——對于妖物,這名為“行不群”的龍骨弓有着天然的壓制作用。果然,龍威布散,那兩個小童子的神情驟變,刺耳的尖叫聲響起,化作了一道紅光想要沉入湖中,可最後被一道箭矢貫穿。
素微道:“師尊,是兩條紅鯉。”
她們出手斬殺湖中的妖使,顯然也将那位得罪狠了,就怕是想走也走不了了。村長心中浮起了這樣的認知,他望着衛含真和素微二人,長嘆了一口氣道:“二位仙長,請随老朽來吧。”他仍舊是未抱有太大的希望,先前來除妖的一個個瞧着仙風道骨的,最後都被水潮吞噬了。這兩女娃看着年輕,跟自己孫女一般大呢。
衛含真跟着村長的腳步往前走,素微則是下意識邁步伸手一拉。
村民的态度都很奇怪,像是經歷了無數回這樣的事情。
衛含真垂眸望着自己陡然被素微握住的手腕,眸中閃過了一抹困惑不解。而素微則是像是被火燙了一般,忙不疊縮回手,悶聲道:“弟子逾矩。”片刻後,又忍不住傳音道,“師尊,這村民都有些古怪。”她在外歷練時也有不少跟凡人有關的任務,經歷不少血腥而又凄慘的場面,凡人求庇護、求解脫……種種所求,總之都不像是博浪村村民這般平靜。
像是風暴将來。
衛含真淡淡一笑,她的視線掃過了素微的面頰,緩聲道:“兵來将擋,水來土掩。”
素微的心緒也跟着這句話平靜了下來,在遲疑間她落後了一步,擡眸看到的只有衛含真那飄飛的淡金色衣袂。過去的師尊溫和親切,卻又像是隔着一道鴻溝,唯有小師妹玉言能夠親近幾分。而現在的師尊……有時儀容莊肅,不可侵犯;有時又像少年人,洋溢着一股銳意與朝氣。說起來,師尊雖然與掌門同輩,但是她年紀極小,成就元嬰實乃因天賦超絕,到現在也才不到兩百歲吧?
“素微——”衛含真忽然間意識到不對,回頭一望,眉頭頓時一蹙,這大弟子不知為何落下了一大截。
素微在衛含真冷淡的語調中回神,意識到自己思緒飄蕩得有些遠,頓時面色一紅。以前因那點怨憤和不甘不敬師長,現在天降親近便開始生出非非想,仍舊是不敬師長,真是該死!素微幾步趕上了衛含真,應道:“弟子在。”
衛含真拂了拂袖子,平靜道:“要是此處真有什麽古怪,你方才或許就沒命了。”
素微面色紅得能滴血,羞窘赧然。師尊說得對,此是大錯,在判定有危險的情況下還讓心神失守,這不該是她可以犯的錯誤。
就算有師尊在側!
這下子素微也不敢再走神,而是提高警惕關注四周,衣袖拂動,環佩聲響,隐隐還有那铮铮的劍鳴。
衛含真神情微妙地瞧了素微一眼,她只是随口說說而已。不過警惕一點也是好事,就随她去了。
村長領她們去的地方是一座小廟,塑着一個坐在蓮花臺上的藍袍道人彩像,供案上擺放着一盤業已經幹癟的瓜果。
“這供奉的是博浪水君。”村長沉聲道。
随着娓娓的說話聲,衛含真二人也是恍然大悟。難怪這村子裏的人如此平靜,那是因為這般事情經歷的次數實在是不少。像她們這樣的“仙長”來了好幾茬,最後都成了笑話。不管那些修士出身何門何宗,都是玄門修士,沒臉的也是整個玄門。村子裏也是不想在讓人送命了,才會不住地想着将人趕走呢。
說回村裏的妖禍,還是跟這“博浪水君”相關。博浪村的先輩們自數百年前逃難來到此處生根,奈何炎華山得天地靈秀,慢慢誕生出了地火。地火尚微弱時不覺得如何,可一旦旺盛起來,周邊的草木莊稼就遭了殃,而這山林中的野獸也開始肆虐。博浪村先民除了遷移,已經沒有其他選擇了。然而就在那時候,陡然出現一個修士,助他們度過了難關。那修士是博浪湖中的魚類得道修成人身,村民為了感激他,為之修建生祠,供奉香火,稱其為“博浪水君”。在最初的時候,這博浪水君的确是在庇護博浪村,幾乎家家都擺放着他的神像,可就在十五年前開始,博浪水君變了,竟然要村子裏每年都送一個“新娘”入湖中當祭品。村子裏人感念博浪水君的恩德,竟然照辦了這事情。一直持續到現在——
然而在兩年前,這博浪水君變本加厲,每一個月就要一個人,博浪村根本沒辦法。村民們開始尋找另外的道路——遷村。然而就在準備離開的前夕,所有的村民都發現自己身上忽然多了一片魚鱗,他們一旦離開這地界就是會莫名死去。
他們被博浪水君圈在了這片土地上!
衛含真聽聞博浪村的事情,周身寒氣四溢,哪能夠忍下此事?她寒着臉道:“這是邪道!我師徒二人在此,不會坐視不理。”
村長聞言苦笑了一聲,嘆氣道:“那博浪水君一身神通,出入風雨相随。二位若是有機會逃生,就逃吧。”
作者有話說:
①改了一下李賀的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