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拾階而上,一座簡樸陳舊的小院藏于青峰梅林深處。
風天涯本也沒覺得梅月居會同豔樓一樣華貴,但現下這座小院子卻也樸實得出乎她的意料。別說豔樓,這座小院甚至還不及城鎮中普普通通的民居。要說跟哪處相像的話,風天涯只能舉出她的天涯峰了。
不過,風天涯站在梅月居前,環顧四周。她心道,這裏青磚灰瓦,樸實無華,但是卻別含一番沉靜之意。
同天涯峰不同,人站在天涯峰上,感受到的是遼闊與豁達,而站在梅月居面前,人只能感受到孤寂,沒有親朋,沒有鄰裏,甚至連鳥獸都少有聲息——鋪天蓋地的孤寂。
梅月居前,有一小片梅林,此時正值深秋,梅樹上結了點點的花苞,陳舊頹靡的深紅,點綴在周圍枯黃衰敗的樹林間。
珑玉走在最前面,輕輕推開院落的木門,轉頭對衆人道了一句,“來吧。”
琉璃夜跟在珑玉後面,“走了走了,趕了這麽久的路,身子快要散掉了。珑玉你快預備些好酒。”
風天涯扶着燕孤鳴也進了院子,她看着前面兩人,小聲對燕孤鳴道:“燕子,你以前在這裏落過腳?”
燕孤鳴:“怎了。”
風天涯:“這裏真不錯。”
“呵。”燕孤鳴低聲笑了一下,風天涯感到他胸口輕輕的顫動。
“怎麽了,你笑什麽。”
燕孤鳴低聲道:“你知道這家院落原來住着何人。”
風天涯:“我哪裏知道。”
燕孤鳴:“這裏原來的住戶是一個瘋子。”
風天涯驚道:“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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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燕孤鳴道,“是一個瘋子,一個瘋了的老尼姑。那老尼姑練了一種邪門的功夫,後來走火入魔,功體大損。每到月圓之時,便會祭殺一名童子,飲血療傷。你看到門口的那片梅林了沒有,每棵梅樹下面,都埋着一具童子屍。”
“……”風天涯聽得啞口無言,半響道了一句,“梅月居之名,該不會是這麽來的吧。”
燕孤鳴低聲輕笑兩聲,算是作答。“現在你知道,為何這附近沒有人煙了。”
風天涯幹呵幾聲。梅月居聽起來如此柔媚風情,想不到居然源自這麽讓人毛骨悚然的原因。她對燕孤鳴道:“那現在老尼姑人呢。”
燕孤鳴:“死了。”
風天涯瞥了他一眼,燕孤鳴毫不隐瞞。“是我殺的。”風天涯道:“有人出錢買她的命?”燕孤鳴搖搖頭,“沒有,是我自己想殺的。“風天涯點點頭,道:“很好,這老尼作惡多端,你殺的對。”
燕孤鳴:“因為我想要這間院子。”
風天涯:“……”
風天涯覺得自己已經習慣了燕孤鳴的脾性,她拿手肘敲了敲燕孤鳴,道:“為何想要這間院子。”
燕孤鳴猶豫了一下,道:“這裏人煙稀少,也較為隐蔽,我要将……将珑玉安置在這裏。”
“原來如此。”風天涯道,“不過這裏這麽偏僻,門口還埋着一堆人屍,珑姑娘一個人住在這裏不會怕麽。”
燕孤鳴:“呵,她當然不會怕。”
說話期間,珑玉已經将人帶到房間門口。這座小院落一共只有兩間住房,珑玉對燕孤鳴道:“燕郎,你和風姑娘住在這裏吧。”
燕孤鳴擡眼看了她一眼,點點頭道:“多謝。”風天涯朝珑玉行了個禮,便扶着燕孤鳴進了屋子。
門口,珑玉靜靜地看了一會關上的房門,轉身便要離開。可剛一轉身,便與抱着手臂站在後面的琉璃夜四目相對。琉璃夜朝外面擡了擡下巴,珑玉低斂眉角,輕輕地點了點頭。
兩人向門外走去,出了院門,才開口說話。
琉璃夜道:“你看出來了。”
珑玉臉上并沒有過多的神情。“你指的是什麽。”
“籲。”琉璃夜白開一眼,道:“女人就是喜歡裝傻,你說我指的是什麽。”
珑玉:“我看出來了。”
琉璃夜細細地看着珑玉,似想抓住她臉上每一絲每一毫的表情。
珑玉察覺他的目光,輕笑一聲,緩道:“你怎麽這般看着我。”
琉璃夜搖搖頭。
珑玉轉過身,又道:“小弟,你可知,我從前覺得浪人的身邊注定是留不下什麽人的。”
琉璃夜:“的确。”
珑玉:“就算一時忘情,也會有淡然的一日,就像他對我……而只有那無邊無際的天下,才是浪人最後的歸宿。”她說着說着,輕輕低下頭,墨黑的眼眸看着地面上一片幹枯的樹葉。“但是人啊,恣意一生,終究還會有累了的時候……”
琉璃夜:“浪人很少會累。”
珑玉:“很少,也就是說還有。”
琉璃夜啞然。
珑玉淡淡道:“如果一個累了的人,連一處歇腳的地方也沒有,是不是太過悲慘。”珑玉轉過頭,看着琉璃夜,風中散發着她身上淡淡的香味。“不只是他,還有你……小弟,阿姊老了,不願走了,阿姊就等在這裏。”
琉璃夜看着面前的女人。她老麽,按年歲來講,她的确不再風華正茂。可這又有什麽關系呢。琉璃夜走遍大江南北,閱人無數,他見過那麽多貌美如花風情萬種的女人,又有哪一個能同珑玉相比。
而這樣一個女人,竟然以如此卑微的心态,在這荒山野林裏,獨自度日。這樣想着,琉璃夜心底竟竄出一股火氣來。他兩步上前,站到珑玉面前,咬緊牙關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
“你不氣麽!你等了他這麽多年,到頭來他為了那個乳臭未幹的小丫頭連一步都不願踏入梅月居,你難道不怨恨麽!?”
琉璃夜火氣沖天,珑玉卻絲毫沒有受到影響。她靜了一會,不知在想什麽,琉璃夜從她的目光中,看到了淡淡的水紋。
“他回來了,已經夠了……”
珑玉說完,向後退了幾步。對琉璃夜道:“我去鎮上打些酒,你在這裏等着。”
“你……”
珑玉頓了一步,又說了一遍,“你在這裏等着。”這一句,話中柔軟依舊,卻在柔軟之中隐含一股不容拒絕的狠戾,琉璃夜似乎是追尋到了過去的記憶,一下子就把嘴閉上了。
送走了珑玉,琉璃夜砸吧一下嘴,搖搖頭。
“女人啊……”
沒過多久,珑玉提着酒回來,兩個浪人見了酒就像瀕死的魚見了水一樣,忘我地喝起來。燕孤鳴身上還帶着傷,不過風天涯沒有勸阻他,珑玉也沒有,琉璃夜更沒有。
珑玉似乎是知曉他們二人的酒量,打了整整四壇酒。屋子外面,院落中間有一處小石桌,石桌很矮,沒有凳子。燕孤鳴與琉璃夜二人坐在地上,一人捧着一壇酒,不停地飲。
院子角落裏還有一大塊石頭,石頭面十分平坦,看起來是供練功之人調息打坐用的。放在這裏已經有些年頭。風天涯不想喝酒,便在大石頭上躺着看天。
另一邊,珑玉安靜地坐在兩個浪人的身邊,她也不喝酒,只是安靜的坐着。
整間院落中,只能聽到琉璃夜吵吵嚷嚷的聲音,他已經有些醉了,嘴裏亂七八糟沒有章法地亂說些什麽。風天涯一耳朵進一耳朵出,完全沒有聽出他在說些什麽。
另一邊,珑玉和燕孤鳴皆是一句話都沒有,風天涯沒有朝那邊看,不過她想也想得到那老燕子一臉的面無表情,冷冷硬硬地飲着酒。
山裏靜極了,天邊的月也亮極了。
即使門口有那慘不忍睹的屍林,關上院門,院子裏面的月卻一如天涯峰上的靜谧。風天涯看着看着,慢慢閉上眼睛。
她喜歡這裏。
這裏有一股,讓她想要留下的氣韻。
夜近三更的時候,兩個浪人終于醉了。珑玉站起身,将東倒西歪的琉璃夜扶起,琉璃夜嘴裏還在嘀咕些什麽,旁人聽不清,只有珑玉在不停地對他說“好,好……”,就像是在哄沒長大的孩子。
風天涯睜開眼,坐起身,看向珑玉。
她一身灰白的衣衫,在月色下,顯得更加的飄忽輕柔,好像一陣風就能吹走一樣。
珑玉将琉璃夜靠在石桌上,靠穩之後,她又去扶燕孤鳴。她的手很穩,雖然手臂看似纖細無力,可她的手非常穩。只有在碰到燕孤鳴的一瞬間,她整個人不可清見地輕輕顫抖了一下。
卻也只顫抖了一下。
再擡眼時,珑玉發現那個小姑娘坐在不遠處的石頭上,晃蕩着小腿,正在看自己。風天涯的圓眼睛在月光下亮晶晶的。
風天涯見珑玉看過來,笑道:“怎麽這樣看着我。”
珑玉:“你若不喜,便過來自己擡吧。”
風天涯:“我為何不喜哦。”
珑玉看着她,輕道:“他不是你的心上人麽。”
風天涯:“不也是你的麽。”
珑玉微詫,看着風天涯,一時沒有說出話來。
風天涯跳下石頭,走到珑玉面前。珑玉比她高一些,她仰起頭,從下往上看着她,道:“你喜歡他,對吧。”
珑玉看着面前的小人兒,半響,輕笑道:“心思倒是很細。”
“不不不。”風天涯一邊擺手一邊搖頭,道:“我也是受過高人指點的,不過在那之後,我發現我好像懂了些。”
珑玉:“懂了什麽。”
風天涯:“這個哦。”
珑玉:“哪個。”
風天涯:“就是這個哦……”
“呵呵。”珑玉見她天真的樣子,忍不住笑出來。她一笑,眼睛淡淡地彎起來,似乎整個夜都跟着溫柔了。風天涯呆呆地看着她,道:“你真好看。”
珑玉:“是。”
風天涯嘿嘿地笑了兩聲,道:“蠢燕真有運氣。”
珑玉輕聲道:“有別的女人心屬他,你不難過麽。”
風天涯:“若誰都不喜歡他,我才要難過。”
夜風靜靜地吹,過了許久,珑玉終于又笑了。她伸出手,輕輕地摸了摸風天涯的頭發,一句話也沒有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