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風天涯回到屋子時,門口來找青兒的侍女已經走了。
“哎呦,可算是講完了。”
風天涯脫了鞋,往床上一躺。
這裏雖然沒有太多奢華的擺設,但是到底是将軍府邸,每一件器物都是精心挑選準備。風天涯扭了扭身子,覺得自己很喜歡這張床。
“真大。”
她張開手腳,舒舒服服地轉脖子。
呆了一會還是沒有睡意,風天涯睜着眼睛開始胡想。
蠢燕在做什麽呢,他有沒有睡……
其實,燕孤鳴也沒有睡覺。
他現下正在京城最大的酒樓中喝酒。
燕孤鳴對風天涯和葉淮山撒了一個小謊。前幾日在賭坊時,他本是贏來了很多銀子,出于心中的某些想法,他只買了兩匹馬。剩下的銀子被他換成銀票收了起來。
此時,燕孤鳴坐在銘晟居裏,喝酒喝得正起勁。
京城的夜總是比其他地方要更熱鬧,尤其明日還是慶平節,許多店鋪提前開始準備,今晚就已經張燈結彩。
燕孤鳴坐在銘晟居三層靠窗的位置,扇圓的窗子被他整個敞開,夜晚寒涼的冷氣一股一股地吹進來,即徹骨,又提神。
燕孤鳴懶洋洋地坐在席墊上,面前的短木桌上擺着兩壇酒。
酒壇是黑的,眼是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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衣衫是黑的,夜也是黑的。
冷風襲來,掀起浪人幹枯的碎發,那一雙淡然冷漠的眼,靜靜地看着窗外。
他在看什麽。
其實他什麽都沒有看。
燕孤鳴從很早以前起,就有這樣喝酒發呆的習慣。他的眼睛是睜着的,但是卻沒有一個确切的落點。街道上亮亮堂堂,花燈密布。行人也多是愉悅輕松的表情,來往在熱鬧的街市之中。
這繁華的景象入了燕孤鳴的眼,卻進不了他的心。
打他記事以來,便沒有同人一起過過節。
養過他幾天的看墳老翁曾經對他說——
【節日都是敬神的,你連仙人的供果都偷,還有誰能保佑你,你也不用過什麽節了。】
燕孤鳴不以為然。
很快便是年關,過了年他便近三十歲了。在這幾十年裏,他沒有一日一刻信過神明佛祖。
他曾想,也許這世間根本沒有神明,如果沒有,那也不需要相信。他也曾想,也許這世間真的存在神明,但是一個從來不曾庇佑自己的神明,也沒有相信的必要。
能救他的,只有他自己。
……
哦,不對。
燕孤鳴擡起手腕,随意地轉了轉小臂,那裏有一份堅實的重量。
還有一個人能救他……燕孤鳴看着窗外,從這裏他根本看不到将軍府,但他還是朝着那個方向一直看,仿佛執拗真的能讓他的雙眼透過重重的黑夜。
風天涯,風天涯……
近三十年的時間裏,除了自己,燕孤鳴沒有在意過任何一個人。
可現在不同了。
等她做完事,等他報完仇,他就帶着她離開。
這個小丫頭這麽喜歡熱鬧,這麽喜歡新鮮,他就帶她去那些新奇的所在玩耍。等她累了,他們就回到天涯峰。
燕孤鳴胳膊彎起,攬着酒壇子大口喝酒。冷酒順着喉嚨剌剌地滑下,燕孤鳴覺得很久沒有這般暢快了。
千裏之外,栖溪。
栖溪位于番疆南邊,是一片天然的峽谷,崇山峻嶺,幽深非凡。這裏離番疆都郡很遠,少有居住的人家。
栖溪群山中,有一座不起眼的小山,名叫當邙山。因為這座不起眼的小山,栖溪成了所有番疆人都尊敬的地方。
這夜,當邙山來了一個人。
來人手持折扇衣着俊麗,悠悠閑閑,未帶一個随從。當邙山上沒有山路,可這人走在陡峭的山坡上毫不吃力,不一會的時間便來到半山腰的一處山洞前。
夜已經很深了,萬籁俱寂。
來人緩步走到山洞中,伸手不見五指的山洞內,隐約有滴答滴答的水聲。
他一步一步向前走,十幾步過後,他停了下來。
四周漆黑一片,什麽都看不到。可這人卻輕飄飄地開口——
“故友來訪,也不表示點什麽?”
他話說完,靜靜地站在原地。
忽然,啪地一聲,是火石擊打的聲音。聲響一過,來人面前五步開外亮起了一團微弱的火苗。就是這點微弱的火苗,照清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山洞。
在火苗燃起處,坐着一個人。他背對着來人盤腿而坐,好似在調息休養。他的背影很結實,很穩定。映在地上的火苗微微的竄動,可是那一抹黑影,卻是如石頭一樣紋絲不動。
低沉的聲音響起。
“你找我有何事。”
火光照在來訪人蒼白柔軟的臉上,那墨一般的細長眼眸帶着外人看不出的深沉意味,正是番疆毒首。
卿士樾:“怎樣,沒有事情便不能找你了。”
那人不語,山壁上冷凝的水滴落下,砸在地上,發出叮咚叮咚的聲音。
卿士樾輕笑了一聲。
“這麽久不見,你卻還是老樣子……蟬岳。”
栖溪群山中,有一座不起眼的小山,名叫當邙山。因為這座不起眼的小山,栖溪成了所有番疆人都尊敬的地方。
因為這裏隐居着番疆的傳奇——刀首座蟬岳。
卿士樾在山洞中踱步,随意打量山洞潮濕的石壁。
“不久前我讓人給你遞了一個消息,你收到了麽。”
蟬岳身影依舊紋絲不動。
“收到了。”
卿士樾:“你作何感想。”
靜了一會,蟬岳緩道:“你懷疑我。”
“哈。”卿士樾折扇轉動,“笑話。”他嘴角輕輕扯着,眼睛裏卻一點笑意都沒有。
“若連你都背叛番疆,那我們到現在的堅持全然都是笑話了。”
蟬岳:“在你和麗珈決定入侵中原的第一天,我就已經表明自己的态度。”
卿士樾:“你的确已經表明,所以才會蹲守在這荒涼的野山中多年不出。”
蟬岳:“既然我反對,你懷疑我也是理所當然。”
“夠了。”卿士樾有些不耐,他背過身,聲音也有些嚴厲。“我來這不是為了同你讨論這些,我臨行前托你保護疆主時,在場的那個丫鬟呢。”
蟬岳久久不語,半響,他嘆了口氣,站起身。
“是否事情真無轉圜的餘地。”
卿士樾倏然轉過身。
“事到如今你還想庇護她。蟬岳,我們同為番疆三傑,這些年你鑽研武道不喜紛争,我與麗珈何時逼迫過你。當初我們三人走投無路,是疆主收留我們,我們才有了一處容身之地。加爾潭邊的誓言你還記得麽,你扪心自問,這十幾年來你為番疆做過什麽。你高深化境的武學何曾在戰場上斬殺過一個敵人!”
他話語不留絲毫的餘地,“我沒有時間與你廢話,那名中原的細作我給你一天時間,一日後她不斷氣,卿士樾發誓會讓她死得很痛苦。”
說完,他不給蟬岳回話的時間,轉身欲走。
蟬岳沖着他背影道:“麗珈現下如何了。”
卿士樾忽然停住了,他沒有轉身,依舊背對着蟬岳。
“你心中可還有我們。”
蟬岳擡起頭,這位番疆刀首座年紀比卿士樾大一些,臉上滿是胡渣,就連耳邊的碎發看起來都是剛強硬朗。
“小樾,你與麗珈一直都是我的親人。”
也許是這一句親人,讓卿士樾的背影微微軟了下來。
“寒霜草被毀,不過我探聽到另外一個能治療開陽大法的藥材。”
“是何物。”
卿士樾:“盤華山淩霄峰上長有一種雪靈芝,其寒性雖不能同寒霜草相比,但是醫治麗珈應該夠用了。”
蟬岳:“你已經去過了。”
卿士樾點點頭,“是,的确是至寒之物。”
蟬岳:“你沒有直接取來。”
卿士樾:“盤華山上有兩個中原武林門派,不好強取,所以我只暗中查探一番。”
“呵。”蟬岳鼻腔中輕呵一聲,“我倒是不知番疆毒首竟是會退讓之人。”
“你這般說我太讓人寒心了。”卿士樾轉了轉折扇,“我沒有取來是因為我發現這種雪靈芝不能脫土,只能活用。”
“哦?”
卿士樾:“我摘取了一只試驗藥效,剛剛摘下的時候還好,但是半柱香時間不到便化成了雪水。”
蟬岳:“所以你回來是要帶麗珈一起去。”
卿士樾:“對。”
蟬岳:“你打算何時出發。”
卿士樾:“麗珈不能再等了,明日便出發。”
蟬岳靜了靜,緩道:“若是此事需要助力,你可以找我。”
卿士樾:“你保護疆主,此時番疆不能無人。”他想了想,又道,“中原鎮邊将軍葉淮山毒素剛除,身體必然沒有恢複,我們要趁着這段時間醫好麗珈。”卿士樾從懷中取出一個小瓶遞給蟬岳。
蟬岳:“這是什麽。”
卿士樾:“這是我的命蠱,如果我與麗珈有危險,這瓶中的蠱蟲會有反應,到時你放出它,跟随它便可找到我們。”
蟬岳:“好。”
卿士樾又說了幾句,便離開山洞。
他走後不久,山洞裏又來了一人。
“刀首,我打來了水,你要喝一些麽。”
來人是個年輕的小姑娘,紮着活潑的發辮。
蟬岳盤腿坐在一面石壁前。
“刀首,你坐了一天了,喝點水吧。”
蟬岳靜默如沉潭。
小姑娘見他沒有反應,把水袋靠牆放着,自己坐到一邊。
蟬岳:“圓兒,你可有什麽心願。”
“嗯?”小姑娘轉頭看向蟬岳,刀首座閉目,額前的碎發擋住了粗黑的眉峰。
圓兒眨了眨眼睛,“什麽意思呢。”
蟬岳睜開眼。
“圓兒,你來到我身邊有多久了。”
“三年了。”
“這三年你過得可開心。”
小姑娘重重地點了點頭,“嗯!”
蟬岳伸出手,他手臂長而粗壯,骨節分明的手指輕輕撥開圓兒鬓角的軟發。
圓兒似乎也發現了蟬岳的異常。
她看着他的眼睛,刀首座的有一雙樸實的眼睛,同一般的莊稼漢子沒有太大的差別。但是如果仔細看,看到他雙眸最深處,就會察覺出一絲冰冷的戰意。
山洞的頂部一滴一滴地掉着水。
圓兒似乎明白了什麽。
蟬岳:“你為何而來呢。”
圓兒笑了。
她臉圓圓的,眼睛不大,一笑便眯成了一道縫。
“為了大少爺!”
小姑娘一字一句,聲音清脆,沒有片刻猶豫。
蟬岳看她天真的模樣,也笑了,只是笑容中卻含了一份難以明說的悲涼。
“還有什麽願望麽。”
圓兒拿起手邊的水袋,遞給蟬岳。
“喝水。”
蟬岳接過,将水袋中清涼的山泉一飲而盡。
“還有什麽願望。”
圓兒搖搖頭,“沒有了。”
她說完,把頭高高仰起,細嫩的脖子展現在蟬岳面前。
“沒有願望了麽。”
圓兒搖搖頭,她眼角滑下眼淚,卻因為高揚的頭顱,沒有讓蟬岳看見。
蟬岳放下水袋。
“沒有願望了麽……”
明知道不會有答案,明知道改變不了結局,蟬岳依舊一遍又一遍地詢問。在這條無解的路上,每一次開口,都是不忍。
圓兒忽然垂下頭,直直地看向蟬岳,她眼角還帶着未幹的淚水。
“刀首,你是好人,圓兒不想你為難。”她說完,手中已現一把利刃,直抹脖頸。
鮮血在一瞬間揮灑下來。
這樣的味道,蟬岳聞過許多。這一次,卻格外濃烈。
他将圓兒抱在懷中。此時,圓兒還沒有斷氣,她睜着眼睛身子一顫一顫,脖頸處的血不停地流着。
她擡頭看着洞頂,似乎透過山壁看到了另外的情景。繁華的京城,靜谧的庭院,當紅的日頭下,練武場上揮汗如雨的少年。
“圓兒為……為大少爺而來,生死……生死不悔……”
蟬岳閉上眼睛,靜默之中,少女的屍體漸漸冰冷。
他沒有問圓兒誰是她的大少爺,他也沒有問她和大少爺有何種的際遇,能讓她如此從容地赴死。
他只知道,這個二十歲不到的小姑娘,再沒了未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