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北方的十二月,冷風長了眼似的往人衣服裏鑽,天氣不像話,大學後邊的巷子火鍋店卻讨喜地熱鬧。夜已深,明黃的燈光透過染着水汽的玻璃窗映出來,伴着陣陣香氣和喧鬧人聲,俨然一副冬日暖景。
“哎,帥哥不好意思!您看現在實在沒位置了!”單手托着盤肥牛的店員着急忙慌地給一桌客人添了壺茶,不住環顧,“不然您看看拼個桌?有幾桌是兩人來的,加個鍋就行,我幫您問問,再不行就拿個號吧?”
因為靠近學校口碑又好,火鍋店的生意一直很好,不分時間人滿為患。
顧忱莘沖滿頭是汗的店員笑,“您忙,我自己找着問。”他說完轉頭,發現牆邊那排确實有桌只坐了一個人。
那人靠着窗,穿了件米色工裝襯衫,白色的羽絨服在懷裏抱着,正認真勾選着紙質菜單,看樣子也是附近的學生。
走到桌前,顧忱莘低聲詢問,“同學,能拼個桌嗎。”
李沛夏聞聲擡頭,看見顧忱莘的臉呆了呆,毫不掩飾地咽過口水才說,“……好、好啊,你一個人嗎?”
顧忱莘笑,“我和朋友,兩個人。”說是四人桌,其實就是兩張雙人桌拼的,他在靠外那張小桌對面坐下,随口閑聊,“和女朋友來吃夜宵?”
李沛夏剛想開口,先看到了從洗手間出來的同伴,同一時間,顧忱莘也看見了另一個方向,從大門進來的朋友。
“月安!”“風逸!”兩人異口同聲,“這裏!”
兩人招呼完,那倆人也迎面撞上,看見對方,皆是一愣。坐着的兩人看見他們的反應,又不約而同轉頭回看,看見對方的同伴後,也跟着愣。
“這麽巧。”隋風逸先反應,手抄在兜兒裏,幾步到顧忱莘對面坐下,盯着隋月安坐下脫掉外套,靠上椅背,口吻不鹹不淡,“這兒離你們學校還挺遠的,怎麽跑這兒來了。”
“是啊。”顧忱莘沖隋月安笑,“好久沒見了,快一年了吧。”
隋月安垂着眼喝了口熱茶,不太愛搭理的樣子,嗯了一聲,也不知道是應誰的。
抛開三人詭異的氛圍不說,李沛夏的目光在隋月安和隋風逸之間來回轉着,看隋月安沒有要對突然出現的、和他像了九分的人說明什麽的意思,便把目光停在隋風逸身上。
感覺到那目光,隋風逸沖李沛夏點點頭,挺習慣的樣子,“隋風逸,他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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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沛夏了然般地跟着點頭,點完又沖隋月安努嘴,“你怎麽從來沒跟我說你有個跟你一樣好看的哥哥啊?”話說完,他才覺出不好,悄悄瞄過隋風逸,發現氣氛果然更僵硬了。
隋月安沒什麽反應,依舊捧着那杯茶,時不時喝一口。
顧忱莘樂呵呵地看了會兒戲,适時出來調節,“你們學校坐地鐵過來也快一個小時吧,專門跑來吃火鍋的?”
怕隋月安又不搭理人家,李沛夏先回道,“是我想看個展,陶瓷展,就街對面那個美術館,月安陪我來的,我倆看完逛了逛,然後就打算吃個夜宵再回去。”
“哦,喜歡瓷器?”
“也不是……”李沛夏好像不太好意思,笑眯眯地撓了撓臉頰,“喜歡好看的,好看的東西我都喜歡。”
之後飯桌上多是這倆人說話,隋風逸偶爾會和顧忱莘搭句話,隋月安自此再沒開過口。因為有食物掩飾,氣氛沒那麽尴尬。飯後分開,兩兄弟之間連一句道別都沒有,各自從不同方向離開。
往地鐵站走的路上,李沛夏忍不住又問,“……你怎麽從來沒提過你有個哥哥啊,雙胞胎,多酷啊!”
隋月安很直接,“不太熟。”
“啊??”沒等隋月安再說什麽,李沛夏先明白了似的,“我知道!我聽人家說過,有的雙胞胎吧,打生下來就好得如膠似漆,但也有水火不容的,你倆……是屬于後者吧?”
“算是。”隋月安想了想,“也沒什麽交集。”
李沛夏不解,“怎麽會啊?”
不太熟和沒交集這兩句話放在雙胞胎身上,聽着多少有點兒好笑,但隋月安這話說得并不誇張,因為在十六歲之前,他從沒見過隋風逸,甚至不知道他的存在。
隋月安毫無波瀾,“我小時候被別人偷走,養在別的地方。”
“偷走?你、你是說……”李沛夏反應了半天才明白他什麽意思,驚訝得嘴都合不上,“拐賣?!”
“只是拐,沒有賣。”隋月安聳聳肩,“她留着我自己養。”
李沛夏一時不知說什麽好,小心斟酌着詞句,“對不起……我這、我就是好奇,你不想說我們就不說了……我不問了……”
隋月安坦然,“在意我就不會說了。”
他雖然這麽說,李沛夏卻也不好再細問,小聲埋怨了自己幾句,一路安靜地往地鐵口走。
另一個方向,隋風逸和顧忱莘已經進了學校,不緊不慢地在學校裏溜達。一到晚上,白天融化的雪水又結成一層薄冰,趁人不注意就摔他一下。
顧忱莘琢磨着剛才飯桌上的情景,不禁出聲,“都這麽多年了,看隋月安那表現還是挺不待見你的,你是不是又惹人家了?”
要說顧忱莘和隋風逸,也算孽緣,小學坐同桌,大學睡對床,混在一起的日子多過雙方父母。隋月安被找回來後他跟着隋風逸見過幾次,自然而然地看出兄弟兩人相處詭異緊繃,所以隋月安不在朋友面前提他哥,顧忱莘完全不覺得奇怪。
隋風逸沒好氣的,“你問他去啊。”
“他今年是念大一吧?”
隋風逸手抄在兜兒裏,含糊着應了一聲。
“學什麽呢。”
“海洋什麽環境的……”話題老在隋月安身上,隋風逸不耐煩了,“記不住!關我什麽事兒!”
只要多提幾句隋月安這人指定炸毛,顧忱莘覺得好笑,忍不住又嘲諷一句,“自己的親弟弟都不上心,不怪人家不待見你。”
隋風逸哼一聲,“親弟弟怎麽了,你要給你,趕緊領家去。”想起方才一直沉着張臉的隋月安,他的火氣又快壓不住。
隋風逸脾氣一直挺急,耐心也不好,桌上沒翻臉走人,全靠着僅剩那麽一點點的哥哥自覺在撐着。而且說到不上心,他實在冤枉,因為最開始,他對隋月安很上心,只是一盆冷水當頭澆下來,把什麽都澆沒了。
1998年4月17日的淩晨,xx婦産醫院迎來當天的第一對小生命,因為早産,直接被送到了觀察室。隋家為兩個小生命的到來而慶幸滿足,但第二次去病房探望的時候,卻被院方告知弟弟不見了。此事引起軒然大波,院方失職造成的後果卻要由受害者承擔,那個年代監控不完備,報警後只能靠着人工排查得出初步判定,孩子是被當院一名年輕的護士抱走的。
自此,隋家一直在找隋月安,那名護士卻像石沉大海,沒了一點兒蹤跡。
誰都不曾想到,十四年後,卻是隋月安找到了他們,準确來說,是他找去了警察局,因為那位名叫沈平麗的護士,酗酒死在了家裏。
打從記事起,隋風逸就被告知他有一個孿生弟弟,當得知弟弟被找到,他一度開心又緊張。十四歲的少年為即将到來的重逢亢奮,他準備了許多禮物給隋月安,那時他覺得好的一切,雖沒人要他這麽做,他卻覺得很應該,應該和他最親密的弟弟分享他的一切。
只是,他很快便從父母委婉的言辭中捕捉到了一些信息,同他期待有所出入的,隋月安并不想回來。
那段時間,父母不停來回一千多公裏外的另一個城市,每次回來,他媽的狀态都不太好。隋風逸曾趴在門外聽父母談話,在他媽壓低的抽泣聲中,他分辨出骨瘦嶙峋、藥、壞孩子、厭學等詞彙。那刻他突然意識到,或許找到的,并不是他想要的弟弟。
隋月安被找到的時候,已經辍學兩年,沒錢上學更沒錢吃飯,跟着街邊的小混混為非作歹,吃口飯扛三天,死在街邊都沒人管。所以隋風逸想不通他為什麽不要回來,只覺得他不知好歹。
複學後,隋月安堅持在那個小城裏讀完初中才回來,那年他和隋風逸十六歲。
第一次見面,父母緊張忐忑,為兩個孩子的相處。
如想象中一樣的,隋月安消瘦幹癟,比隋風逸矮了半頭,但那張和自己像極了的臉,還是讓做好心裏預設的隋風逸一怔。
他想象過很多次見到隋月安的場面,也設想過很多可能,他覺得他能接受隋月安是瘦小怯弱又或滿身壞毛病的,即使之前有過顧慮,因為他還是想要這個弟弟。只是他怎麽都沒想到,隋月安看到他時的情緒,會是帶着抵觸的冷淡。
隋月安進門只說了一句話。
“我在這裏叫什麽名字,我不喜歡以前那個。”
那個瞬間,隋風逸突然就煩上了隋月安,也不是看他不順眼,畢竟他和自己長得一樣,他看自己別提多順眼,就是單純的煩,煩他冷漠疏離的态度,煩他看都沒多看自己一眼,好像一切都是他自作多情,好像只他一人在為多個兄弟而期待。
隋風逸傲氣又好勝,又是在最為叛逆的年紀,隋月安出現的姿态,幾乎激了他每一片逆鱗。後來隋風逸自己也琢磨過,不過是被當頭澆了冷水,怎麽就那麽大反應,不再搭理他就完了,然後他才明白,他是在氣自己,氣自己明知道示好也會碰壁,還是忍不住靠近他,一次又一次。
都有點兒至死不渝的魔怔勁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