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蜜糖與砒霜
☆、蜜糖與砒霜
不知是因為冷風刮得太硬還是因為酒勁兒過的太早,莫翔覺得自己的酒意直接在一個冷風之中就被打散了一半,剩下的一半也掩在了石體之後,顫顫巍巍地不敢再露出頭來。
但他猶在抱着岌岌可危的尊嚴顫抖:“······胡、胡說什麽呢?誰喜歡大炕了?”
“嘿,有句話說的好,叫什麽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學究一張張抽出撲克,然後散在腳下,滿臉都是得意洋洋的笑容:“你和明宇趕緊雙宿雙飛,夫妻雙雙把家還吧。”
“扯上我做什麽?”陸明宇喝得發暈,胡亂地把酒杯舉起來掩蓋燥熱的臉,清涼的杯壁終于讓他的臉降下了幾格溫度。
莫翔不死心地嘟囔了一會兒,終于投降似地舉起雙手:“小爺算是栽在你們手裏了,說就說,誰怕誰啊?”
其實他也同樣憋悶了很久,這種悠遠的好像是上輩子的記憶,如果不從記憶的浪潮裏翻出來看上幾眼的話,總覺得很快就會忘記了一樣。
他其實是從小學開始就認識卓妍了。
莫翔從小就是個混世魔王,上山抓鳥下地撈魚之類的事情做得比誰都好,他認第二沒人敢認第一,當年小學的時候他們班打雪仗,男生集體把女生們打得嗚嗚直哭,一個個躲在廁所裏不敢露頭,老師來了都不敢出來。
以莫翔的本性自然是首當其沖,即使女孩們都躲進廁所了他也不想善罷甘休,反而在外面得意洋洋地叫嚣,女孩們之中也有大姐,大姐聽不下去了想要出來教訓教訓他,誰知剛露個頭,就被莫翔笑嘻嘻地提着衣領拽了出來,手裏的一個雪球眼看着就要砸到她的臉上。
大姐當時就吓得伸手擋住了臉,只是眼淚還沒有掉下來的時候,就聽到莫翔“啊“地慘叫一聲,耳邊水聲四濺,她驚訝地睜開眼睛,一盆水不知何時已隔着空氣向莫翔那邊撲了過去,直把他整個人都給淋成了落湯雞,水液淅淅瀝瀝地沿着褲腿淌了下去。
當時紮着兩個小羊角辮的卓妍稚氣卻堅決地道:“已經一上午了,你們還沒鬧夠麽?趕緊回去上課!”
卓妍是唯一一個沒有在這場大雪裏出來的玩鬧的孩子,她通紅着臉,保持着伸手潑水的姿勢,肩上的兩道杠在大雪中也依舊分外顯眼。
莫翔抹了一把臉上的水,倒也不哭不鬧不發火,反而轉身就回到了教室。
他當然不會善罷甘休,這小子精明的很,從來不屑于和人當面翻臉——當天放學的時候他就跟在卓妍背後,看着卓妍從書包裏取出一個小袋,然後把路上看到的每一個易拉罐都裝進了袋子裏。
她家離學校本來就遠,再加上她這麽走走停停,隔着一個馬路的易拉罐都會飛身過去撿起,等天色漸沉的時候,那個袋子終于被裝滿了。
卓妍終于直起腰來松了口氣,那兩個羊角辮在臉側編成了兩股,看上去着實是非常可愛,她剛剛擦淨汗水露出一個笑容,那個鼓囊囊的小袋子就被人一把拽走了——
——莫翔嬉皮笑臉地站在她旁邊,順便還不忘對她做出個鬼臉:“這些都是我的了!一會兒我就把它們全部丢掉!”
卓妍的面色漸漸冷了下來,她對着莫翔伸出手:“還給我。”
如果被這麽簡單的威脅所擊倒的話,那他就不是莫翔了,莫翔那個臉皮厚的特質在十一二歲的時候就發揮得淋漓盡致:“我偏不給!我就不給!我偏不給我就不給!你能拿我怎麽樣?”
事實上,莫翔根本就不知道卓妍撿這些東西是為了什麽,在他的生活中從來沒有關注過這些用完就仍的易拉罐,他以為卓妍是像班級裏其他小女生那樣是在收集易拉罐的瓶子,以便于回去壘成各種各樣的形狀——就像她們收集四葉草、收集五顏六色的水鑽、收集各式各樣的貼紙用以疊成不同形狀的千紙鶴那樣。
他不知道它們所承載的意義。
也正因為如此,當卓妍的眼圈漸漸紅了起來之後,莫翔徹底地不知所措了:“哎哎,你別哭啊,我只是逗你一下而已你哭什麽啊?哎呀真是的麻煩死了,還給你就是了!”
他随手一抛,那個鼓囊囊的袋子就回到了卓妍手裏。
卓妍似乎不敢置信地迅速擡眼望了一下莫翔,然後就用力攥緊了手裏的袋子,她臉上的淚珠還沒有完全落下去,将墜未墜地垂在頰邊,在這淚珠完全落下之前,她就綻開了一個微笑。
是不是所有漂亮女孩的“破涕為笑”都是那麽引人注目呢?
還凝聚着淚水的瞳仁兒彎成了半個月牙,睫毛上的水光依稀閃爍的如同星子般耀眼。
混世魔王從未開竅過的紅心被路過的丘比特“嗖”地一聲射了個對穿,不過他當時根本不懂這種感覺是什麽,只是隐約地想着“這看起來只會和老師打小報告的學委也不是那麽讨厭嘛”。
當時也不是那種一年級牽手二年級接吻三年級分手的時代,男女生之間表達喜歡的方式還是互相欺負對方,遞出去的情書上連我愛你都要用拼音和字母代替。
而莫翔當然不會承認自己對卓妍感興趣——開什麽玩笑,小爺可是在大庭廣衆之下被潑了一盆水,大仇未報,豈能拜倒在敵人裙下?
也不知是因為當天太冷還是心跳過快,總之從小到大活蹦亂跳連藥都沒吃過的莫小爺當天晚上回到家,就暈暈乎乎地病倒在了床上,家裏的阿姨端飯給他的時候他已經燒得雲裏霧裏,把阿姨吓得一聲尖叫,手裏的飯菜碗盤摔到地上落了個粉碎。
其實也不是什麽大病,吃幾片藥打上幾針也就好了,但咋咋呼呼的一群人還是把他留在家裏看顧了幾天,莫翔吃了睡睡了吃,覺得自己就像紀實片裏演的那些被拴在豬圈裏的豬,等養肥了就被拉出去手起刀落,說不定還能賣出個好價錢。
等到第三天的時候,他已經睡的分不清白天黑夜,只能感到身上的被褥被自己發出的熱汗給浸得潮濕不已,他煩躁地把被子踹到一邊,卻觸到了某個實際存在着的身體。
莫翔從迷糊之中突然被吓醒了,他“騰”地一聲坐了起來,而坐在他床邊的人也被他吓了一跳,險些沿着床沿滾落下去。
卓妍讷讷地從床沿站起,手指絞着衣擺,臉色也透出了一抹薄紅:“周老師讓我來給你補課,我也······我也想要向你道歉。對不起。”
她鼓起勇氣擡起頭來,莫翔卻覺得那一眼就像蒸汽游輪那樣把他的頭皮掀開了,他支支吾吾地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啊、啊、啊,那個、那個啊······我想吃冰棍。”
這可當真是個白爛到了極點的借口,完全是為了掩飾莫翔這種不知道該說些什麽的狀态,好在卓妍卻依舊清醒:“你們家阿姨說你剛剛退燒,還不能吃涼的東西。”
莫翔只想平複自己的情緒,才不會管阿姨怎麽說,他迫切地想把卓妍趕走,這樣才能把這越來越通紅的臉給冷卻下來:“沒事沒事,你就當幫我一個忙吧,這麽多天都喝熱湯,我現在就想吃冰棍。”
他再次強調:“只想吃冰棍。”
“哦”,卓妍只得站起身來,邊思索邊往門口走去,走到門邊的時候還回頭問了一句:“你們家廚房在哪裏?”
莫翔回答了之後她就推開門走了出去,而莫翔趕緊躺回床上,拼命呼吸用以平複燥熱的心跳,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只是見到卓妍來了,他就覺得自己怎麽做都不對,讓她坐着自己躺着這樣好嗎?既然是周老師讓她來的,那周老師應該知道自己生病了吧?那是周老師安排她過來看自己,還是她主動要求的呢?
就這麽胡思亂想了不知多久,時針一分一秒地走過去,卓妍還是沒有回來。
不會是迷路了吧。
莫翔躺了一會兒實在躺不住了,剛準備站起身來,就見卓妍已經輕輕推開了門,端着一個瓷碗走了進來。
那是家裏盛飯用的普通的瓷碗,此時裏面結成了一整塊磨砂似的固體,未曾溶解的白糖半凝在碗底,随着她手臂的晃動,那碗半凝固的白糖水甚至還在輕微地晃蕩。
“這是?”
“這是冰棍啊”,卓妍理所當然地道,對他的無知感到可惜:“姥爺說冰棍就是這個樣子的,那些外面賣的冰棍總是添加了很多奇怪的東西,而且還不好吃,只有這麽做出來的東西才最健康了。”
可是這個可以吃麽?
這分明就是一碗白糖水吧。
健康倒确實是健康了,可是這和冰棍差距很大啊。
莫翔搜腸刮肚地尋找着拒絕的語句:“那個、那個······你一直都是吃這個麽?”
“是啊”,卓妍順理成章地點頭:“我和姥姥姥爺都吃這個,味道很好啊,夏天的時候,這個吃起來味道最好了。”
——那是因為你沒有吃過其它的冰棍吧?
莫翔不知道自己心裏在想些什麽,或許是那種想在“心上人”面前表現出自己光輝偉岸的一面的男子漢雄心在作祟,總之他就是挺起胸膛,對着卓妍伸出了手,同時做出了一個那種英雄片裏的男豬腳經常做出的舉動:“走!小爺帶你去吃真正的冰棍!”
卓妍歪頭看了他一會兒,然後遲疑着把手放到了他的掌心裏。
于是他們兩個就踏着五彩祥雲,像雙槍小白鴿那種動作片裏一樣逃過了阿姨的耳目、老爺子的追捕、還有七大姑八大姨的不知多少個陷阱跑到了別墅外面,然後跌跌撞撞地跑進了一家小賣部裏,莫翔大手一揮,一張百元大鈔就飛到了店主的手裏:“每一個種類的冰棍都給我來一根!”
當時還不流行“土豪”這個詞彙,店主看着半大的兩個小孩,又看了看手裏毛爺爺那張微笑的臉,終于忍着疑惑擺出了個和善的表情:“小朋友是來幫家人買冰棍的嗎?”
莫翔趾高氣揚地一擡下巴:“婆婆媽媽的煩死人了!趕緊把冰棍給我裝好!”
店主碰了一鼻子灰,卻只能悻悻地站起來,沒好氣地給他們裝了一整個塑料袋的冰棍:“拿走吧!”
莫翔的眼睛幾乎能翻到天上去:“找錢!”
店主:“······”
于是莫翔用剩下的兩毛錢買了兩塊“酸溜溜”糖果,兩個小孩就坐在店門前,把融化了的糖紙卷在舌根底下,好好享受了一番私奔一樣的甜蜜滋味。
莫翔在那一兜冰淇淋裏翻了一會兒,才找出一個女孩可能喜歡的酸奶口味,他還狗腿地把雪糕紙撕下來,将白嫩嫩的雪糕遞到了卓妍嘴邊:“嘗嘗吧。”
卓妍來回打量了雪糕一會兒,才将信将疑地伸出舌頭,輕輕地舔了它一下。
然後她的眼睛就亮了起來,像小狗護食一般從莫翔手裏将那雪糕搶過來,啊嗚一口就咬掉了半塊。
剩下的雪糕很快被她風卷殘雲似地消滅幹淨了,莫翔看着她這副好像幾天沒吃過飯的模樣實在是于心不忍,于是他猶豫不決地把手放在了卓妍的後背上,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
結果他這一下好像打開了洪水的閘門,卓妍手中還剩半個的雪糕突然落在了地上,緊接着她就把手捂在眼睛上,把臉埋在腿間輕聲哭泣了起來。
她抽噎的聲音由小變大,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似地一顆顆落到融化了的奶油上,和那些白色的乳狀物混合在一起,攪成了一灘看不清原貌的奶油湯。
這一下簡直把莫翔吓得魂飛魄散,他的第一個念頭是雪糕有毒,第二個念頭是雪糕太難吃,第三個念頭是要進屋去找店主拼命······
卓妍卻突然拉住了他。
或許是在波濤洶湧的浪花裏尋找一支浮萍,即使這支浮萍根本沒有支點,即使這支浮萍連自身的重量都很難維持,卓妍還是拉住了那支浮萍,無論如何也不想放手。
她感到非常難過,那種難過好像連天邊的日光都化成了一張灰黑色的巨網,将她整個籠罩在了其中,并不是單純的悲傷,其中還夾雜着因為被欺騙而感受到的無奈,因為被被背叛而感到的難以接受的傷痛,好像把傷疤活活撕開,将猶在冒血的傷口展現在空氣中一樣——
“——原來姥爺是在騙我的,”卓妍啜泣着低聲喃喃道:“明明這個的味道這麽好,明明和用糖水做出來的不一樣,明明很多同學也一樣在吃這個,為什麽姥爺要說白糖水就是冰棍呢?”
卓妍奮力地抽着鼻子,試圖把淚水重新抽回到眼眶裏去,但是她失敗了:“除了這個之外,其它的也是在騙我吧?姥爺說爸爸媽媽很快就會回來了,他們只是出去打工了而已,等掙夠了錢就能回來了。可是為什麽過年的時候不回家呢?為什麽平時不給我打電話呢?我當上中隊長了,我代表全校同學做國旗下講話了,我想告訴他們呀,姥爺姥姥為什麽不告訴我他們的電話號碼啊?他們是不是忘了我啊?”
她拼命憋了一會兒,但最後還是這麽聲嘶力竭地哭泣起來,淚水把那張稚嫩的臉塗抹得一塌糊塗,莫翔笨拙地拿袖子替她擦着眼淚,卻越擦越多,整個袖口都被洶湧而來的淚水浸透了。
那是在莫翔的記憶裏,卓妍唯一的一次哭泣。
就好像要把全部的委屈都發洩出來一樣不停地流淚。
而他,他這棵自身難保的浮萍連自己的重量都承載不了,又如何能承載另一個女孩的悲傷?
能做的也只是拙口笨腮地說着連自己都不知道有沒有意義的安慰,也只能笨手笨腳地想要幫她擦幹臉上的淚水。
那是莫翔第一次明白,無能為力究竟是一種什麽感覺。
直到現在都難以忘卻。
他這場回憶真的是拉得太遠了,連自己都險些沉浸在那些過往的場景中拔不出來,等他被這呼嘯而過的冷風吹醒了腦子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手裏的啤酒瓶不知何時已經半滴不剩,而面前的三個人更是直勾勾地盯着他,他們手裏的酒杯更是舉在半路放不下來,劉軒偉的筷子上原本夾着一塊雞蛋,此時筷子停在半空,雞蛋都被擠成了白色和黃色混合着的碎末。
莫翔幹咳一聲,努力讓自己的尊嚴保持成黏合後的蛋殼的形狀:“那什麽······我喝多了,說了這些有的沒的,你們別往心裏去啊。”
“情聖。”學究喃喃道。
“跪拜。”劉軒偉愣愣道。
過了好一會兒都沒人說話,兩個人同時向陸明宇看去,而後者正在試圖把最後一滴酒順進喉嚨裏,感受到他們的目光之後,陸明宇慢慢讓酒瓶離開了唇邊,斟酌了良久才從幹扁的喉嚨裏炒出了兩個字——
“——傻逼。”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