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結局
整個天庭都知道準天帝将那個憨傻的凡人一路抱到她居住的宮宇。
阿精迷迷糊糊睜開眼，發現又回到了那座宮殿，失落之色浮上面龐。竹舸替她蓋上織女新織的華毯，輕聲道：“阿晶，同我成親罷。”
“成親，是什麽？”
“就是相愛的兩人永遠在一起。還有兩日，我們就可以在一起了。”
他頓了頓，眉間隐忍，像是下了很大決心：“阿晶可願與我永遠在一起？”
阿精直愣愣地盯着他看，她自是不願的，她既不喜歡他也不喜歡天宮，這裏的人看似對她畢恭畢敬，實際上都當她是傻子。
她不止一回聽見仙娥們議論她，雖然聽不大懂她們的意思，但她明白不是好話。有時她也主動湊上去想和她們一同玩耍，這些人看見她來了一下子就散開，徒留她一人呆在原地。
從前在家鄉，村裏人有時也會取笑她，可從來不會不理睬她，而且她知道那些人還是喜歡她的，不然怎麽會隔三差五的給她送吃的。
她很惶惑，人人都說好的神仙們為何還不如村裏那些沒啥文化的村姑村漢。
但開口，阿精卻說：“好呀。”
就像是在黑暗中被驅逐多年的犯人，忽而得到寬恕，竹舸覺得心底的荒蕪重染生機。他半跪在床邊，低下頭，過了許久再擡起時眼眶微微泛紅，他将前額抵在阿精腦袋上，用一手輕撫她的面龐。
“不許後悔。”
從前的虧欠，我會用一生償還。
所以，請不要丢下我一人。
為了不多生事端，竹舸尋了個由頭将慕長歌圈禁在自己的宮內，期間她的婢女多次來報自家主子身體違和，均被仙使打發回去。
兩日後，冊封天帝儀式與婚禮同時舉行，七彩祥雲布滿整座天庭，鳳凰盤旋于連凰殿上空，伴着仙音袅袅，有人歡喜有人愁。
竹舸親臨連凰殿，身着朱紅色喜服，近乎妖孽，叫一衆女仙看的不知絞了多少绡帕。
到了內殿門前，他雙手竟有些顫抖，好似用盡畢生氣力去推那道門。
門開後，竹舸背對着身後的近侍，道：“下去。”
不辨喜怒。
面前的人一身灰衣長袍，白眉，白眸，白發。
“她騙了我……我就知道……她人呢？”
“天帝陛下大喜，怎歡喜的走錯宮殿？您要娶的難道不是蓮華殿的慕仙子？”知離緩緩坐下，倒了兩杯清茶，示意竹舸一旁入座。
“她人呢！”竹舸感應不到阿精身上的玉佩，震碎了整張玉桌，雙目布滿血絲，渾身充斥着戾氣。
知離不見絲毫怒意：“阿精姑娘自是待在她該在的地方。”
“你送她去那個賣魚郎那裏？呵，天上這些時日人間早已過了五十餘年，阿精就算見到他也不過是一個連腰都直不起的老者。”
“天帝怎知就一定是個老者？”
“難道你還幫他逆天改命？帝君随意更改凡人命數難道不怕天道反噬？”
“正如陛下所言，更改凡人命格本君定遭反噬。最好的方法是用天靈玉，而天靈玉世間僅存一塊，本君自是知曉你用在了阿精姑娘身上。可憐啊，慕仙子還在眼巴巴等着你我中一人将那玉用在她身上。”說罷，知離頗為“無奈”地搖搖頭。
“朕與你究竟有何深仇大恨，讓帝君為區區一個凡人犧牲至此？”
“自然是無仇，天帝莫要多想。”
竹舸不再與他廢話，轉身便欲下屆去尋阿精，剛邁出一步又停下下來，繼而道：“帝君多年前為了三界背棄發妻，轉而迎娶北海龍女，致使先夫人魂飛魄散。當年的悲劇加諸在朕的身上，莫非能讓帝君好受些？”
“天帝陛下想多了。”知離輕輕撫摸腰帶上的榴花錦囊，“天帝既選擇了慕仙子，又何必執着阿精姑娘？既追尋無上權力，又為何不甘于萬古寂寥？”
“我沒有！”竹舸有些崩潰喊道。
“本君已在阿精姑娘他們身上施咒法，天帝你奈何不了他們中任何一人，那個咒想必您比我更清楚，一旦種下就算本君神隕也決無解咒可能。”
竹舸瞬間雙目欲裂，一把青劍自左手掌內而出，直逼知離。知離祭出玉笛相迎，繼續說道：“阿精姑娘自始至終要的都不是你，天帝何苦自欺欺人。”
竹舸殺招不減：“你怎知她不要我，她說過會和我永遠在一起！”
“因為她不是雲晶晶！她是稻香村的村姑阿精！”
“你的大師姐早已死了百年！就算輪回轉世她也不是雲晶晶！”
“天帝！夢該醒了！”
驀地，竹舸收起劍，長發淩亂，轉身離去。
又是一年，燕築新巢，春暖花開，是個适合重逢的好時節。
竹舸望着不遠處小道上的一對夫妻，妻子眉飛色舞地在訴說着什麽，丈夫一只手小心翼翼的攙扶，另一只手時不時覆在妻子高高隆起的肚子上。
“定是正月裏又吃多了。”竹舸微微一笑，眼角泛起淚花。
知離看着身邊的人隐身離去，自言自語：“一生一世一雙人，阿黎，我們做不到的事，好在兒子做到了。”
九重天風煙袅袅，一切如舊。
好笑的是如此尋常的一日竟是天帝迎娶新後的日子，全程簡單的就像哪位客人到主人家拜訪一樣。
“娘娘，您別多想，好歹您是名正言順的天後了。”一名仙娥附在大紅轎攆邊上低語。
“對，本宮是天後！是這九重天上唯一的天後！”慕長歌攥緊華裙，胸口起伏不定。
又過了許多年，天界在竹舸的治理下一直安好。
是日，知離如往日一般去景環山泡靈泉水，這些年天道反噬，他的身體一年不如一年。但他并未刻意去醫治，只每隔一段時間泡靈泉減緩疼痛。此時，他正要脫下中衣，卻見一雙粉嫩的細手輕撫上來。
“出去，別讓本君說第二遍。”知離未回頭。
“離止師兄，這些年你可知我有多想你！”說話的是慕長歌，聲音如百靈鳥清脆動人。
當年，知離的妻子被迫害至凡間，仙骨被剔，奄奄一息，她托尚是齊雲國公主的慕長歌帶着信物去知離帝君廟裏求救，而慕長歌驚于此人的絕世容顏，非但沒有幫忙反而招來邪修竊取她的容貌。
“天後說此話是想至本君于死地嗎？”
“師兄！天帝誤會我，娶我卻将我視作死人！整個九重天的神仙都輕視我！就連我的婢女，現在也會給我臉色看！我真的好痛苦！我想回到你身邊！你想想我們的往日，求求你了！”
慕長歌從背後緊緊抱住知離，知離擡手掐了個訣，她便被刺到似的狠狠往後跌倒。
“師兄！你就如此絕情嗎？！”
“往日是何情分你心中有數，還記得我帶你到九重天對你說的第一句話嗎？”
慕長歌聞言微怔。
“那時我便告訴你，你所求在天庭均會實現，承不承受得起就看你自己，天後！”
“不！不！”慕長歌連爬帶滾，緊緊攥住知離衣角：“那你送我回祁連山！我要回家！”
“家？”知離似是聽到什麽笑話，長笑不止。
“本君差點忘記告訴天後，本來麽這個消息過些時日天後壽辰那日，天帝陛下也會告訴你，本君就冒昧提前告知了，祁連山小青峰掌門夫婦被門下叛徒殺害，你所謂的家早已不在。”
“哦，或許你說的齊雲國的那個家，但你那時為修仙通敵出賣養父，那個家早已煙消雲散。”
“所以，你口中所說的，究竟是哪個家？”
“你……你們……咳……”慕長歌下意識捂住嘴巴，竟咳得一手鮮血。
“知離帝君。”北烏仙君朝知離輕微俯身作揖，“天後身體抱恙，我等特奉天帝旨意前來帶娘娘回宮。”
知離聞言微微颔首。
“不！本宮沒病！本宮不走！”北烏示意讓人左右開弓，直接将慕長歌拖走。
“放肆！你們竟敢對本宮無禮……”
待她離去，知離悠悠開口：“告訴陛下，可別玩死了。”
北烏恭敬道：“那是自然。”
祁連山小青峰內門弟子廚房。
北烏拱手：“回禀陛下，天後已帶回蓮華宮。”
“嗯，仔細着點，別讓她再跑了，先前伺候的通通貶下凡。”
“那……可要再調一批仙娥過去？”
“不必，看守的天兵加派一批即可。”
“微臣領旨！”
北烏走後，竹舸的雞蛋面剛巧出鍋。他小心翼翼地将面盛入湯碗，再用幹淨的白布将碗口擦拭一圈，雙手捧着端到木桌上。
“阿晶，面好了。”
竹舸這一生擁有的太少，所以想要很多很多東西，至于最想要的是什麽，欲望太多，他也分辨不清。和雲晶晶在一起時，看着她如同小時候的自己一般，努力修煉，想要獲得旁人的重視，于是開始憐惜她，就像憐惜曾經的自己。可接觸久了才發現，她和自己并不一樣，她想要的很簡單，只是多一點的關心和在意。
而那自以為是的憐惜，像一滴墨無聲浸染他的心髒，變質成為愛意，無法割舍。
慕長歌的出現打破了這種平靜，她像風似火，表面看似與世無争，實際上欲壑難填。看吧，他們才是一路人。
他想帝君沒有說錯，他是活該。
他将歲月靜好理解成虛度光陰，将爾虞我詐視作扶搖直上的階梯。等到後悔時，那個會喊他“小白”的大師姐已經不在了。聽說是病死的，他那時在幹嘛？
哦，忙着布局一步步重回天宮，帶着慕長歌。
他知曉雲晶晶的墳墓在哪裏，卻一次也未去拜祭過。
從前心中有愧不敢去，後來是不能去，不能髒了她輪回的路。
稻香村的阿精去世後，之後的幾世他都有去找過她，可是就算是他先遇到大師姐的轉世，甚至先定了親，最後都會被人搶走，每一世都是一樣的結局。
他終于明白知離說的那句話，大師姐早已離世，就算輪回轉世，那也是另一個人。
每個人都有一個無法企及的遠方，而他的遠方，就是大師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