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已習慣被阿悠噎地說不出話的太子長琴功力也見長,聽到此言倒也不驚,只是微微挑眉道:“阿悠當真忍心如此?”
“……”還真是不忍心……畢竟是她一手養大的娃兒啊,就那麽送去給別家兇女子糟蹋,實在是暴殄天物,就算選,也要選個溫柔可人又漂亮才能和她家阿然相配啊!
于是阿悠別別扭扭地扭過頭,半天才哼道:“你也費心看一看罷,最近那些人說話越來越難聽了,好像我嫁不出去就一心想阻攔你姻緣似的。”
“何人如此說?”
“還不是……”阿悠正準備說出口,突然捂住嘴,警覺地看向一臉如沐春風微笑的男子,“你不是想……”而後嘆了口氣,放下手勸道,“她們也不過随口一說,橫豎傷不了我們分毫,管那些閑話做什麽!”
而後打起精神,湊到太子長琴身邊:“剛才你在畫些什麽?我看看……”
阿悠只看到,鋪開的潔白宣紙上,一位穿着絨黃長裙的女孩立于其上,一手拿着只通紅的螃蟹,另一只手仿若被燙到般微微捏住耳垂。
做此動作時,她正微微仰頭,注視着頭頂的一輪明月,嘴角滿是舒心的笑意。
阿悠的臉紅了紅,雖然阿然能替她畫像是很高興,但是,他就不能記下她更英明神武的地方嗎?
比如徒手抓螃蟹啊,比如捏棒攆小偷啊,比如……好吧,這些也算不上英明神武吧?
然而……
阿悠伸出手小心地撫了撫畫,才道:“說起來,中秋又快到了,阿然今年想吃什麽餡的月餅呢?”
太子長琴佯作思考了片刻,而後微笑答道:“往年吃過的所有餡如何?”
“……你還真是會折騰人!”
啊啊啊啊!!!真這樣的話,今天就要開始準備材料才行!
一邊抱怨一邊仔細盤算該如何做月餅的阿悠情不自禁地提起裙子,急沖沖地朝屋外跑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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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長琴注視着對方風風火火的背影,直到再也看不見,方低下頭,伸出手觸了觸紙上的人影——死的到底是死的,無論如何也沒有活着的溫度。
折騰人嗎?
反正……這也是最後一次了吧?
10中秋
皓月當空,人月兩團圓。
八月十五這一天,被人類賦予了美妙的含義。
他們一起過第一個中秋節時,阿悠還在做乞丐,那一晚她用攢了很久的銅板買來了幾個熱騰騰的饅頭以及幾塊香噴噴的鹵肉豆幹,将饅頭撕開,再将餡料填進去。
太子長琴記得那時她一邊笑一邊哄身邊還只有一歲的孩童:“阿然,來,我們吃月餅,今年咱們吃鹵味餡的,明年咱們吃蓮蓉的,好不好?”
下一年,她真的實現了她所說的話,雖然在那之前,她又節衣縮食了很久。
今日,應該是他們所過的最後一個中秋節。
太子長琴看了眼着院中石桌上擺放着的大盤子,而後仰首望天,皎潔的玉盤與往年相比無甚區別,然而……
沒多久,手持一屜螃蟹幾碟小菜的阿悠匆匆忙走了回來,将手中的東西放好後,輕快地說道:“這就全啦!”
“為了做這些月餅我可累死啦。”阿悠坐下用抱怨的口氣開着玩笑,“你今日若不都吃了,明年就一個都別想吃,哼,求我我也不做。”
長琴看着那堆起來足有一人頭高的月餅,勾唇笑道:“若是都吃了,恐怕明年我也是一個都吃不到了。”
“……”阿悠瞪他一眼,“大過節的說什麽喪氣話,誰舍得讓你一個人吃,我也要吃哩。”
“阿悠。”
“什麽?”
“為何你們如此愛過中秋?”
“唔,”阿悠歪頭答道,“大約是因為,有月餅和螃蟹吃?”
“……”
“開玩笑開玩笑。”阿悠笑了笑,而後又思考了片刻,方才說道,“別人怎麽想我不知道,我只覺得,大概是因為人的壽命太短了吧?”
太子長琴仰首喝下一杯菊花酒,問道:“何解?”
即使被貶凡間,屢屢渡魂,他的壽命也堪稱長久。
他世世為人,他漸漸非仙而似人,卻也到底不是人。
“大約是因為太過短暫,所以才期待着長久,知不可得時,便将時間濃縮為一刻,不是有句詩叫什麽——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阿悠忍不住笑了出來,“雖然用在此刻不太合适,但大約就是這種感覺吧?”
“若不能日日相守,則唯願與君共度此生明月夜?”
“嗯嗯,真聰明!”阿悠點頭誇獎道,“幼童時有祖輩父母兄弟相伴,長成後有夫君孩兒相伴,等到年華老去,每逢中秋,兒孫繞膝,老夫妻倆眉目含笑,一同回想這一生的每一個中秋,怕是也別有一番滋味吧?”
“如此,”又是一杯,“倒真是甚美,神人尚且不及。”
“噗!”阿悠捂住嘴,“阿然你果然喝多了,你應該說‘妖精尚且不及’才對。”
“……”
沒錯,太子長琴至今尚未和阿悠說過自己的來處,以至于這麽多年來,阿悠都固執地認為他就是一只蚯蚓精。
不過,如今,卻是沒有解釋的必要了。
長琴舉杯仰首,又是一杯淡酒落了肚。
若說世間有公平,不外乎是——無論是仙人還是凡人,時光永遠都不會對誰更加眷顧。
這個中秋夜,到底結束了。
太子長琴注視着對方因為不勝酒力而踉跄離去的身形,微微嘆了口氣,道別的話,到底還是沒有說出口。
也罷,既然未說,就不必再說了。
于是他站起身,緩步卻又堅定地朝外走去。
即使走得再緩,也終究是要到頭的。
“站住!”
“……”
長琴的身形一頓,卻沒有回首,然而即使不回首,他也知道那聲音源自何人,他們到底相處已有十五年之久。
“我就說,你最近怎麽怪怪的。”
阿悠說話間,快步朝男子走進,目光炯炯有神,哪裏還有半分喝醉的樣子。
“你個小沒良心的!”提起腳,她就踹上了男子的小腿,非常不客氣地在對方雪白的長衫上留下了一個不太美妙的腳印。
“……”太子長琴終是回過頭,滿臉無奈地看向面帶怒色的女子,“阿悠,你都知道了?”
“不知道才怪吧,怎麽說我都養了你十五年。”不提還好,一提阿悠怒意更甚,提起腳又是一下,在長衫的另外一邊留下了一個對稱的塗鴉,“你倒學會不告而別了啊,可真了不起!”
“阿悠……”
“我知道,我都知道。”阿悠打斷了太子長琴的話,抿了抿唇,才說道,“我知道你有事一直瞞着我,我也知道你一直猶豫到底要不要對我說,我更知道你不對我說其實是為我好,所以你不說,我也從來不問,但是……但是……”她吸了吸鼻子,又吸了吸鼻子,最終還是忍不住哭出了聲,“你怎麽能連要走都不說一聲?”
“抱……”
“不要和我說對不起!”阿悠伸出手抹去眼角的淚珠,卻不想越抹越多,最後索性不在管它們,“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是我太過任性,可是……可是……”
“可是即使這樣,我還是想問,”阿悠一邊說着,一邊緊緊地扯住男子的衣衫,似乎害怕一松手對方就會突然消失,再無影蹤,“你還會回來的,對不對?”
“阿悠……”
“你還會回來的,對不對?”
“我……”
“你還會回來的,對不對?”
太子長琴深深注視着眼前的少女,她問的聲音一次比一次急促,一次比一次微弱,一次比一次……泣不成聲……到最後,她似乎完全失去了相信的力量,終于垂下首,毫無顧忌地大哭了起來。
即使如此,那只手,卻怎麽都不願松開,反而越捏越緊。
太子長琴不禁想起第一次見到她哭,那時她還是個女孩,她以為他死了,于是就那麽狼狽地跪在風雨交加的山間,和此刻,何其相似。
她兩次哭,都是因為他。
他只見她哭過兩次,都是因為他。
太子長琴阖上眼眸,片刻後,重又睜開,緩緩答道:“對。”
哭聲驀地停止,阿悠猛地擡起頭,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子,睫毛輕扇間,一大顆眼淚“嘩”地一下滾了下去,讓她的臉頰更多了一條淚痕。
然而她毫不在意這些,只是怔愣而呆傻地注視着太子長琴,不确定似的又問了一次:“你……說了對?”
“對。”
“你還會回來?”阿悠的眼睛瞬間亮了起來。
“對。”
而後,太子長琴看見,阿悠笑了。
那原本看起來又狼狽又有些醜的臉孔上,驀地綻放出了一朵燦爛的花,她一邊哽咽一邊微笑地撲到了他的懷裏,如此說道——
“你說,我就信。”
“我等你回來。”
太子長琴的身體僵了僵,而後自然地輕松了下來,擡起手,如若幹年前一般輕拍着女子的背脊:“無論多久?”
“嗯,無論多久,我都等你回來。”
這承諾是如此動聽,以至于,許久不再相信人言的他,不自覺地就信了。
11靜夜
渡魂,本為上古法術。
其性甚……邪。
然人世間最悲哀的事莫過于,明知不可為,卻不得不為。
太子長琴垂下眸,片刻後,靜靜伸出手,注視着這具即将到達盡頭的軀體,掌心紋路如四通八達的阡陌,唯獨命線,卻如斯短暫。
當年他被貶下凡,魂魄于榣山眷戀不去,卻不想被龍淵族工匠角離所得,硬生生地剝奪了他的命魂及四魄,鑄成七把兇劍之一的“焚寂”。
而他其餘二魂三魄機緣巧合之下,意外渡入角離之子角越體內,初時懵懂不知,直到劍被女娲封印,龍淵族随女娲進入地界,角越投火自盡,他才恍然驚醒,卻已太晚,最适合的奪回魂魄的機會已然錯失,封印着他魂魄的焚寂從此失去下落。
此後,長琴便以這渡魂之術脫出輪回,生生世世渡魂換身。
渡魂此法源于上古魔神,實則就是以自身的精神力來占有別人的肉體,鸠占鵲巢,以他人軀體為自身靈魂之寄托,憑此延續生命。
因此,它還有個不甚美妙的稱呼,叫做——奪舍。
然而,太子長琴的奪舍,比之他人,還要殘忍地多。
唯有找到他那缺失的魂魄,才可拜托現在的境況,然而,焚寂,又究竟在哪裏呢?
兩魂三魄漸漸脫體而出,太子長琴注視着他花了半年功夫才找到的新身,心中知曉,又一次的生死煎熬即将開始,一時有些恍惚。
他并不懼怕疼痛,然而……
“無論多久,我都等你回來。”
話猶在耳。
長琴的目光柔軟了一瞬,随即再次凜然起來,因他的渡魂方式與他人不同,故而每一次換身他都會失去一部分記憶,可能是上一世,也可能是這一世。
即使并不想如此,卻無法控制,更無法阻止。
即使知曉自己的的确确是忘記了什麽,卻無法追溯,更無法找回。
這一次,他究竟又會忘記些什麽?
連他自己都不知曉。
然而,他畢竟沒有選擇的餘地,他要,活下去。
他必須活下去。
就在太子長琴再一次承受渡魂折磨時,遠在千裏之外的阿悠若有所指,渾身冒汗地從夢中驚醒。
“阿然!!!”
醒來方知是夢一場,阿悠掙紮着坐起身,拿起枕邊的絲帕擦掉額頭的汗珠。
剛才,她似乎做了個很可怕的夢,然而現在卻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是阿然遇到了什麽危險嗎?
不會的,阿悠搖了搖頭,他可不是普通人,怎麽會有事,而且……她捂住心口,直覺告訴她,阿然一定不會有事,阿然一定會信守承諾,阿然一定會……回來。
半年不夠,就等一年。
一年不夠,就等兩年。
她知道,像阿然那樣的人,輕易不會許諾,然而一旦出口,便必然會踐諾。
她總能等到他回來的。
日子就這樣在等待中劃過,一轉眼,又是五年過去了。
如今的阿悠,已經二十八歲,就算在現代,也是當之無愧的“黃金剩鬥士”了。
這些年間,依舊有媒人陸陸續續地踏着她的門,但求親的,已經從小夥子變成了大叔或者鳏夫。
畢竟嘛,古人成親本來就早,有些女人三十多歲便做了奶奶。
這種情況下如果還替自家嫩兒子求娶阿悠,是娶個媳婦回家,還是娶個二媽?
好在阿悠上無父母,沒人逼着她嫁人,也并不缺錢,于是便心安理得地以“幼弟一日不歸我就一日不嫁”的理由安心宅着。
一個單身女子不嫁人,自然會引人閑話。
但一來阿悠并不在意這些,二來,她多年來在這條街上與人為善,別人憐她“思念留書出走多年未歸的幼弟”,時而幫她解釋上兩句。
然而,再溫柔的人也有不能戳的地方。
阿悠對于別的事情都無所謂,唯獨一點,她聽不得別人說“阿然可能回不來”之類的話。
第一次聽到是在她家的飯館中,立刻上火的她,随手操起一根雞毛撣子就将那人趕了出去,還放言道“以後再不招待你這種客人!凡是和你有親的都不招待!”,到現在回想起那時候的情景,阿悠都忍不住想笑。
原因無他,從未見過她發火的客人和圍觀者們那呆滞的表情,真是讓人回味無窮,有位大叔甚至把面湯倒了一身都未察覺,倒是她提醒了對方,而後問了一句:“張大叔,你覺得我家阿然能回來嗎?”
“……能!當然能!”妹子你手上還握着雞毛撣子呢!
且不論張大叔是為啥說出這樣的話,總之那天的阿悠心情一好,全員免單,吃着喝着別客氣!
于是一件壞事,就那麽變成了好事。
原本稍微覺得阿悠有些兇悍的客人們得了好處,雖然不是什麽大錢,但耐不住心情舒暢啊,就這樣,阿悠的名聲到底沒有敗壞。
反倒有某些小氣鬼,每次吃飯時都翹首以盼,看今天有沒有人送上門挨打。
可惜,這世上不識趣的人到底是不多。
從此後再無他人敢在她面前說那樣的話。
然而,阿然阿然,你到底何時回來呢?
秋夜,阿悠趴在院中的石桌上長嘆了口氣,雙手緊握着一個花盆,喃喃低語了起來:“阿然,阿然,中秋又快到了。”
“你到底何時才能回來呢?”
她伸出手戳了戳花盆上的菊花,再次嘆了口氣:“去年我也做了一大堆月餅,結果都浪費哩,今年你要再讓我浪費,等你回來,我就做上一屋子的月餅,押着你吃下去!”
片刻後,又輕哼出聲:“你如果現在回來,我還可以考慮原諒你!”
“你聽到沒有?”阿悠坐正身體,她覺得自己終于理解了為何那麽多人愛化身為“咆哮帝”,因為發脾氣的時候真心很方便好吧?
她惡狠狠地拿起鏟子,鏟開花盆上的泥土,露出了幾條無辜的小蚯蚓,而後蹲下身,将土連蚯蚓一起倒入了一邊的花圃中。
“去吧,去吧,如果見到一個叫阿然的蚯蚓精,記得叫他早點回家。”
兀自做着這種呆傻行為的阿悠并不知曉,此刻,有一個身影正站在門外,聽着順風傳來的聲音,只覺得哭笑不得。
阿悠,阿悠,你當真是……
12重逢
太子長琴此番沒有如上次那般好運地附上嬰兒之軀。
然而他的運氣也不算太差,新軀殼也僅五歲,是某大戶人家的孩子,久病即逝,長琴找準機會完成了渡魂,因對方身邊有不少媽子丫頭伺候的關系,他的這一世并沒有如之前的某幾世般因為無人照料而走向終結。
他沒有忘記阿悠,十五年間的記憶無一缺損。
然而讓他感到哭笑不得的是,他忘記了回去的路。
他清晰地記得關于那個小鎮的一切,卻忘記自己是怎麽離開那裏又怎麽找到了如今的地方。
比之之前,這一次他花了稍長時間才控制了新軀殼,之後又仔細調理好現在的身體,而後根據腦中的記憶仔仔細細地在書房的各種書籍圖冊中尋找線索,最後才制定了離開的計劃。
一晃眼,五年的功夫轉瞬即逝。
他現在的身體比之初來已要健康許多,起碼可以應付長途的跋涉。
而經過幾年的調養,這個家中的人并不像剛開始那般關注他,他完全可以在不驚動對方的情況下離開。
雖然這次的家人對他也算不錯,然而……
最終他還是離開了。
五年對于他來比起一片葉子墜落在地的時間長不了多少,然而對于凡人,實在不短。
沒有人比他更了解凡人生命之短暫,他們總是口頭上說着會永遠等待,但他們比誰都要等不起,又何談永遠?
三天前,他終于回到了此處。
阿悠沒有改行。
阿悠沒有搬家。
阿悠沒有嫁人。
阿悠……一直在等她弟弟回來……
一件件關于對方的事,在他的刻意打聽下,通過路人的流言,傳入了他的耳畔。
然而,真的要回去嗎?
“無論多久,我都等你回來。”
美妙的話語中,往往藏着致命的毒藥。
沒有人比他更清楚這件事。
最初有多溫情,最後就有多絕情。
也許阿悠能輕易地接受他并非凡人這件事,然而,她真的能接受他現有的生存方式嗎?
偶爾連他自身都覺得不願去想的生存方式。
夜間,他靜靜地站立在自己曾經邁出的門外,沉吟了許久,許久。
直到聽到其中傳來的言語——
“去吧,去吧,如果見到一個叫阿然的蚯蚓精,記得叫他早點回家。”
不禁苦笑不得。
阿悠,阿悠,你當真是……
罷了,罷了。
太子長琴驀然阖眸,輪回多世,她也許是他遇到的最特別最膽大的凡人,以後,也許都難以再遇到這樣的人。
若是殺掉,實在是太過可惜。
——阿悠,你便好好活下去吧。
——這冰冷扭曲的世間,有了你,也許尚能多上幾分美好。
做出這樣的決定後,長琴不知心頭到底是沉重還是輕松,但他又清楚地知道一點,他并不想殺死阿悠。
這就夠了。
他轉過身,靜靜地又站了片刻後,回首最後一次看了眼那熟悉的景色,離開。
放棄,有時未必不是一種成全。
未必是成全她,其實也是在成全他。
“無論多久,我都等你回來。”
——若果真如此,待你壽終正寝時,也許我會來見你一面也說不定。
——那時,想必也不算違諾吧?
凡人之身,畢竟太過短暫。
這一點時間,他還等得起。
若一切真如太子長琴所決定地那般展開,這便不是人生了。
因為,人生永遠是充滿意外的,不是嗎?
比如此刻。
就在他的背影即将消逝在夜幕中時,他只聽到背後傳來一聲“吱呀”的門響,而後——
那扇門,打開了。
太子長琴的身形下意識頓住。
然後,他聽到那熟悉的腳步聲從門內跨出,小跑了幾步後,停在了他身後不遠處。
再然後,那更加熟悉的嗓音傳來。
“小妹妹,怎麽這麽晚還一個人在外面,你是走失了嗎?”
“……”
沒錯,太子長琴這一世的身體,是個女性孩童。
渡魂多世,無論是男女老少,甚至動物之軀,他都曾借用過。
為了活下去,他沒有挑選的餘地,也很少介意這些。
然而,從沒有哪一刻,他會像現在這般心情微妙,以至于……他甚至想不發一辭地轉身離去。
一雙手卻搭上了他的肩頭。
阿悠的手中正拿着自己的外衣,她輕輕地将其搭上了沉默不語的女孩的肩上,不知為何,這孩子總讓她想起“離家出走”多年的混蛋弟弟。
她柔聲說道:“夜間風涼,你要不要去我家坐坐?”
“……”
原本……是真的想放過她的……
卻不想她……
這當真是孽緣嗎?
太子長琴垂眸,既如此,阿悠,阿悠,無論結果為何,都是你自己選的。
——你莫要後悔。
——因為你若後悔,我也許會讓你更加後悔。
所以他,如同放下了所有重擔般微微嘆了口氣,而後靜默扭頭,與對方對視了片刻後,方淡然說道:“阿悠,是我,我回來了。”
“……”
注視着阿悠驚訝交加的臉孔,太子長琴微微一笑,那麽阿悠,你會如何呢?
究竟真的是不同的,還是如其他人一般呢?
“你的本體居然是女的嗎?!”
阿悠被這可悲的事實打擊地差點暈倒,怪不得對方看起來那麽熟悉,沒錯,在這妹子開口的一瞬間,她便嗅出了自家弟弟的氣息,結果——男變女什麽的,實在是太悲情了!
她都快哭了怎麽辦?
“……”好吧,她倒真是沒變,總是能出乎他意料之外,而後——
“不對,我記得蚯蚓是雌雄同體的,所以……阿然你是男女皆可嗎?好厲害!”
噎地他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看來時光流逝,倒真沒讓她這功力後退。
太子長琴知道,若是順着對方的口風如此繞過,一切就又可以恢複過去的模樣。
然而,他卻不想這麽做。
他想讓她知道,一切的真相。
從阿悠叫住他的那一瞬起,無論是他還是她,都已經沒有了選擇。
“阿悠,我并非精怪,而是仙人。”
“……哈?”阿悠再次震驚了,“仙人……也是雌雄同體?”這是東方玄幻不是嗎?不是聽說只有西方的天使沒有性別嗎?啊啊啊,穿越毀三觀啊!
13錯誤
“……”太子長琴垂下眼眸,柔聲道,“阿悠,有時候,我當真想讓你再說不出話。”
“……對不起我錯了!”阿悠馬上從善如流地道歉——有些傷疤是不應該揭的。
世人都說神仙好,誰知人妖跑不了。
如此看來,到底還是做凡人痛快,起碼,不是自己主動去挨刀,誰也變不了性啊。
雖然心中如此感慨着,阿悠的臉上卻已然挂起了笑容,因為她真真正正地舒了口氣。
“太好了,阿然,以後我就再也不用怕會有道士把你收走啦!”
“……”
太子長琴突然有某種預感,再順着對方的思路來,可能永遠都無法回到他所想談的話上,好在與對方相處多年,他也早已摸索出來應對的方式,那便是——以不變應萬變。
“所謂渡魂,即是……”
沒錯,他直接開始了話題。
能将仙人逼迫到這個地步,阿悠當真該自豪,可惜,她卻無暇思考這個,原因無他,只因太子長琴對于渡魂的解釋,她越聽越是耳熟。
到最後終于忍不住開口:“所謂渡魂,就是奪舍的意思嗎?”
太子長琴略詫異地看着她,道:“你倒知道的不少。”
阿悠幹笑了兩聲,修仙奪舍什麽的怎麽着也是網絡小說必備情節,曾經有一段時間,她非常為這個類型着迷,倒也翻看了不少,對這個概念亦是不陌生。
“阿悠有何感觸?”
“感觸……挺玄幻的……吧?”
畢竟,曾經只在文字中看到的話語,此刻卻真真正正地出現在了她的眼前,這感受,當真是五味雜陳。
若真說奪舍,她出現在此時此刻,也未嘗不是一種奪舍吧?
只是,既然這世上有仙人有妖精,想必也有鬼界吧?
她是在這具身體的主人死後才來的,那麽,離開軀殼的靈魂到底還有轉世重生的機會,如此,倒也不錯。
阿然所謂的奪舍,應該和她來的方式差不多吧?
如此看來,他們當真是有緣分。
然而,心中滿是雜緒的又豈是她一人?
——是麽,能接受奪舍麽,那麽……
太子長琴接着說道:“然而,我之奪舍,自于旁人不同。”
“……”不知為何,阿悠的心頭突然湧起了某種不太好的預感,直覺告訴她,不應該再聽對方接下來的話。
然而,阿然的神情……
阿悠捏了捏拳,莫名覺得,若在此時打斷對方,會是件非常非常殘忍的事情。
但若是不打斷,事情也許會走向某個完全未知的方向,再無轉回餘地。
猶豫間,她卻已然失去了那轉瞬即逝的機會。
“常人奪舍,只需将肉身本來的靈魂逐出體內,而我之奪舍,卻是要将其靈魂活活吞噬。”
奪舍渡魂,然而這“舍”又豈是容易尋到的?
百萬人中,未必能遇到一具能與自身靈魂完全契合的身體。
然而,太子長琴卻沒有選擇的餘地,只因他體內只剩下兩魂三魄,魂魄不全使得他無法以正常的形态存在于天地間,而那些急切間選擇的軀體,雖然勉強能用,但并非毫無排斥。
故而,一來為了暫時補全自身殘缺的靈魂,二來,為了減少軀體的排斥性,所以他每次渡魂後,都需強行融合這些身體原本的魂魄。
這樣一來,才算渡魂成功,并且……因為原本身體的魂魄尚存的緣故,排斥也不會非常厲害,痛過最初的一陣,此後,便與常人無異。
如此做法并非一勞永逸。
那些強行被他融入體內的魂魄,會随着時間的流逝漸漸消散,随之而來的,便是軀體的排斥性越來越強。
在那魂魄完全消失之前,他必須去尋找下一具軀體。
不停渡魂,也在不停殺人。
周而複始,除非找到封印了他命魂以及四魄的焚寂劍,否則,永遠也看不到盡頭。
不,也許還是能看到。
因為,每次渡魂他都必須付出一部分自己的魂魄之力作為代價,總有一天,他會再也無法渡魂,就此消散于天地,再不複存在。
“……吞噬?”阿悠的眼眸漸漸瞪大,她覺得自己終于知道了什麽,卻又仿佛更不明白了。
并不是在靈魂離開後進入軀體。
并不是強行将對方魂魄驅逐出身體。
而是……吞噬?
那麽,那些魂魄最終都……她的心驀地一沉,這個問題,實在無需去想了吧?
“現在,阿悠又有何感觸?”
對方依舊柔和的聲線傳來,如果說之前這嗓音還讓她有些想笑,此刻,她是完全笑不出來了。
一時之間,兩人都沉默了下來。
太子長琴從最開始一眨不眨注視着對方的神情,到垂下首,嘴角緩緩勾起一個溫和的微笑,眼中卻漸漸蔓延起瘋狂之意。
果然……果然!
阿悠,你也與常人沒有什麽不同!
——只不過比起別人要更多了一層虛僞的皮,連我都險些被你騙了。
然而,假的終究是假的……
如此,我也只有……
下了某個決心的長琴驀然擡首,原本滿含着殺意的鳳眸卻在下一秒掠上了驚愕。
在前一秒,他想殺掉的女子,臉上有着清晰的水痕,她竟在——悄無聲息地流淚。
為什麽要哭呢?
是恐懼嗎?
預示到自己接下來的命運,害怕自己可能會被殺掉?
呵,阿悠,你可當真是聰明。
長琴冷笑出聲,不可否認,在剛才的那一瞬間,他的确有些心軟。
然而——
“阿然……怎麽辦?”阿悠終于開口,她的聲線顫抖,似乎真的在害怕,那在空中飄搖的話音,如同一不小心就會被夜風吹散而去。
“我明明知道,殺人是不對的。”
沒錯,殺人是不對的。
在現代接受多年的教育告訴她,哪怕有着任何原因,一個人都沒有資格因一己之私去剝奪另外一人的生命。
殺人是不對的。
這個道理,仿佛已經刻入了靈魂深處。
那是一塊深深埋下的界限碑,也是一條不可越過的警戒線。
——是絕對不可再前行的标志。
因為一旦超出,後果不可設想。
“所以呢?”太子長琴柔聲開口,與此同時,他走近阿悠,直到再無間隙。
無論是擁抱,還是殺戮,都是最方便的距離。
阿悠恍惚地流着淚,如同根本沒有注意到對方的動作般,愣愣地低下頭,喃喃說道:“然而,然而,看到你回來,我卻是那麽地高興。”
“……”
“有一瞬間,我甚至覺得,只要你能回來,死一個人根本算不了什麽。”阿悠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了起來,她的嘴唇甚至有些發紫,冰涼的手指捂上心口,“阿然,我是不是壞掉了?”
太子長琴說不上此時是喜是悲,卻只感覺一股奇異而不知名的力量,狠狠地撞上他的心口,而後從這最核心的器官蔓延至身體的每一個角落。
多年夙願,似乎今日終于可以達成。
不,是已經達成。
阿悠和他人都不相同。
她不恐懼,她不厭惡,她只是在靜靜流淚。
他似乎總是能看到她哭,她每次都因他而哭。
可是,她這次到底是因何而流淚呢?
“阿悠,”他再次開口,聲線沉沉,“你覺得,我不應該活下來?”
“不!”阿悠下意識反駁,“這世上沒有比你活下來更好的事了。”
沉默了片刻後,她再次開口,這一次的聲音要更加肯定,更加确切——
“不管是什麽生靈,都有活下來的權利,想活下來,沒有錯。”
“那麽,阿悠,你為什麽哭得如此傷心?”
“我哭了?”阿悠默默伸出手,摸了摸臉頰,注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