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靠近郅地邊界的一處山坳,入夜後,星星點點亮起火光。夜風卷過,山坳中響起嘈雜的人聲,伴随着野獸的吼叫聲,在黑夜中異常清晰。
火光越來越亮,逐漸照亮整片營地,也照出山坳的全貌。
群山包圍下,營地四周十分荒涼,百裏不見人煙。
山坳中有幾座破舊的草棚,原本是野人的栖身處。如今野人不見蹤影,棚子被全部推倒,木頭幹草都成了火堆中的燃料。
火光照耀下,一百多輛大車圍成兩圈,将商隊成員包圍其中。
穿着短袍背負刀斧的護衛在營地中行走,路過一輛大車,聽到裏面傳出的獸吼,其中一人停下腳步,掀開蓋在籠子上的草席,用斧背砸了兩下,還反手将斧柄探進去,一下下捅在受傷的野獸身上。
聽到野獸憤怒的叫聲,護衛滿臉興奮,下手變得更重。
“行了,收斂點。”另一個護衛走過來,一把按住他的胳膊,沉聲道,“首領心情不好,別鬧事。”
被按住的護衛滿臉不屑之色,正準備開口反駁,又有兩個人走過來,其中一人身材高壯,魁梧得堪比一頭棕熊。到了近前也不問話,直接落下拳頭,将挑事的男人砸倒在地。
“要不是你疏忽,犀怎麽會撞碎籠子?早該殺了你,給我老實點!”
魁梧的男人正是領隊,在隊伍中有絕對的權威,向來說一不二,沒人敢違抗他的命令。
見領隊發火,周圍的人頓時噤若寒蟬。地上的護衛迅速爬起來,即使中拳的地方疼痛難忍,也不敢發出半點聲音。
領隊又瞪了他一眼,覺得不解氣,一腳将他踹翻。骨頭碎裂的聲音清晰傳來,護衛趴在地上,身體蜷成一團,口鼻處流出鮮血,卻硬是沒敢發出痛呼,連細微的呻吟聲都聽不到。
商隊中的人都清楚,被領隊教訓,強忍住或許能捱過去,要是忍不住,只會招來更殘暴的毆打。有不少人都是被他活活打死。其中有奴隸、有護衛,也有跟随他數年的仆人。
護衛的做法奏效了。
領隊又踢了他兩腳就變得意興闌珊,擡腿跨過他,走到一處火堆旁,陰沉着表情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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護衛逃過一劫,小心從地上站起身。之前攔住他的同伴想要幫忙,卻被他一把揮開,惡狠狠的目光,顯然是恨上對方。
同伴也不是好欺負的。見他這副模樣,知道是不敢記恨領隊,自己成了出氣筒,當下也不再管他,甚至落井下石,一腳踹在他的膝蓋上,讓他又摔回到地上。
火堆旁,領隊面沉似水,仆人捧過來烤好的鹿肉,也無法緩解他的焦躁。
這次隊伍出行,原本十分順利,二百多輛大車全都裝滿。在北安國損失一些,到西原國境內,剩下的也超過一百八十輛。最重要的是,他抓到了一對犀牛,帶回國內肯定會受到重賞。
結果沒想到,十拿九穩的事情出了岔子。
因為護衛的疏忽大意,竟讓那對犀牛逃了出來,還順帶撞碎不少籠子,跑掉十多只珍禽異獸,其中還有幾頭難以活捉的虎豹。為抓到這幾頭虎豹,他花了大價錢買藥,還損失十多個好手,結果全都跑了,搜尋數日都沒能找回來。
混亂中有不少奴隸掙脫繩索,放火燒車,趁機跑進周圍的野地。火滅後,連抓帶殺弄回來大部分,仍有二十多人不知下落。
這些人死了且罷,若是活着将事情傳出去,他一定會吃不了兜着走。
領隊越想越是氣惱,丢開吃光的木盤,一拳砸在地上。
經過那場混亂,大車只剩下一百二十輛,其中一多半的野獸還半死不活。就這樣回去南幽國,別說賞賜,他一定會被國君丢進獸園。
外人不知道獸園的內幕,他卻是一清二楚。
名義上是觀賞,實際更像是一座鬥獸場,充滿了血腥和殺戮。
南幽侯之所以常年派出商隊,全因死去的野獸和奴隸太多,時時刻刻都需要補充。
此外,領隊還發現一個秘密,借助這座獸園,南幽侯訓練出大量弑殺的奴隸,他們一次又一次從殺戮中存活下來,戰鬥成為本能。除了握刀和吃飯的時候,根本就不見半點生氣。
領隊見過一次奴隸之間的戰鬥,恐怖的場面讓他寒毛卓豎,驚魂喪膽。那之後半個月,他幾乎每天都在噩夢中驚醒。醒來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抓起枕邊的斧頭,摸一摸自己的脖子。
火堆中傳出爆響,橘紅色的火星噴濺而出,在火焰上方旋轉飛舞。
天空中烏雲堆積,逐漸遮住月輝星光。雲層背後,閃電正在醞釀,悶雷也在不斷逼近。
領隊看一眼天色,暫時壓下焦躁,下令衆人搭起帳篷,檢查大車。
“車上的東西死一個,我就砍掉你們一條胳膊!”
長時間搜尋,始終沒找到跑掉的犀牛。
物資一天天減少,暴露行跡的可能越來越大。
繼續滞留不是長久之策,領隊只能考慮離開,途中再抓一些野獸和奴隸,希望能讓自己逃過一劫。
他唯一慶幸的是,犀牛只跑掉一頭,剩下的一頭雖然體型小,犀角也未長成,無論如何也是個交代。
在領隊的命令下,營地衆人快速行動起來。
雖然是夏天,他們也不想在睡覺時淋雨。何況山中蚊蟲太多,不睡帳篷,露天在野地裏躺一夜,身上的血都可能被吸幹。
烏雲越聚越多,遠處天空有電光閃爍,悶雷聲隐隐可聞,雨水卻遲遲不至。
在一片亂糟糟中,帳篷終于全部搭好,留下守夜的奴隸,其餘人全都進到帳篷裏,抓緊時間休息,準備天明出發。
幾個奴隸守在火堆旁,起初還十分警惕,留心觀察周圍的動靜。
等到衆人陸續入睡,帳篷裏傳來呼嚕聲,他們的神經開始放松,警惕性越來越小,一個接一個打着哈欠,根本沒留意到幾個黑影正向營地靠近。
距離山坳不遠,一片密林中,一支數百人的隊伍正屏息凝神,等待進攻的命令。
為行動方便,郅玄沒有駕車,而是改騎戰馬。
目标不是諸侯**隊,也不是戎狄大部,僅僅是一支商隊,無需嚴格擺出儀仗。也幸虧對方身份特殊,要不然,這種夜襲的做法根本不可行,從禮制上就說不過去,勝利了也會被旁人恥笑。
夜色中,數名國人悄悄向營地靠近。
由于郅地不缺牛羊,野獸也相當多,這裏的國人不缺肉食,患有夜盲症的很少。庶人和奴隸的情況糟糕一些,在行軍時需要打起火把,沒有火把就要握住繩索,以防在中途走散。
基于此,在獲悉商隊的具體位置,知道他們停留在一座山坳,郅玄才大膽定下夜襲的計劃。
幾名國人慢慢靠近營地,行動悄無聲息,始終沒有引來奴隸的警覺。
山坳入口有一排栅欄,應該是臨時布置,不十分牢固。奴隸圍坐的火堆距離栅欄不到二十步。
國人迅速靠到栅欄兩側,看向奴隸的具體位置,發現他們都已經睡着,一人繼續警惕,另外幾人快速越過栅欄,各自鎖定目标,飛身而上,在奴隸發出驚叫之前,直接扭斷了他們的脖子。
能被領隊命令守夜,自然是他信得過之人。哪怕身為奴隸,手上也沒少沾染無辜者的鮮血。若不然,他們就該和其他奴隸一樣,不鎖進籠子也要捆上繩子,以防夜間傷人。
解決掉守夜的奴隸,國人在營地中穿行,身影映在帳篷上,被火光不斷拉長。向密林方向發出訊號時,猶如暗夜中的死神,揮舞起鐮刀,即将收割酣睡的商隊衆人。
領隊突然在夢中驚醒,刺鼻的血腥味從帳外飄來,讓他頓感大事不妙。
顧不上套上衣服,領隊一把抓起巨斧,掀開帳簾就沖了出去。幾乎就在剎那,慘叫聲和火光一同撲面而來。
對危險的直覺讓他迅速彎腰,避開兩枚飛來的箭矢。不等他直起身,第三枚箭矢迎面飛來,只是準頭有些差,距離他足有三四個拳頭,直直穿透帳篷,可見力量之強。
不遠處,郅玄讪讪地放下弩,對匠人做出的成品十分滿意,對自己的動手能力暗暗搖頭。
別人用弓他用弩,別人對準腦門差點命中,他瞄準胸膛卻連皮都沒擦到。
這麽大的目标,他以為好歹能有收獲,現實卻告訴他,好運氣不是随時能有,還是回去後認真練一練準頭,以免到真正的戰場上出醜。
領隊避開箭矢,卻避不開包圍上來的甲士。
因他體型太過高大,足足高出別人一個頭還多,揮舞起斧頭俨然是一尊人形巨獸,弓箭沒用,長刀也沒用,甲士和國人只能集合起來,架起長戟對付他。
這些長戟本不在計劃中,是府令再三要求,不擺全部儀仗,該有的長戟護衛絕不能少,郅玄才勉強帶上。
不料無奈之舉竟成了破敵的關鍵。
有心算無心,加上夜襲的威力,商隊護衛陸續落敗,反抗的身首異處,沒死的全部跪地求饒。
奴隸更不必說,對領隊忠心耿耿的畢竟是少數,更多的恨不能生撕了他,自然不可能為他拼命。眼見護衛落敗,不等郅玄派人過來,全都主動地綁好自己,麻溜蹲成一排,等着做俘虜。
營地內,只剩下領隊一人還在負隅頑抗。
他的力量着實驚人,七八個甲士沖上去竟然奈何不得。拼着側腹受傷,領隊大吼一聲,強行奪過一杆長戟,和左手的石斧一同揮舞,狂暴的樣子堪比一頭暴怒的棕熊。
戰鬥中,閃電炸裂,雷聲轟鳴,大雨傾盆而下。
雨水遮擋住衆人的視線,卻引發領隊更大的兇性。
林中有閃電擊落,巨樹斷裂,冒出火光又很快熄滅。
意識到情況危險,郅玄下令甲士後退,大聲道:“後退,放平長戟!”
盡管滿心疑惑,甲士還是服從命令,放平長戟,開始向後撤。
閃電頻頻落下,兩道電光垂直擊落,一道距離山坳不到百米。
見甲士後退,領隊以為對方膽怯,丢開不趁手的石斧,抓起混亂中落在地上的一把長刀,咆哮着沖向郅玄所在。
“公子小心!”甲士立即護衛上前。
“別管他,後退,離他遠點!”郅玄大聲道。
對面那位一手長戟一手刀,還作死地把長戟舉高,簡直就是個會跑動的引雷針。
眼看電光越來越近,甲士們卻想要沖上去,郅玄心急道:“別過去,會有落雷!”
話音未落,一道丈粗的閃電從天而降,沿着高高支起的長戟和長刀,将上一刻還在咆哮的人籠罩其中。
刺目的電光過後,狂暴戰士不見蹤影,只有一團漆黑的物體倒在地上,生死不明,隐約還能看出人形。
山坳內出現短暫的寂靜,除了風雨雷電不聞半點人聲。
甲士們看看地上的黑色物體,又看看馬上的郅玄,目光中充滿敬畏。
目睹方才一幕的商隊成員也滿臉駭然,老老實實蹲在地上,眼睛瞪得銅鈴一般。
郅玄面無表情,他記得就在不久之前,他還在吐槽自己的運氣時靈時不靈。
結果呢?
老天表示這不可能,為證清白教他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