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舊燈塔(十)
這一天, 戚瀾後來下樓梯的時候都在恍恍惚惚。
他和謝竹其實都知道,他們之間還遺留了許多問題。
只是他們重逢到現在,時間太短了。
有些問題不是立刻就能觸及的, 于是戚瀾也告訴自己耐下心來等待,等到謝竹願意開口的那一天。
可明明腦袋裏還塞着這麽多的疑問, 突然之間,那些疑問就全都消失了。
充斥在戚瀾腦海中的問題,全都變成了——
小豬豬真的沒在忽悠他?
今天應該不是愚人節吧?
謝竹喜歡男人?!
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男人的??
他自己又為什麽要這麽開心?
說起來, 最開始聽到謝竹說自己交女朋友了, 他為什麽要這麽生氣??
他的心跳怎麽就不能冷靜下來?
戚瀾的腳步越來越快, 越來越快,呼吸也變得非常亂。
他的喉結滾動着, 嗓子陣陣幹澀。
下到一樓時,一樓的住戶剛好打開門, 将分類好的垃圾袋放在了門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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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冷不丁照上面,彼此都頓了頓。
戚瀾率先打了招呼,他克制住自己的情緒, 禮貌地點了下頭。
後者回過神, 收斂起驚訝的表情, 也連忙點了點頭,笑了笑。
戚瀾便打開了單元樓門。
涼風撲面, 即使如此,內心的那股燥熱還是消褪不去。
戚瀾深呼吸一口氣, 擡起手,抵住額頭, 閉上了眼。
完了。
他完了。
謝竹覺得自己真的是一個相當矛盾的人。
最開始的時候, 他想着只要和戚瀾吃完這天的飯, 之後他們應該就不會再有什麽交集。
他現在沒有工作,就算出門,大多數時候去的也是薄暮。
而戚瀾是研究生,整天都悶在實驗室裏。
他們兩人的日常生活理應沒有任何交叉。
那之後,只要減少微信上的網絡,他們就能慢慢回歸兩條平行線的關系。
這樣才應該是最好的狀态。
可在和戚瀾坦白自己是gay,且沒有得到任何負面反饋之後,謝竹覺得……自己好像過年了一樣。
就是,很開心。
如果是這樣的話——
如果還可以的話——
他覺得自己還是希望,能再和戚瀾聊聊天。
有機會的話,也想和他再見見面。
這種興奮的情緒,也許是一時的驚喜所致。
但确實讓謝竹精神好了許多天。
這些天裏,但凡戚瀾給他發消息,他都積極地回複了。
偶爾他也會絞盡腦汁,強行想出些話題,主動地,小心翼翼地發消息給戚瀾。
戚瀾從未晾着他過。
他們心照不宣地沒有聊起那天最後發生的那段對話,只彼此分享着自己的日常生活。
戚瀾會拍一些宿舍、校園、實驗室的照片給謝竹看。
X大是一所風景非常優美的校園,不少外地人來A市旅游時,甚至會把X大當做打卡地點。
戚瀾說謝竹随時可以過來,直接來實驗室找他也可以。
他可以帶他在X大裏頭逛逛,也可以帶他去X大後頭的公園裏騎行。
相比起戚瀾豐富的研究生生活,謝竹的日常生活就無聊單調了許多。
除了一張繪圖板,他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麽可分享的。
于是他開始試着下樓,在小區裏轉轉,在小區周圍轉轉。
不管是路邊的小花,還是飄下來的落葉,只要是他覺得有趣的,他就會拍給戚瀾看。
這好像還是這三年來,他第一次持續那麽多天都保持着興奮的狀态。
謝竹沒有錯過這種絕佳的精神狀态,他變得更有動力投身入畫畫當中。
每天上午,當戚瀾進入實驗室,沒法再使用手機,他便也專心致志開始工作。
他開始創作條漫。
故事很簡單,講的是兩個男高中生的故事。
一個是乖乖牌A,每天都在認真學習好好做人,是老師眼中非常優秀的學生,也是家長眼中非常聽話的乖孩子。
但他有一個隐藏了許久,恥于坦言的問題——那就是他非常懦弱,懦弱到即使升上高中,還常被初中同學找上門勒索。
另一個是吊兒郎當,英俊帥氣的富二代B,每天上課都在睡覺,除了打游戲打籃球還會打架,老師見了他,又喜愛又無可奈何,家長對他很無語,同學們擁護他。
所有人都以為他游戲人間,對什麽都漠不關心,但他們并不知道,他其實也有着溫柔細心的一面。
兩個男生,同班一學期,卻無甚交集。
直到他們在校外第一次相遇。
乖乖牌A被初中同學堵在了街邊,他低着頭,而那些初中同學搭着他的肩膀,嬉笑着說,給點錢吧?或者不用給錢,直接跟着他們一起去玩,到時候負責結賬就好啦。
小A啊,你家挺有錢的,應該請的起這個客吧?
富二代B恰巧和兄弟們路過,他雙手插着褲兜,漫不經心地從乖乖牌A面前走過——
然後腳步一停,倒退兩步,來到了乖乖牌A面前。
彼時,乖乖牌A呆呆地擡起頭,茫然地看着富二代A。
富二代B瞥了瞥他身旁那幾個混混初中同學,嗤笑一聲。
他懶懶問,喂,需不需要幫忙?
他們的故事,由此開始。
謝竹這個微博馬甲早前就累積了不少粉絲,條漫一出,老粉絲們驚呼勞斯竟然開始畫漫畫了!
他們激動地留言點贊轉發,評論區裏全都是嚎叫。
“好狗血的開頭,但是我喜歡[doge]”
“我就愛這種俗套的展開,所以這是bl嗎[doge]”
“我記得勞斯是男孩子吧,所以這到底是不是bl呢[doge]”
“肯定是甜甜的HE對不對[淚汪汪]”
……
随着大量的轉發,條漫第一話的閱讀量越來越高,反響可以說是非常不錯。
謝竹看着這些留言,忍俊不禁。
俗套嗎?
好像是很俗套,但這也确實是他和戚瀾之間發生過的真實故事。
至于——
他的目光挪到了其中幾條評論上。
“肯定是甜甜的HE對不對[淚汪汪]”
謝竹凝視許久,放下手機,鎖屏,望着窗外秋天的景色,發起了呆。
不知道是不是連續七天的打雞血耗光了謝竹那本就短小的精力條。
條漫發出去的當天晚上,謝竹驟然間覺得疲憊起來。
晚餐吃的是一頓外賣,也許是餐品不太幹淨,他的胃病又開始發作,一陣陣地絞痛。
胃藥喝了下去,稍有緩和,卻也僅僅是緩和而已。
謝竹靠在沙發上蜷縮了很久,拿起手機一看,不知何時已經到了晚上九點。
八點的時候,戚瀾發來過一條微信,問他明天要不要出來見一面。
謝竹的大腦有些反應遲鈍,他盯了這條微信好幾秒,才慢吞吞回複:“好呀。”
戚瀾沒有回音,也許是在回宿舍的路上。
謝竹爬起來,去洗漱。
洗了一半吐了一次。
半小時後,他拖着疲憊的身體,把自己塞進了被窩。
這一晚,謝竹睡得不太沉。
他做了許多夢。
有些夢是這兩三年裏反複夢到過的。
比如,他夢到大二那年他穿着女裝,在酒吧外頭和還在找酒店的爸爸媽媽迎面撞上。
他爸媽震驚錯愕的表情讓他對當下那樣的自己心生羞恥與難堪,那種心情幾乎令他不敢與兩人對視。
他夢到那之後整整半年,只要他回家,他們之間不是冷戰,便是争吵,可不回家,他媽媽又會哭着打電話給他,讓他回去,這一切就像是一個沒有盡頭的圓,令人感到絕望無力。
他還夢到那尋常的一天,他又一次和爸爸吵完架,在客廳掉着眼淚,終于開始思考,自己是不是該妥協,為了生他養他的父母,有些事情,他是不是該退讓一步呢。
說到底,他永遠不可能和心中那個人在一起,就這樣假裝成正常人,一個人過一輩子,也不是不可以。
可就在他這個念頭産生出來的瞬間,他媽媽哭着從房間裏沖了出來,抱住他,說好了,好了,不吵了,就這樣吧。
這道裂痕,在他下定決心伸出手之前,他父母流着淚,先一步将其抹去了。
那一刻,謝竹睜大了眼,溫熱的液體湧了上來。
這是很難跨越出去的一步——對于任何一個正常人來說都是如此。
可他年近五十的父母終究是為了他,努力跨了出去。
他們彼此血脈相連,他是父母身上掉下來的肉,外面的世界也許會抛棄那極少數的特殊個體,但他們身為父母,卻終究不會。
他們愛他,也想要保護他。
如果勸他回歸“正常人”會傷害他,使他崩潰,那麽這一步,就由他們來咬咬牙走。
從此以後,不會再為他的性向問題,發生任何争吵。
他們會永遠在他身邊。
……
謝竹真的很愛他們。
他的父母是很尋常的一對父母,同時他們也是很不尋常的一對父母。
一些打破了傳統理念的東西,有時候真的不到打碎一個人內心世界的地步,就塞不進去他們的認知裏。
這個社會還沒有那麽開明,謝竹也不想強逼父母接受什麽,他們為了養育他長大已經耗費了太多的精力,他不想給他們再增添這樣的麻煩。
然而事實是,他們只用了半年時間就理解了他,包容了他,這甚至在衆多最終與父母和解的同性戀人群中,都是非常快的速度。
謝竹覺得自己其實很幸運。
他愛自己的爸爸媽媽,也對他們很感恩,他曾經甚至想過,未來也許他并不會去找什麽男朋友。
但這輩子,他們一家人能這樣永遠在一起,也就夠了。
于是,夢中的謝竹也掙紮了起來。
一切停在這裏就可以了。
沒必要再往下去——不要再往下去了。
謝竹拼命哀求着,他就像是在追逐着一只注定要往遠方飛去的小鳥,一邊努力地奔跑,一邊伸出手想要去挽留。
夢中的四周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地,他害怕自己最終什麽都留不下,被孤零零遺留在這荒蕪的世界裏。
所幸——
所幸,夢中,他竟真的留住了那只小鳥。
他驚喜地将小鳥捧在了掌心,于是畫面也再一次展開。
他還在這個家裏。
他爸爸戴着老花眼鏡坐在沙發上看報紙,見他睡眼惺忪地出來了,皺眉嘟哝了句,睡得越來越遲,再睡可以直接吃晚飯啦。
謝竹偷笑着,他媽媽從廚房裏出來,好笑地問,今天想吃面條還是炒飯?
謝竹說,吃面條吧,辛苦媽媽!對了,今天是不是有人要來做客?等會兒下午我來幫你打下手呀。
媽媽掩唇笑着,說,行行行。
至于是什麽人要來做客呢?
謝竹一邊刷着牙,一邊卻想不起來了。
直到這忙碌的一個下午過去,門鈴終于響起。
他踢踏着拖鞋跑去開門,站在門外的英俊男人雙手插着衣兜,勾唇笑着看他。
男人打量謝竹一番,意味深長地笑,第一次看你穿圍裙,怎麽以前不穿穿看呢?
謝竹紅了臉,小聲道,我爸媽在裏頭呢,別亂說話。
他媽媽後腳從廚房裏走出來,熱情地說,小戚快進來呀,別在門外站着。
戚瀾便收斂起那一身吊兒郎當,笑着道,阿姨好,叔叔好。
他換了鞋,走進屋內,牽起謝竹的手。
當謝竹媽媽轉過身去時,他低下頭來,偷偷親了謝竹一下。
謝竹顫了顫,扭過頭去看他。
兩人相視而笑。
夢境裏的一切都漸漸沉浸在了陽光之中,氤氲美好。
……
……
不知道是被什麽喚醒的。
也許是枕頭邊手機收到訊息時發出的震動聲。
也許是窗外樓下有人路過時大聲在說話。
謝竹緩慢撐起眼皮的時候,唇邊尚且帶着一抹笑。
直到看到熟悉的卧室天花板,他微微一怔。
今天好像是雨天。
窗外是淅淅瀝瀝的雨聲。
不知道幾點了,透過窗簾的縫隙,外頭照射進來的天光不太明亮,但雨天的天色總是如此陰沉。
卧室裏很安靜。
門外的客廳很安靜。
連接着客廳另一頭的主卧似乎也很安靜。
小書房很安靜,廚房很安靜,衛生間也很安靜。
每個角落都很安靜。
一如這整整三年,一千多個日夜裏每天都會有的模樣。
沒有父母,亦沒有戚瀾。
這偌大的一個家裏,根本沒有除了他之外的第二個活人。
現實才是那片荒蕪的雪地。
謝竹昏昏沉沉地發了好一會兒呆,才動了動,緩慢擡起手來。
他用手背貼了貼自己的額頭,遲鈍地想着——
發燒了啊。
X大。
一整天過去,臨近下午四點。
戚瀾離開實驗室,脫下身上的白大衣,幾個同學從他身後經過,笑着道:“诶,等會兒我們打算去吃火鍋,戚瀾你一起不?”
戚瀾懶洋洋道:“晚上有約,不去了。”
“喲,有約?”同學品着這個字眼,八卦心頓起,“怎麽,你有情況啊?”
戚瀾挑唇笑罵,應付掉他們,心情不錯地從褲兜裏拿出手機看了眼,笑容卻微微一頓。
他和謝竹的聊天記錄始終停留在昨晚那一段對話。
“明天要不要出來見一面?”
一個小時後,謝竹回道:“好呀。”
後來他洗完澡出來看到消息,又問了一句:“明天想吃什麽?”
這個問題,卻直至此時此刻,謝竹都沒有回複。
戚瀾鎖屏,從櫃裏拿出自己的包背上,心不在焉地想着,是沒看見,還是忘了回?
他一邊往外走,一邊撥了個電話過去。
忙音一遍一遍反複,直到耳邊響起“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電話都沒人接起。
戚瀾腳下停住,心裏一沉,蹙起了眉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