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舊燈塔(六)
謝竹覺得, 自己不是來探病的,而是來受刑的……
回到張老師所在的病房後,幾個人在病床邊排排坐。
謝竹沒多想, 坐在了右數第三個位置,而戚瀾緊接着進來, 就在他右邊一屁股坐下,謝竹才恍然驚醒。
病房空間不大,床與牆壁之間的距離狹小。
戚瀾人長腿長, 往那一坐, 直接堵死了謝竹出去的口子, 謝竹這會兒連找借口尿遁都得請這位大爺高擡貴腿,想想就放棄了……
何佳偉跟張老師在那聊, 謝竹一直朝他們那邊撇着頭,盡量不往自己右邊看, 可是戚瀾的氣場太過強大,就算不看,謝竹的感觀、注意力也全都在他身上。
繃着神經坐了十分鐘, 他就覺得腰酸腿疼起來。
戚瀾在一旁瞧着他這幅僵硬的模樣, 又覺得好笑又覺得可氣, 不禁暗暗磨起了牙。
他們是六年沒見了吧?
他幹了什麽需要對他這麽提防?
就因為那天桌游館的事?所以這是不打自招了吧,那天那個人就是他?
戚瀾就一個勁盯着謝竹的後腦勺, 越瞧越不爽,忍不住用膝蓋碰了他一下, 低聲道:“這麽繃着不累?”
謝竹差點被一口氣嗆到。
他連忙并了并腿,臉上的溫度越來越高。
他懊惱自己這不争氣的生理反應, 明明當年高中的時候也沒敏感成這樣啊!
是因為太長時間沒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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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竹咬唇。
戚瀾又輕輕碰了他一下。
謝竹:“!!”
他扭過頭, 瞪了戚瀾一眼。
好煩!
戚瀾一頓, 竟勾唇笑了起來。
謝竹:“?”
笑什麽,他在瞪啊,瞪啊!!
戚瀾卻笑得越來越過分,他甚至擡手抵住了唇,那雙招人的眼睛裏都滿是笑意。
這個家夥生得太好看,只不過平時總是冷着副臉,拽得二五八萬的樣兒,所以才會吓得一些人避退三舍。
可一旦笑起來,這就是個實實在在的妖孽。
更別提他要是一邊笑得燦爛,一邊又專注地注視着某一個人……
謝竹的心髒砰砰砰亂跳。
他漲紅着臉,慌張失措地回過頭去,兩只手暗暗攥緊。
戚瀾不動聲色瞥了眼謝竹那兩只小拳頭,目光又掃過他低着頭,抿着唇,從頭紅到脖子的模樣,輕笑出聲。
和高中時根本一模一樣麽。
眼睛瞪這麽兇,結果一點都不吓人,還這麽容易害羞,簡直可愛地要死。
有些人大概就是從小吃可愛長大的吧?
或者他的基因就是可愛基因?可愛基因表達出來的東西就是可愛,所以才能渾身上下都這麽可愛?
戚瀾不着邊際地想些有的沒的。
也在這時,張老師忽然把話題引到了謝竹這邊。
張老師的病其實真的已經沒什麽大礙,她的腫塊雖大,但并沒有徹底開始擴散,手術過後只要按計劃做放療即可,比起這,她更想聊些其他的事情。
何佳偉問起她跟謝竹是怎麽一直保持聯系的,張老師見謝竹低着頭,笑了笑,道:“小竹他畢業後每年都會來看我啊,今年上半年還來我家做過客呢。”
何佳偉驚訝:“我也經常去老師你家裏啊,怎麽就從來沒碰到過!”
“今天這不就碰到了?”說着說着,張老師想起來,問了句,“對了小竹,你胃怎麽不舒服?醫生怎麽說的?”
一聽張老師這話,幾雙眼睛挪到了謝竹身上。
戚瀾斂了斂容,問:“怎麽,你今天也是來看病的?”
謝竹頓了頓,含糊應了聲,道:“就是一點腸胃炎,沒什麽事。”
張老師不認同道:“剛才你跟我說的時候我也沒想起來,你整天犯胃病,醫生沒讓你去做胃鏡?”
“……”謝竹幹巴巴道,“……說了。”
張老師:“我就說!确實,還是去做個胃鏡好,你這胃病這麽下去可不行!”
張老師想當然地以為醫生既然對謝竹提出了這個建議,那謝竹自然會答應。
只有戚瀾看着謝竹垂着眼不吭聲的模樣,蹙了蹙眉。
後來,幾個人又聊了些其他的事情。
張老師難得見到老文和戚瀾,問了問兩人的近況。
她早就通過何佳偉的嘴巴聽說了戚瀾考上X大研究生的事兒,得知戚瀾還有往博士生往上讀的意願,更是驚喜不已。
誰能想到當年班裏那個最吊兒郎當的人如今竟然能收了一顆心思,學到這種程度?
所以說,人生啊,真的沒有一步看到老的道理。
有時候轉變就是來得這麽突然,一個人的軌跡,就是能這麽發生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至于這轉變的契機,也許是一瞬間的念頭,也許是片刻的大腦放空,也許是視野裏一閃而過的某張畫面,又也許……
戚瀾侃侃而談,往自己左邊瞥了眼。
又也許,是某個人呢。
聊了一個半小時,張老師稍見疲态。
一行人不打算繼續打擾下去,紛紛起身,告別過後離開了病房。
謝竹落後一步。
他替張老師放平了枕頭,待張老師躺下去了,詢問道:“老師你哪天出院?”
“也就這兩天,”張老師笑着道,“你別過來了,我女兒會開車來接我的。”
謝竹抿唇,點了點頭:“那老師你好好休息,我過段時間再去你家裏看你。”
“好,”張老師頓了頓,道,“小竹,你當初沒把新手機號告訴同學,是因為怕他們說你嗎?”
謝竹的動作停滞在了那裏。
張老師是當年第一個發現謝竹狀态不對勁的人。
高二那年,亦是在張老師的心理疏導下,謝竹才能以最為平靜的方式,認清楚自己的性向,不為其所影響,不為其所混亂。
他能一門心思投入到高考當中,獲取不錯的成績,多虧了張老師的愛護。
他能摒除對爸媽的逃避心理,并非從離家遠近的角度出發,而是從學習生涯本身來考慮,以此來選擇就讀的高校,這也多虧了張老師的開解。
如果後來沒有發生那些變故,在張老師的教導和父母的愛護下,謝竹也許會一路走得非常安穩。
然而,他終究是個不争氣的孩子。
此時此刻,謝竹也不知道要怎麽跟張老師談當初高考分數出來後,班級同學間曾發生過的對話。
嚴格來說,那些對外班同學的議論紛紛其實與他毫無關系。
然而不論是以前還是現在,謝竹都不會選擇去靠近以那種口吻議論少數人群的群體。
張老師嘆了口氣。
有些事情,謝竹不說,她也猜得到。
她想了想,說:“不論是小學初中高中還是大學,班級都是一個集體,集體裏會有各種各樣的人。咱們說人與人之間相處要看三觀合不合,三觀相合是非常難能可貴的,一個班級四五十個人,真正能一直交往下去的人,其實真的是少之又少。”
謝竹眼睫微顫。
他擡眼,看着張老師。
張老師拍拍他的手:“所以交朋友得過濾,這是很正常的事情。不過我想跟你說的是,別一杆子打死一船人。”
謝竹懂張老師說的意思,他低聲道:“老師,我不是一杆子打死一船人,我知道不是整個班所有人都讨厭同性戀,但是——”
他當初會遠離所有人,是幾個因素交織在一起導致的結果。
但關于其他的那幾點因素,謝竹就恥于說出口了。
他別開了眼。
張老師輕笑,只說了句:“勇敢點。”
謝竹一怔,訝異地看向張老師。
張老師笑着道:“只要夠勇敢,生活中什麽問題解決不了?你看看我,老師我也是個例子呀。”
張老師穿着一身病服躺在床上,卻笑得活力四射,樂觀陽光,一如當年。
謝竹內心觸動。
他意識到張老師意有所指,眼眶酸澀起來。
離開病房後,謝竹走了沒兩步就看到戚瀾靠在走廊欄杆邊。
醫院的弧頂是透明玻璃,陽光透過玻璃窗照射下來,灑在每條走廊的邊緣。
沐浴在陽光中的男生,好看地就像一幅畫。
謝竹腳步一停,戚瀾就好似有感應似的回過了頭。
他站直身體,雙手插褲兜裏,語氣自然道:“我倒不知道你跟張老師這麽親近。”
謝竹沉默片刻,道:“……我跟張老師一直很親近啊。”
他往電梯那兒直直走去,戚瀾就這麽跟在了他的身後,自然而然的模樣。
謝竹低聲道:“老文和班長呢?”
“我讓他們倆先走了。”戚瀾在他身後懶洋洋道。
這是打算私聊的意思了。
雖然已經猜到會這樣,可真正面臨這狀況,謝竹還是一陣心緊。
醫院的電梯非常繁忙。
電梯門打開,一撥人出來,一撥人進去。
謝竹不擅于搶位,最後擠進電梯的時候,已經接近邊緣。
戚瀾在他後頭一步跟了上來,将他往裏頭護了護,幾乎貼上了他的背。
電梯門合上,謝竹的身體繃緊到了極致。
他能嗅到環繞在自己周身的,來自身後男生身上幹淨好聞的洗衣液味道。
總覺得,這家夥好像真的又長高了不少。
他記得高中時,他的頭頂到這家夥的鼻子差不多,可如今,他的頭頂竟只到這家夥的下巴……
如此用後背若有若無的感觸丈量着,謝竹的頭腦也快暈眩。
抵達一樓,電梯門一開,他大步大步走了出去。
戚瀾從後頭追了上來,攥住了他的手:“走慢點。”
“謝竹,你躲我什麽呢,我是欺負你了還是怎麽了?”
“我沒有。”謝竹嘴硬。
也許得多虧戚瀾攥住他手腕的力氣夠大,不然他真怕自己那微微的抖動洩露出來。
多少年沒有觸碰過他了?
自己這根手臂的反應,根本不受控制。
戚瀾氣笑道:“沒躲就走慢點,看着我說話。”
謝竹簡直想甩手逃跑,可是擡起手來的瞬間,張老師說的話又浮現在了腦海,他哽住了,停在了原地。
謝竹喘着氣,大腦有些空白。
……該說老師不愧是老師麽。
終究什麽都瞞不過去。
謝竹閉了閉眼。
勇敢?
要勇敢嗎?
但好像不論如何,這麽一直躲避也不是辦法。
畢竟這一次,戚瀾都站在他的面前了。
謝竹深呼吸一口氣,慢慢垂下了手。
戚瀾走到他面前,看他這幅模樣,皺眉道:“我當初是不是幹什麽讓你不高興的事了,你要說出來我才能知道啊。”
謝竹低聲道:“……沒有。”
“沒有?”戚瀾不信,“沒有那為什麽是這種反應?”
活了這麽二十四年,戚瀾真是破天荒地開始自我反省,絞盡腦汁地回憶自己到底幹了什麽喪盡天良的壞事兒。
這要是被他爸媽知道,都該驚嘆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謝竹低着頭。
片刻後,他輕聲道:“……跟你沒什麽關系,是我自己有問題。”
戚瀾一聽,又追道:“你有什麽問題?”
謝竹:“……你能不能別這麽打破砂鍋問到底……”
戚瀾:“……”
他被噎了噎,氣笑道:“我是在關心你!”
謝竹抿了抿唇。
他擡起頭,看了戚瀾一眼,又挪開眼,小聲道:“……反正有些事情你就別問了。”
戚瀾真是要被他這小樣兒給氣死。
他忍了忍脾氣,問:“那胃病怎麽說?你是不是壓根沒打算去做胃鏡?”
謝竹:“…………”這哪壺不開提哪壺。
他用一言難盡的眼神看向戚瀾,戚瀾不吃他這套了,捏了捏他的臉頰,兇神惡煞:“快,給我老實交代。”
戚瀾冷下臉來時确實能吓唬人。
可他現在對謝竹那根本不是冷臉,完全是在吓唬小孩。
謝竹不争氣地紅了耳朵,自暴自棄道:“我怕麻醉不行嗎?!”
戚瀾一愣,驚訝道:“麻醉你也怕?”
這語氣!
謝竹瞪他:“你全麻過嗎?”
戚瀾:“沒有。”
謝竹:“那你說什麽!!”
戚瀾:“那你全麻過嗎?”
謝竹:“……沒有。”
戚瀾:“那你怕什麽?”
謝竹:“…………”
謝竹也要被氣死了。
他氣得喘起了氣,惡狠狠地瞪着戚瀾,戚瀾看了他一會兒,就這麽笑了起來。
“?!”謝竹咬牙道,“我問過朋友,他們說全麻根本不像睡過去那麽簡單,是跟死過去了一樣,一秒鐘意識就沉下去了,而且麻醉本身也會有風險啊!”
“你怎麽想這麽多?”戚瀾聽了失笑,“小豬豬,你也挺會胡思亂想的嘛。”
一聽到“小豬豬”這三個字,謝竹僵了僵,立刻一拳朝戚瀾錘了過去。
這是高中時戚瀾私底下給他取的昵稱。
跟着人家喊他小竹子,戚瀾怎麽品怎麽覺得不夠特殊,他覺得小豬豬跟小竹子也差不多,小豬豬聽起來還可愛,多好啊。
謝竹卻很氣,他記得有次他留下來幫班主任準備家長會,聽到戚瀾的爸媽喊他小狗崽子,于是為了還擊,謝竹就喊戚瀾小狗。
小狗戚瀾聽了這綽號,臉上變得五顏六色,可半晌過去,他便眯眼笑了起來,吊兒郎當道,行啊,以後你喊我小狗,我喊你小豬豬,這樣很公平。
謝竹差點吐出一升血。
此時此刻——
謝竹這一拳,戚瀾受得相當開心,他倒退一步,被錘了也沒個痛樣,畢竟謝竹能有多大的力氣啊。
謝竹磨磨牙,轉身就走,戚瀾卻勾住他的手指,将他又重新勾了回來。
得,再鬧下去,真得把人給重新氣跑。
戚瀾揚起唇,低下聲哄道:“麻醉有什麽好怕的,身體健康不是更重要?胃鏡該做還是得做。”
謝竹不想理他,還在生氣。
戚瀾見狀,認命地轉移話題:“好了,別生氣,走,上次沒能跟你好好聊天,今天我請你吃飯,賞個臉好不好?”
謝竹顫了顫,小聲道:“什、什麽上次?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戚瀾意味深長地道:“我沒跟你說清楚?上次我在桌游館見到了一個小美女——”
謝竹立即轉過身,一巴掌糊住了他的嘴!
他急得臉漲得通紅,連眼梢都染上了緋色,眼睛裏覆着一層水光,因為慌亂而微微顫動,波光潋滟。
戚瀾本還欲繼續調侃,看到這一幕,卻笑容一頓,整個人定住。
……心底就好像被一片羽毛輕輕掃了下一樣。
怪癢的。
謝竹慌得不行,他想着要怎麽糊弄過去這一段,絞盡腦汁。
明明都秋天了,背上卻沁出了一層熱汗。
戚瀾眸色幽深地凝視了他一會兒,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的手慢慢扯了下去。
謝竹張了張嘴,想要搶先辯駁。
戚瀾卻擡起手,揉了揉他的腦袋,輕笑着說了一句:
“怎麽都六年過去了,還這麽可愛?”
謝竹驀地睜大了眼睛。
一瞬間,所有的話語都卡在了喉嚨裏。
“……”他呆了呆,飛快低下頭,臉紅得像是被煮熟了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