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舊燈塔(五)
謝竹最終沒有回複戚瀾那條微信。
戚瀾也沒有再發消息過來。
兩人的對話, 便定格在了那一條語音。
謝竹其實知道人都有獵奇心理,在選擇坦然面對自己的性向與癖好之後,他曾經經受過許多異樣的目光。
當然, 理論上,他知道戚瀾并不是那樣的人。
可就算只是一點點——其他人再怎麽看他, 他都無所謂——可就是戚瀾,哪怕他只流露出一點點微妙的眼神,謝竹應該都會非常、非常地難過。
那天, 他躲在小基佬們的中間, 沉默地離開了桌游館。
踏上樓梯時, 他好像能感受到來自身後的一道目光。
然而很快,醉醺醺的烏羊就蹦了過來, 小芳芳連忙扶住了他,兩人徹底遮擋住了他的身後, 那股若有若無的感覺也很快就消失了。
到了樓下,謝竹在秋季夜晚微涼的空氣中深呼吸一口氣,雙眼中浮現出一絲茫然。
辭職後的生活非常安逸, 也非常盲目。
謝竹始終不想再去找工作。
在家裏發了好幾天的呆, 他最終還是決定在畫畫上搏一搏, 于是開始每天奮鬥于數位板。
至于班級微信群——
那天結束之後,那幫人當中意外地沒有人在群裏提起他們在桌游館遇到了女裝大佬之類的事情。
謝竹本還想着, 如果真有人多嘴地在群裏八卦這件事,他看不爽了, 大不了直接退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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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次退群,他大概再也不會跟班裏的人有半點牽扯。
但沒想到, 一切都很平靜。
那幫人只在群裏分享了那一天大家一起拍的照片。
有在籃球場拍的, 有在餐廳拍的, 也有最後在桌游館拍的。
謝竹放大了那些照片,看着每一張照片裏都被簇擁在中間的戚瀾,出神地用手指描畫着這個男生的眉眼。
表情淡淡的,和過去一樣拽。
不,也不是完全一樣,當年那個嚣張跋扈的男生身上終究還是多了分沉穩,看起來可靠了許多。
那張招人的俊臉也長得更開了些,以前的戚瀾是小妖孽,現在的戚瀾則是大妖孽,恐怕直至如今,追在他屁股後頭的女生也不少吧……
不知道,他談過戀愛了沒有?
謝竹漫無邊際地想着。
中秋節那天,戚瀾在群裏說過他沒有女朋友。
那應該是指“現在”沒有女朋友吧?
這家夥這麽招人,大學期間應該有談過戀愛才對,除非他身上哪個零件壞了,或者腦子壞了,不然謝竹才不信他會這麽清心寡欲……
這家夥的初戀肯定早就沒了。
初吻肯定也沒了。
初夜大概也——
謝竹默默腹诽,扯了扯唇角,想着想着又在沙發上躺了下來,蜷起了身體。
他退出群聊,點開那一天戚瀾發給他的語音,放到自己的耳邊。
“小竹子,我剛才看到的,真的不是你麽?”
男生低沉的嗓音非常溫柔,就和當年高中時和他說話的語調一模一樣,明明兩人已經六年沒見了。
而他呢,則是跟磕了藥,中了瘾似的,一遍一遍地反複聽着這同一句語音。
這種傻子似的行徑,也跟當年沒有絲毫區別。
原來真的有些東西是時間改變不了,也根本抹去不了的。
謝竹捂着胃,把自己蜷成了一團。
這種精神自虐式的行為,最終導致的結果就是,謝竹的胃病變得更嚴重了。
明明有在吃藥,可這胃的狀況就是一路奔着惡化的方向跑了過去。
在難受了兩天都沒好轉之後,謝竹蔫蔫地再一次來到了市中心醫院,挂了他經常去看的那位專家號。
陳醫生是消化科主任醫師,見到謝竹時深深地嘆了口氣。
他開了張單子,讓謝竹去驗血。
化驗結果顯示謝竹确實有炎症,當然,就算問謝竹最近吃了什麽,謝竹也只能說最近都是在家裏吃的,不是泡面就是外賣,要說具體是哪樣東西吃壞的,他自己也不知道。
陳醫生連連搖頭,在那說:“你啊,生活作息,飲食習慣真的要改,不改,你的身體會一路壞下去。”
兩人已經非常熟悉,陳醫生話說得也比較直接。
謝竹垂着腦袋坐在那裏,就像是一個被老師訓話的學生,蔫嗒嗒的。
陳醫生一邊開藥,一邊又舊事重提:“還有,你這胃一直不好,我還是建議你找時間來做個胃鏡。”
謝竹張了張嘴,猶豫道:“但是胃鏡……”
陳醫生猜到他要說什麽,道:“現在可以做無痛胃鏡,不痛也不難受,一點感覺都沒的呀。”
謝竹當然知道無痛胃鏡這種診療手段,可是——
他抿唇,小心翼翼問:“……無痛胃鏡是要打麻藥的吧?”
“那當然了,就是得打麻藥,打完睡一覺,也就十幾分鐘時間,醒來就做好了,”陳醫生理所當然地說着,開完單子,見謝竹垂着眼沉默,他愣了愣,“打麻藥你也怕?”
謝竹将頭垂得更低了。
“……”陳醫生無奈,“真那麽怕,找你爸爸媽媽來陪陪你嘛,有人陪總不怕了吧?”
謝竹的指尖顫了顫。
“小竹小朋友,身體可得管好啊,胃這麽一直壞下去真的不行,你啊,仔細考慮考慮吧。”
謝竹聽着陳醫生的勸,最終只輕輕點了點頭:“……我回去再想想,謝謝陳醫生。”
醫院裏每一天都非常擁擠。
許多人在家屬的陪同下來看病,他們病得實在走不動,家人便将他們按在了座位上,叮囑他們,喏,在這坐好,等我回來,我很快就回來。
然後,轉身奔赴各個窗口。
挂號,付費,拿藥,取單子。
形形色色,來來往往。
謝竹長得瘦弱,孤零零地穿梭在其中,就像是一條闖入了大海中的小魚,一不小心便要被浪沖沒了身影。
他去藥房窗口領了藥,滿滿當當的藥盒裝滿了他的雙肩包。
謝竹是坐公交來的,公交站在醫院後門,他出了門診大樓,便默默向通往醫院後頭的走廊走去。
走到中途時,被一道聲音給原地叫住。
“小竹?”
謝竹本來一直在神游,這道聲音将他喚回了神。
他擡起頭來,茫然地往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住院部門口站着一個一身病號服的女人。
女人看起來大概五十多歲,頭上戴了頂毛線帽,面容憔悴,但是精神看起來還不錯,在這裏遇到謝竹,她顯得非常驚訝。
謝竹也面露愕然:“……張老師?你怎麽在這裏?”
被他稱作張老師的女人,正是他們高中班級整整三年的語文老師。
謝竹連忙走了過去。
和普通的師生關系不同,謝竹在高中畢業之後,至今都保留着每年都會去看望對方的習慣,兩人聯絡頻繁,非常熟絡。
只因,張老師對謝竹而言是非常不同的存在。
這位老師,是他整段學生生涯中,對他影響最大,也最重要的一個人。
謝竹每年會去張老師家兩到三次,也不敢多打擾,今年第一次是三月份去的,那會兒張老師尚且精神矍铄,怎麽現在就來市中心醫院住院了?完全沒聽到什麽消息啊!
謝竹走過去後伸手想扶,張老師揮揮手道:“沒事沒事,我在樓上躺累了就想下來走走,你不用扶着我。話說,你是來醫院看病的?身體哪裏不舒服呀?”
“我……我最近胃不太好,剛才已經看過醫生了,”謝竹沒說太多自己的事情,只關心道,“倒是張老師你生了什麽病?怎麽還住院了?”
說起這事,張老師的臉上一派輕松。
她是樂天派,碰到什麽問題都會用最放松的狀态去面對,當年她也是這麽教導他們的。
“其實也就是四月份的事兒,摸到這裏有腫塊,就來醫院查了查,結果嘛,就是那種東西。”張老師點了點自己的左胸口。
她說得随意,謝竹卻臉色微變。
他看向張老師頭上那頂毛線帽,直到現在才注意到,那帽子底下不見絲毫的頭發,心直直墜了下去。
自從自己家裏發生變故之後,張老師對謝竹而言已經成了唯一一個如今還會惦念着他,而他亦會惦念着對方的長輩。
不是親人,卻與親人一般重要。
謝竹知道癌症這種病現如今不見得一定是絕症,張老師還能這麽有精神地下樓散步,就代表她的情況還算樂觀,可乍一聽到這種消息,他還是止不住地失措。
張老師看他這幅表情,卻是拍拍他的手,安慰道:“不是什麽大事,化療已經做完了,前幾天剛動完手術,都挺順利的,你別擔心。”
謝竹低聲道:“老師你怎麽都不和我說一聲……”
張老師笑了,逗他:“和你說了,你是能替我動手術啊?”
謝竹憋了憋,沒憋住:“我好早點來看你呀!”
“有什麽好看的啊,三月份不剛來老師家裏看過?”張老師溫柔道,“真要再來看老師,等老師出院了再來看。”
謝竹紅了眼眶。
“喲,這就眼睛紅了?哈哈哈,”張老師笑了起來,摸摸謝竹的眼睛底下,調侃道,“我确診的時候眼睛都沒紅,咱們小竹倒眼紅了?”
“張老師……”謝竹咬牙,憋悶道,“你別逗我了,下次再有這種情況你真的要跟我講,不然我會很擔心的!”
謝竹說完又覺得自己說錯了話,他懊惱道:“——诶,不是,不會再有這種情況了!”
張老師笑得前仰後合。
也在這時,她的手機震動起來。
她笑着點點謝竹,接了電話,道:“哎,什麽,你這小孩怎麽也來了?……行行行,我嗎?我人就在一樓啊,你們在哪?”
謝竹聽這電話的意思是有人要來看望張老師。
他不喜歡和陌生人打交道,但是也不想這麽快就走。
張老師住了院,他先前不知道也就算了,現在知道了,總得留下來陪陪。
眼見張老師打着電話,調頭要往住院部大樓內走回去,謝竹連忙上前兩步,再次扶住她。
沒想到張老師看了他一眼,竟還把他的手反握住了,笑眯起眼來,興沖沖的模樣。
謝竹一愣,滿頭問號地跟着張老師往前走。
“到了到了,我們到住院大廳了,你們是在……”張老師拽着謝竹,張望了兩下,目光定在了右前方,“哎呦,看到你們了!”
她揮了揮手。
謝竹往那方向看去,人頓時傻了。
那頭,何佳偉、老文、戚瀾三個人杵在那。
何佳偉看見他們,也伸出手來揮了揮。
戚瀾站在一旁。
他個子極高,長相英俊,打扮也很潮,不論站在哪兒都是目光的聚焦點,來來往往總有眼神往他身上瞟。
他的臉上沒什麽表情,正在打量周遭,察覺到了何佳偉的動作,便轉過身來,撩起了眼皮——
然後與謝竹直直對上了目光。
戚瀾愣了愣,顯然也有些猝不及防。
謝竹後退一步,咽了下口水,心髒開始狂跳。
怎麽來的是他們?
這時機也太湊巧了點吧?!
怎麽就在這裏遇上了??
謝竹低下頭,尴尬地想找洞鑽進去,張老師卻什麽都不知道,等到三人走近了,還高興地說:“看,你們來得多巧,小竹剛好也在,你們幾個老同學好久沒見了吧?”
何佳偉吃驚道:“謝竹?”
何佳偉的爸爸和張老師是老同學,當初張老師生病,他是第一時間知道消息的,早前就已經來看望過幾次。
前兩天戚瀾問起幾位老師的現況,說打算有空去拜訪拜訪,何佳偉感慨着當年看起來這麽吊兒郎當的男生如今竟然都成熟到會提起這一茬了,便提了一嘴張老師生病的事情,幾人約好了找時間來醫院一趟。
他沒想到今天謝竹竟然也在,而且看他與張老師之間的相處模式,兩人之間并不生疏。
何佳偉納悶道:“張老師,原來你跟謝竹還這麽熟啊?他換了手機號之後就跟我們失聯了,還是前段時間我碰上他,才加上他的微信,把他拉進了班級群,早知道我就問你了嘛!”
何佳偉比較粗線條,說出這番話時也沒察覺到其中的微妙之處。
張老師聽了,卻是微微一怔。
她并不知道這麽多年來謝竹跟班裏人斷了聯。
她以為整個班級大家互相之間應該彼此都有聯系方式,最多只是現實中沒什麽機會碰面,沒想到……
謝竹頓覺尴尬,頭垂得更低。
他覺得今天自己一直在表演自己頸椎的柔韌度,回去大概要在一身毛病上再添上一項頸椎病。
老文跟在何佳偉的身後慢吞吞走過來,見到謝竹,他的臉色變得非常古怪。
桌游館那天發生的事情重新浮現在腦海。
那天結束後,回去路上有幾個人哪壺不開提哪壺,重新八卦起了那幾個女裝大佬,結果戚瀾冷着臉怼了幾句,那幾個人見氣氛不對,便閉了嘴,沒敢再提。
老文也是那會兒才醒過腦來。
其實那天跟來的那些老同學,老文也是很多年沒見。
說有多好的交情,談不上。
但他是那種見着誰都能侃幾句的人,所以再怎麽沒交情,他都能把氣氛活躍起來,玩得嗨了,他覺得再多點人過來一起玩,熱鬧熱鬧也挺好的。
可直到那天晚上最後頭,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一絲尴尬。
當然,關于謝竹,他自己也沒敢在戚瀾面前開這個口。
一來他不知道戚瀾那天到底是真看錯還是假看錯,二來他總覺得戚瀾那天的反應怪怪的,沒搞清楚前他也不敢随意問。
可疑問确實是憋了一肚子。
此時此刻,他忍不住看向身旁的戚瀾——
結果這家夥也不知道聽到了何佳偉的話沒,就定定地盯着謝竹瞧,目光直白地毫不掩飾,跟要吃人似的。
老文嘶了聲,覺得自己要是謝竹,這會兒大概會覺得頭頂都要被盯穿了。
老戚這是幾個意思啊?
多年不見甚是想念?
還是也在琢磨幾天前女裝大佬那事呢?但是表現得這麽直白也不太好吧!
……
正如老文所想,謝竹這會兒是真的覺得自己的腦袋要被戚瀾盯出洞來了。
他知道戚瀾就站在他的面前,他低着頭,能看到對方那雙标志性的大長腿。
時隔六年,兩人第一次面對面站得那麽近。
那道從頭頂上落下來的目光,更是猶如實質,就跟射線似的照射着他的腦袋。
謝竹的臉上迅速充血,自己都能感覺到自己身上的溫度在噌噌噌增高。
早知道來看望老師的是他們三個人,他就找個理由先走人……大不了在醫院旁邊的咖啡廳坐會兒,等到他們走了他再……
謝竹滿臉局促,社恐腦在高速旋轉,一邊轉,他還一邊在心裏懊惱地暗罵,到底在看什麽啊,他頭頂上難道長花了嗎?!
兩人一個低頭一個盯,盤旋着的那股詭異氣氛,現場大概只有何佳偉一個人感覺不到。
一旁,張老師不動聲色地打量謝竹與戚瀾一番,想了想,笑着道:“行了,別杵在這兒,一起先上去吧,回病房咱們再聊。”
“行,電梯在那,走走走。”何佳偉沒頭沒腦,樂呵呵地往電梯間走去。
謝竹猶豫了下,挪了挪腳,轉身想跟上張老師。
卻在轉身的瞬間,聽到身後那人輕飄飄說了句:
“總算把你給捉住了。”
謝竹差點跳起來,人都歪了歪。
一只骨節分明的手握住了他的手臂,将他扶正了些。
他聽到戚瀾在笑。
這下好,謝竹上至耳朵,下至脖頸,全都紅了個透。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