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舊燈塔(一)
A市, 九月末。
進入秋季之後,被熱氣蒸騰了整整一個炎夏的城市便慢慢降了溫。
樹葉洋洋灑灑落下,鋪滿道路的兩旁, 微涼的風掃遍每一個角落,攜卷着一縷淡淡的桂花香。
今年的中秋節, 宋笙和江程兩家人打算一起吃一頓飯,親家互相之間熟絡熟絡,順便一同商量下怎麽舉辦婚禮。
聞涼父母來了A市, 被邀請去了燕淮南家中, 亦是一樁喜事。
烏羊則被傅勻明捎回了傅家。
也不知道傅勻明的爸媽都是什麽樣的人, 得知自己兒子找了個年紀小這麽多的男朋友,又會是什麽反應, 不過烏羊和傅勻明都不是正常人,似乎也用不着擔心他們倆會應付不來。
幾個人一邊見家長, 一邊在“讓我們從零開始”微信群聊天,謝竹坐在薄暮裏,看着聊天記錄, 時不時地輕笑出聲。
羊咩咩:“基因突變真神奇, 大叔的爸媽都挺正常的, 怎麽就生出了大叔這麽個神經病[狗頭]”
WenL:“你不怕這聊天記錄被你家大叔看到嗎[笑哭]”
羊咩咩:“不瞞你說,他就在旁邊看着呢, 還在那笑[白眼]”
竹子:“[捂嘴笑]”
羊咩咩:“诶,竹子等會兒我來找你玩怎麽樣, 你現在應該在薄暮吧?”
羊咩咩:“我們今天不打算在大叔爸媽家睡,路過南安路的時候我讓大叔把我放下!”
WenL:“今天我爸媽睡在淮南他們家裏, 我們可能沒辦法出來了[嘆氣]”
笙:“等會兒遲點我和阿程會去薄暮轉一趟, @竹子打算幾點回家?我們開車去, 可以送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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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竹看着群聊,心裏暖暖的。
他彎了彎眉眼,回複道:“沒事,你們不用特意趕過來,我再坐會兒就回家啦。”
回複完這行字,謝竹的身邊有人坐下。
小芳芳今天穿得相當妖豔,身上一條黑色吊帶真絲長裙将身段襯得修長,雙腳踩着一雙恨天高,更是将整個人又拔高了一截。
他本身也不矮,這雙恨天高直接将他擡成了一個巨人。
臉上化着精致的妝容,頭上戴着一頂黑長直假發,小芳芳拍拍謝竹,嬌滴滴地問:“诶,今天怎麽就你一個人,烏羊他們呢?”
和小芳芳不同,今天謝竹沒有穿女裝,只是很普通地穿着一身白色T恤衫和牛仔褲,一頭黑色碎發搭在白淨的臉上,看起來又乖又嫩。
不認識他的人,大概會以為他還是個高中生,實際上他今年已經二十四,出社會工作兩年了。
謝竹長得亦是好看的,一雙眼睛生得特別明亮,扇形的雙眼皮文雅精致,笑起來時眼尾會微微泛起緋紅,看起來就像是綴着一朵小花兒一般。
鼻梁高挺,一雙唇天然就唇色紅潤,好似果凍。
比起宋笙、聞涼、烏羊三人,謝竹的美非常文靜,靜到若是不注意,其實很容易讓人忽略他。
但若是仔細瞧上一瞧,沒有人會不暗暗驚嘆——這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小美人。
此時此刻。
聽了小芳芳的問題,謝竹不由失笑:“他們三個都得回家吃飯呀。”
小芳芳立刻豎起眉毛:“什麽呀,以前除了店長得回家,聞涼和烏羊不都每年過來這裏跟我們一起過的?所以怎麽着,今天都和老攻聚餐去了?可惡的現充!”
小芳芳是個有趣的人,謝竹很喜歡他,每每聽他說話就忍不住笑。
可笑了沒兩聲,謝竹的眉頭就微微蹙起。
他揉了揉自己的胃,臉色有些蒼白。
見謝竹這幅模樣,小芳芳連忙問道:“怎麽,胃又不舒服了?”
謝竹是個老病號。
倒也沒生過什麽大病,只是小病不斷,三天兩頭要跑醫院。
這會兒,也不知道是不是一杯冰飲料下肚,胃又抽痛了起來。
小芳芳立刻扭頭去找服務員:“诶,人呢,我讓人給你倒杯熱水。”
謝竹的身體有些僵硬。
胃好像被一只手擰緊,絞動一般,那種疼向四面八方蔓延開去,連帶着心髒似乎都抽疼了起來。
他不敢呼吸,只能僵着身體感受自己的心跳,一下,兩下,三下。
跳到第五下的時候,這一陣絞痛終于緩了過去。
擰住胃的那只手松開了,謝竹的身體也得以放松,顫抖地吐出一口氣來。
彼時,背上已沁出了一層薄汗。
小芳芳沒看到服務員,想起身去找,謝竹拉住他,啞聲道:“沒事了,現在不痛了。”
“這麽快不痛了嗎?”小芳芳狐疑地問,“你要不要吃點胃藥啊?”
謝竹抿唇笑:“嗯,回去會吃的,前兩天剛去過醫院,有配藥回來。”
小芳芳都無語了:“你啊,小小年紀怎麽就成了個藥罐子?是不是平時根本不運動?是不是平時都熬到很晚才睡?我跟你說……”
小芳芳開始了養生哲學,謝竹無奈地笑着,乖巧地一邊聽一邊點頭,應道“是”“我知道”“嗯嗯記住了”。
直到半個小時後,小芳芳收到了朋友的短信,終于停止了他的養生課,站起身撩撩長發,開心地說:“嘿,有人約我,我得走了。”
謝竹忍俊不禁——小芳芳的不爽來得快,高興也來得快,實在是個跳脫的人,也怪不得他和烏羊特別合得來。
謝竹看了眼時間,已經是晚上八點。
他也差不多該回去了。
小芳芳和朋友約在前頭一個商場門口見面。
這個時間點,南安路這邊交通繁忙,謝竹打算和小芳芳一起走過去,到下一個路口再打車。
路上,小芳芳攏緊了外套。
A市的秋天晝夜溫差很大,白天也許還能飙到三十度,可一到晚上,瞬間就能降到十五度以下。
夜裏出門若是不帶上外套,一不小心就會中招。
今天路上的行人也不少,兩人走在一起,小芳芳吸引了大部分的目光——穿上恨天高後,他是真的超出了一米九。
謝竹不算矮,怎麽着也有一米七八,被他襯得卻像是個小矮人似的。
只能說所幸小芳芳的男性特征不明顯,化完妝穿上女裝也算是個美人,大部分人看到他和謝竹的組合,只會驚嘆“好一個身高差情侶”,而不是“好一個身高差……人妖基佬情侶”。
不然落在他們身上的就不止會是驚嘆的目光,還會有噼裏啪啦閃爍的鏡頭了。
當然,不論是哪種情況,他們兩人也都不會在乎。
小芳芳一邊走一邊閑聊:“小竹子,他們三個人倒是都找到男朋友了,你呢?沒有戀愛的打算?還是沒有喜歡的人?”
謝竹低着頭,看着自己腳下踩過一片片落葉,輕笑道:“……唔,兩種都可以算?”
小芳芳只是随口一問,沒想到謝竹會是這麽個回答,不由震驚:“啊?不打算談戀愛啊?你現在不是一個人嗎,你爸媽都……一直這麽一個人下去,不會覺得很,無聊嗎?”
小芳芳想說出口的字眼,其實是“孤獨”“寂寞”,只是這兩個字眼又好像稍顯矯情。
關鍵他也沒法理解。
說句實話,他從來沒遇到過出了櫃還不打算談戀愛的gay。
如果沒有和某個同性在一起的欲望,又何必出櫃?
這個社會沒那麽包容,既然沒有那個需求,就沒有為自己添麻煩的必要。
而對于他這個問題,謝竹沉默了下來,大概是沒法回答。
他一步一步踩着落葉,好似在思索,擡起頭看着前方時,那種落在虛空處的眼神,又像是在回憶什麽。
有那麽一瞬間,小芳芳捕捉住了一個念頭。
見多了gay,他對這種表情不算陌生。
他開玩笑道:“不會是喜歡上了一個直男,死磕在他身上,打算斷情絕愛了吧?”
話音落地,一陣秋季的晚風吹來。
這陣風橫貫整條道路,迎面拂來,吹亂了謝竹的碎發,完整露出了他那張漂亮的面龐。
他安靜地笑了起來,轉過那雙明亮、漂亮的眼眸,看向小芳芳,輕聲問道:
“如果壓根沒想過要和對方在一起,還能算是死磕嗎?”
小芳芳一怔。
說完這句話,謝竹就回過眸去,重新盯起了自己的腳下。
他喃喃道:“我和聞哥的情況不一樣。聞哥還沒和燕哥在一起的時候,兩人也在同一家公司工作,不論怎麽樣,他們都算是朝夕相處,有彼此試探的機會。而且聞哥比我大膽很多,就算會害怕,他還是敢踏出那一步,但是我——”
說到這裏,謝竹止住了。
他又笑了笑,道:“反正,就當差不多是你說的那樣的吧,只是我沒想過要在那個人身上死磕罷了。”
至于不打算談戀愛,沒有喜歡的人什麽的……
也許等到哪一天,那個人在他腦海中的印記徹徹底底地消失了,這一切就會改變。
謝竹只能靜待那一天的到來。
小芳芳的表情複雜起來。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麽——變故卻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
謝竹忽然停下,看向前方,臉上露出了怔楞、愕然的表情。
下一秒,一道聲音從前頭傳來:“咦,謝竹?”
“草,是謝竹吧?!”
小芳芳回過頭去。
前頭是一家網紅燒烤店,門口人頭攢動,其中直愣愣杵着一個年輕男人。
年輕男人穿着白襯衫西裝褲,俨然一副節假日還需加班打工的社畜打扮。
他大概喝了酒,兩頰酡紅,雙眼迷瞪,指着謝竹時,滿臉驚喜。
男人再轉了轉視線,對小芳芳來了個仰視,震驚道:“我靠,這是你女朋友?”
“……”小芳芳攏了攏外衣,低聲問謝竹,“這誰?”
謝竹回過了神,指尖顫了顫。
他的嗓音低了下去。
“……我的,高中同學。”
這場偶遇來得相當突然。
叫住謝竹的男人,名為何佳偉,正是他們高中班裏的班長。
何佳偉喝醉了酒,被小芳芳的身高驚到不停打嗝。
所幸他确實醉得厲害,竟然走近了都沒看出來杵在他面前的“高個美女”實際上是個“高個基佬”,只一個勁拍着謝竹的肩膀揶揄道:“行啊有本事啊,女朋友竟然是個模特!”
兩人自高中畢業後就沒見過,或者說,高中班裏沒有任何人在畢業後見過謝竹。
何佳偉調侃完了小芳芳,就問謝竹怎麽銷聲匿跡這麽多年,手機號換了都沒通知過任何人。
小芳芳看謝竹在那沉默,想了想,出聲道:“怎麽說,走還是留?”
何佳偉又被吓了跳。
他擡起頭,懵逼道:“我怎麽好像聽到美女你的嘴裏發出了男人的聲音?”
小芳芳皮笑肉不笑:“哦,也許是你喝醉酒幻聽了呢?”
何佳偉:“是、是這樣嗎?嗝,這幻聽好牛逼,竟然是實時男女聲同聲傳譯?!”
謝竹聽到這忍不住笑了出來。
看他笑了,小芳芳放松了點,低聲問:“你沒事吧?”
謝竹垂眸:“……嗯,沒事。”
何佳偉又對謝竹說:“诶對了,剛好班裏打算過段時間開同學會,謝竹你也來啊!來來來,咱倆先加個微信,前段時間我搞了個班級微信群,回頭我就把你拉進群裏!我跟你說,我們班就差你一個還沒進群了,今天可終于讓我給逮着你了……”
何佳偉說個不停,熱情似火,一如高中時那樣。
謝竹抿了抿唇。
他閉了閉眼,輕吐出一口氣來。
最終還是交換了微信。
何佳偉的同事們付完錢,陸陸續續走到了店外,找到何佳偉就笑話他怎麽發起了酒瘋。
謝竹将人交給他們,何佳偉卻說着高中同學好不容易碰見,死活要拉謝竹一起去下一攤。
謝竹好說歹說,才讓何佳偉放棄。
等到一群人離開,蕭瑟的涼意重新回歸身上。
小芳芳站在謝竹的身旁,開口道:“所以,‘那個人’也是你高中時某一個同班同學?”
不然,無法解釋謝竹為什麽時隔多年與老同學重逢,會是這種情緒狀态。
謝竹看着何佳偉離開的方向,沒有回答,好似是在發呆。
小芳芳順着他的目光看去:“不敢跟聞涼一樣,踏出那一步?”
謝竹扯了扯唇角:“那一步是那麽容易踏出去的嗎?”
好半晌,小芳芳才回答。
“确實不容易。”
回到家裏,已經是九點。
謝竹沒有開客廳燈,脫了鞋後,赤着腳走到了沙發上躺下。
家裏非常安靜,四周黑魆魆的。
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如此,年年如此。
謝竹躺下後,手背抵着額頭,閉眼安靜了好一會兒。
某一刻開始,手機不斷嗡嗡震動,像是有無數消息不間斷湧入進來。
過了幾分鐘,謝竹睜開眼,拿起手機。
何佳偉将他拉進了班級微信群,短短片刻,群消息已經到了幾十條,其中有好幾條在歡迎他進群,亦或問他怎麽失蹤了這麽多年。
好似大家根本沒有分開過這麽多歲月一般,這些老同學聊起天來,語氣依舊非常熟稔。
謝竹回想起他和小芳芳分開前,後者說的一番話。
“但是小竹子啊,有時候就算你和一個人之間隔了一千米的距離,只要你願意踏出一步——就算只是踏出那條線也好!剩下那九百九十九點九米,對方說不定也會願意一個人跨越過來。”
“但如果你連那條線都不敢踏出去,那麽就算哪天對方站到了你的面前,你們兩個人也還是碰不到對方呀。”
小芳芳拍拍他的腦袋,道:“咱們啊,都是普通人,能活到幾十歲都不知道,人生苦短,你确定連這麽一丢丢可能性,都不去嘗試嗎?”
謝竹盯着那些消息彈框,盯了許久,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麽。
直到某一瞬間,他看到彈框中出現了一條消息。
“所以 @瀾 你這家夥同學會還來不來啊?”
謝竹的瞳孔顫了顫。
發出這條群消息的昵稱,他不認識。
這條消息也瞬間被其他新消息覆蓋。
“他現在回A市了肯定得來吧?”
“就是,都回來了還不跟我們聚一頓說不過去啊兄弟@瀾!”
“人呢?”
“他現在可忙着呢哈哈哈!”
“他現在在做什麽啊,這麽忙?”
……
被千呼萬喚的人,始終沒有出現在群聊中。
謝竹雕塑一般定在了那裏,許久沒能回過神。
整個人就好像被“瀾”那個字下了蠱,身心仿佛都出現了短暫的錯位,靈魂轟然燃燒,身體卻無法動彈。
時間一分一秒走過,謝竹驀地動了動,僵硬地擡起手,揉了揉自己的額頭,緩緩吐出一口氣來。
心髒撲通撲通跳着,胃又開始絞痛。
好疼。
他翻了個身,看着自己的鎖屏頁面,發了好一會兒呆,才挪動手指,慢吞吞解鎖,點進微信。
……算了。
群都加了,不論怎麽說,還是得和大家打一聲招呼。
如此想着,謝竹的手指挪到了群聊聊天框。
點下去之前,卻冷不丁注意到“通訊錄”那邊冒出了一個小紅點。
有人加他好友?
謝竹愣了愣。
是誰?
……應該是班裏哪個同學吧?
速度好快啊。
他轉而點進“新的朋友”,心不在焉地想着,也許是和他坐了兩年的那個同桌?那個家夥是個自來熟,動作向來很快。
又或許是經常找他幫忙發卷子的英語課代表?那個女生也算是高中三年裏為數不多和他比較熟的人。
還是……
而在看清楚最新好友信息的瞬間,謝竹猛地睜大了眼睛,嘩地一下坐了起來。
屋子裏始終靜悄悄的,只有一道呼吸聲無端加快了頻率。
謝竹死死盯着那條由“瀾”發來的好友認證消息。
“我是戚瀾。”
短短四個字。
謝竹的臉上浮現出了一層血色,他心跳愈快,胃裏的絞痛也更甚。
他捂住了胃部,喉結滾動。
12班同學群,大家還在熱火朝天地聊着同學會的事,不少同學都在問戚瀾會不會到場。
這并不奇怪,當初高中三年,戚瀾不論是在班裏,整個年級,還是整個學校,都是最常被人提起的人物。
在同學間受歡迎,在老師間受喜愛,那個耀眼的男生無論身在何處,都是當之無愧的聚焦點。
然而無論群裏同學怎麽艾特,戚瀾始終沒出現。
謝竹盯着“我是戚瀾”這四個字,嗓子幹澀了起來。
小芳芳的話語重新浮現在腦海中。
“人生苦短,你确定連這麽一丢丢可能性,都不去嘗試嗎?”
謝竹大口地來回呼吸幾次。
咬咬牙,他動了動手指,點了“通過”。
下一秒,他重新倒回到了沙發上,整個人蜷縮了起來。
腦子裏亂成了一團。
他忽然又開始後悔與何佳偉交換了微信,後悔沒在薄暮多停留片刻,後悔……
謝竹睜開眼。
……不,冷靜,冷靜,其實沒必要這樣。
雖然這麽多年來他刻意遠離了高中班級,但是他們班裏到底有不少同學留在了A市工作生活,終有一天,他會遇上其中一兩個。
不論小芳芳說的那種幸運的事情是否真的有可能發生在他身上……有些東西,是沒法逃避一輩子的。
想通這一點,謝竹好似也徹底冷靜了下來。
他嘆了口氣,重新拿起手機。
戚瀾發來一條消息。
“好久不見。”
作者有話要說:
大家元宵節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