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你平常吃生肉嗎?
第二天起床, 元福給洛白梳頭時,打開裝着頭飾的木匣,習慣性地又要讓洛白二選一。可看見裏面僅剩下小玉冠, 只得道:“看吧, 玉簪讓你昨兒搞掉了,現在沒得選了。”
洛白惆悵地想:可不是嘛,包袱沒了,連帶着那根好看的羽也沒了。
不過只要那只叫做孔雀的雞還在, 羽繼續去拔也就是了,他如此安慰自己。
用完早膳就去拔,拔完再去找哥哥。
可當他興沖沖出門時, 卻被元福給叫住了。
“公子, 現在不能出門, 昨天沒有寫字, 今天就要把這兩天的補上。”
洛白苦着臉坐在書案前, 拿着毛筆在紙上塗抹小墨團。圍牆上有只貓走來走去, 也被元福拿掃帚給趕走了。
等到終于将整整一張紙都塗好, 拿給元福看了, 元福又說:“還有畫,這兩天的畫也要補上。”
整個白天, 洛白便耗在書案前,一邊喝着小太監送來的冰糖銀耳羹, 一邊努力胡亂塗抹, 終于在晚膳時将兩幅畫作完成。
“元福姨, 我現在可以出去玩了嗎?”用過晚膳後, 洛白眼巴巴地問。
元福終于沒有辦法了, 便揮揮手:“去吧去吧, 別淘啊,天黑了就早點回宮,玩得再熱也不能将衣衫剝了。”
洛白歡天喜地地跳起來往屋外跑,大聲回道:“我知道了。”
半邊夕陽挂在山頭,欲墜未墜,一只雪白的小豹奔跑在林子間,熟門熟路地向着乾德宮的方向而去。
當他奔過一棵高大的銀杏樹時,猛然剎住腳。因為速度太快,四只爪慣性往前滑了一小截,在草坪上拖出了一道擦痕。
洛白仰頭看着枝葉茂密的老樹,飛快地爬上去,将身上系着的包袱摘下來,藏在了樹冠裏。
每次回玉清宮前,再來樹上穿好衣服,這樣就不怕衣服會丢掉了。
洛白解決了這個大難題,快樂的繼續奔向乾德宮,躲過那些侍衛,爬上橫梁,摸到了乾德宮的後殿。
可楚予昭卻沒在,他在橫梁上小跑着,将那些屋子都找了遍,也沒有看見人。最後還是在屋子後的一處平地上,看到了楚予昭的身影。
楚予昭正在練功,騰挪縱躍間,手中一把長劍旋出銀白劍花。他只穿着白色單衣,可那層衣料已被汗水濕透,貼在背心上。動作間,顯出下面流暢的肌肉線條。
洛白見他練得專心,周圍也沒有服侍的內侍,便從橫梁上下來,去平地旁的石凳上蹲好,矜持地等着他發現自己。
楚予昭練得很專心,眼睛也沒往他這邊瞟一眼,手上的劍越舞越快,淩厲的劍風卷起身旁落葉,随着他動作在低空中左右飄忽。
我哥哥好厲害啊,我哥哥是天下最厲害的人……
洛白正看得一臉崇拜,就見楚予昭在一劍刺中空中兩片樹葉後,突然往前踉跄了兩步,雖然及時用劍拄地撐着身體,左膝還是跪了下去,彎腰捂胸,開始不停咳嗽。
洛白慌了,立即從石凳上跳下,跑到楚予昭身旁,急得圍着他轉圈圈,又仰頭嗷嗷地叫。
嗷!
喵嗷!
楚予昭咳完這一陣,垂着頭看向小豹。他蒼白臉色中透出幾分不正常的紅,被汗水浸透的長發黏了幾縷在頰邊。看見小豹着急的模樣,他低低笑了聲,啞着嗓子問:“小白,你來了?”
洛白正擡起爪子去晃他手臂,聽到這話後,整只豹猶如被點穴般陡然僵住。
小,小白?
他叫我小白?
哥哥知道我是洛白了?
楚予昭沒注意洛白的異常,他用劍拄地站起身,腳步不太穩地走向石桌。
“你通身雪白,朕覺得小白這個名字很适合你,以後就叫你小白怎麽樣?”
洛白松了口氣,原來是這樣啊。
喵嗷!
小白就小白,我覺得這個名字很可以。
他小跑着跟了回來,爬上楚予昭對面的石凳,兩只前爪撐上桌面,直立起身體。那雙剛好從桌面上露出的圓眼睛,擔憂地看着對面的人。
天際最後一絲橘紅也消失,夜幕垂落。楚予昭用拳抵唇咳了兩聲,從石桌上的托盤裏拿過一只空杯,拎起茶壺倒滿水,放到洛白面前。接着才給自己倒了一杯,遞到唇邊輕輕啜飲着。
洛白踮起後爪,左前爪撐在石桌上支起身體,伸出右前爪去端水。可茶杯光滑,單單一只爪不好使,茶杯被撥弄得晃來晃去,和石桌發出摩擦的動靜。
楚予昭側頭垂眸,看着那只已經盡力張開,卻依然握不住茶杯的小爪,眼底閃過一絲笑意。
洛白正在撥弄茶杯,就見那杯子突然被一只骨節分明的大手端了起來,一道低沉醇厚的聲音響起:“坐好,用兩只爪子捧着喝。”
待洛白坐好後,楚予昭将茶杯遞給他,等那兩只小爪穩穩捧住了杯身,這才松手。
一人一豹隔着張石桌安靜地品茶,周圍很安靜,只有夜風拂過枝葉,發出窸窣的聲響。
“你是最近才來宮裏的嗎?”楚予昭突然開口打破了這份安靜。
他問完便轉頭去看石桌對面,卻沒有見着小豹。
洛白正坐好了喝水,聽到楚予昭在問自己,立即抱好茶杯直起上半身,從桌面上露出兩只耳朵和一雙圓溜溜的眼睛。
喵嗷!
我是最近才來宮的,但是說了你也聽不懂哦。
楚予昭卻煞有介事地點頭:“嗯,是最近才來宮的。”
他說完這句,便看見對面的那雙眼睛瞪得更圓,兩只耳朵也豎了起來。
“你在皇宮裏偷偷跟着我已經有好一段時間了。”楚予昭用篤定的語氣道。
他使用的自稱不是朕,而是我,邊問邊将茶杯遞到嘴邊,眼睛半眯觀察着小豹。
小豹的眼珠子開始亂轉,視線飄忽不和他接觸,一副心虛的模樣。
“你以前住在京城附近的某座山上。”
小豹的一只耳朵抖了抖,圓溜溜的眼睛裏露出一絲困惑。
“說錯了,你住的地方其實很遠,走過了很長的路程才到了京城。”
洛白忍不住喵嗷了一聲。
對的對的,馬車都走了好多天。
“你是無意中進入的皇宮——錯了,你是專程來到皇宮,是為了要完成一件事——也沒有別的事,只是留在這兒生活。你每天會偷偷給自己找一些殘羹剩肴——嗯,不對,吃得倒還不錯……”
楚予昭不動聲色地觀察小豹的反應,慢悠悠糾正着自己的猜測。
——他是前不久才長途跋涉進的宮。雖然不清楚目的地為何是皇宮,但并不是要來完成什麽事,只是在這裏生存而已。小家夥過得也不錯,沒吃過剩菜剩飯,長得圓頭圓腦一身肉,皮毛也柔滑光澤。他這麽聰明,應該是在禦膳房偷食物,不過還好,這麽一段時間來,居然沒被人發現。
洛白此時滿心折服,一雙眼睛不加掩飾地流露出崇拜。
哥哥太厲害了,真是太厲害了,他怎麽什麽都能知道?幸虧我既聰明又會掩飾,不然會被他看出來我就是洛白的。
楚予昭看着呆呆出神的小豹,探身越過石桌,拿走他懷裏摟着的空茶杯,問道:“還要喝嗎?”
洛白這才回過神,連忙搖頭。
不喝了。
楚予昭沒有放下那只空杯,拿在手裏把玩着,淡淡的星光撒在他臉上,給他鋒利的五官鍍上了一層柔和。
一陣風吹過,他低低地咳了兩聲。洛白發現他還穿着那件單衣,趕緊跳下石凳,将不遠處石臺上擱着的一件外袍叼了過來,用爪子碰了碰楚予昭的膝蓋,示意他披上。
外袍太長,整件基本上都在地上拖動,楚予昭也沒介意沾了灰,拿過來便披上,還順手揉了下洛白的頭。
落在頭頂的大手雖然有些冰涼,卻讓洛白覺得很舒服,他忍不住眯起眼,在那掌心裏蹭了蹭。
楚予昭低頭看着他,沒有絲毫預兆地,突然拎住他後頸提起來,舉在自己眼前。
洛白不明所以地和他對視着,卻溫順的沒有反抗,身體軟塌塌地垂成一長條,四肢也垂在身旁。
楚予昭臉上閃過淺淡的笑,把外袍下擺搭上石桌一角,再将洛白放在上面:“坐好了。”
洛白便乖乖坐好,眨動着眼睛看着他。
“如果我還有很多時間的話,就可以将你養在身邊,但估計也沒剩下多少了。你有沒有什麽想去的地方,我可以令人将你送去。這皇宮比叢林更為險惡,以後就別呆在這兒了。”
這些話已經超出了洛白的理解範圍,他不是特別明白。但他能聽懂個大概,便是楚予昭在說他沒什麽時間,想把自己給送走。
為什麽沒時間了?就算沒時間,自己也不會打擾他,就坐在一旁等着不行嗎?
洛白有些委屈,将兩只爪子揣在懷裏,扭頭看向一旁。
楚予昭并沒有看他,深邃的眼眸注視得很遠,落在虛空中的某一點,出神片刻後繼續道:“我有個弟弟。”
洛白倏地轉回頭,小巧的嘴唇緊抿着,兩只眼睛亮若晨星。
“……他叫做楚予策。”
小豹眼裏的小星星瞬間散去,耳朵也耷拉下來,有些失落地轉開了頭。
“我第一次見着他的時候,他躺在襁褓裏,那麽小小粉嫩的一團。母後讓我抱他,從奶娘手裏接過來時,我吓得都不敢動一下。他那刻明明睡得很香,卻睜開眼睛對我笑了……”
洛白心裏像是打翻了一瓶醋,心肝肺都被泡得酸酸的。他慢慢撲在鋪着外袍的桌面上,将身體攤開,又用兩只小爪子捂住了耳朵。
不聽,不聽,難聽死了。
但楚予昭低沉醇厚的聲音,還是繼續傳進他耳朵裏。
“他小時候經常穿一件紅底黑團花的小馬褂,頸子上挂一個玉做的長命鎖,看見我就撲上來叫哥哥,想要我抱。而我對他,卻總是那麽不耐煩……他該是多孤單啊,身邊只有個一心想着複仇的哥哥,還有幾名懶散不盡職的奴才。平常陪着他的,也不過是我順手做的一個木雕小馬而已……”
洛白心裏雖然嚷嚷着不聽,兩只捂着耳朵的小爪子還是往旁邊挪了挪,露出了一道縫。
“如果當初我不是那麽一心想着報仇,早早帶他離開皇宮,哪怕是過着三餐不繼的生活,他也不至于那麽小就沒了……”
楚予昭的聲音裏越來越低沉,洛白心頭一驚,那點酸意頓時飛得杳無蹤影,一顆心也慢慢揪緊。
他轉過頭,看見楚予昭眼底似乎有水光閃過,可定睛看去時,卻只看見了一排長黑的睫毛,低低垂着,遮住了眼裏一切情緒。
“現在我擁有的這些算什麽呢?就算報了仇,我又能得到什麽呢?予策不會原諒我,母後也不會原諒我的……”
楚予昭聲音越來越輕,最後像是呢喃一般。洛白卻聽出了他話語裏濃濃的悲傷和疲憊,不覺心頭難受得慌,忍不住用爪子按在了胸口。
他知道沒了的意思,村裏的老人過世後,大家都會說那是沒了。
沒了就是再也見不着,聽不着,觸碰不着,化作一堆黃土,靜靜地躺在山坳裏。
可那些沒了的都是老人,朕的弟弟不會是老人吧,為什麽也沒了?
楚予昭就那麽垂着頭,像是睡着了一般,半晌後才似感嘆又似自嘲地輕笑了一聲:“想不到這些憋在心頭的話,居然沒有一個人可以訴說,對着一只豹子才能講出口。”
洛白輕輕嗷了一聲。
我并不完全是一只豹子,但朕有什麽話,都可以講給我聽哦。
楚予昭雖然聽不懂,卻能聽出這輕柔聲音裏的安慰意味,不自禁擡起頭看了過去。
星光下,小豹端正坐在石桌上,溫柔地看着他,那雙眼就像盛着一汪澄淨的水,裏面蕩漾着銀色的碎光。
楚予昭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撫摸他柔軟似綢緞的皮毛。小豹溫順地任他撫摸,撒嬌似的從鼻子裏哼了兩聲,伸出粉嫩的小舌頭,舔了下他的手指。
“還亂舔,也不怕又被辣着舌頭?”楚予昭感覺到手指上濡濕的溫熱,心情突然就好轉了起來,忍不住道。
洛白聽到這話陡然一僵,想起昨晚也是舔手指,結果将藥膏舔進嘴的事,慢慢閉上了嘴。
楚予昭臉上神情柔和,嘴角也微微勾了起來,曲起手指去撓小豹的下巴。
洛白想表現得凜然些,将他手指給推開,但下巴被輕撓的感覺真是太舒服了,那只搭上楚予昭手指的爪子,終于還是不争氣地失去了力氣,只軟軟地撥弄了兩下就宣告放棄,還閉上了眼,惬意地小聲哼哼。
“你平常都愛吃什麽?是熟食還是生肉?喜歡生牛肉還是活雞,我讓人給你準備點。嗯?”楚予昭一邊撓他下巴,一邊低聲問。
生牛肉?活雞?
我才不吃那個。
洛白想嗷一聲表示反對,結果剛擡頭看向楚予昭,整只豹便如同雷劈般僵住不動了。
只見楚予昭肩頭趴着一名小孩,慘白的臉色中透出青色,咧着大大的嘴,睜着兩只黑洞洞的眼,從楚予昭肩頭上俯身看着他。
正是那名鬼娃娃。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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