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離別 (1)
前方顧浪幽幽來了一句:“小美人, 你最好乖一點,否則,別怪我哥倆不客氣。”
原本還有點邪氣的氣氛,瞬間被打破, 盛雪河十分配合:“二位大俠行行好, 放過我吧。”
“靠, ”顧浪訝然, “你也會開玩笑啊。”
傅異聞也跟着笑,你一句我一句的搭腔聲中, 生物基地已經到達。
下車後,顧浪直奔更衣室,他穿上工作服、消毒……全副武裝地進了實驗室。
“啊啊啊啊!!”
“我的蛋破了!我的蛋!我的蛋啊!”顧浪在哀嚎, “你怎麽不等等爸爸?爸爸還想給你接生的。”
過于誇張的言語,讓人忍俊不禁, 想笑卻要憋笑的感覺并不好受。
傅異聞十分無奈, 繼續往前走:“別管他。”
在傅異聞的帶領下, 他來到玻璃櫃前方。
傅異聞按下指紋,取出孵化盒,把一枚拇指大小的蜥蜴蛋放在掌心。
“這是最後一枚,按理來說, 前天就應該破殼。”
傅異聞拿着手電筒将其照亮,呈橘紅色的光像是從蛋殼裏散發出來, 盛雪河看到蛋殼內有一條光線, 以及像是生在在蛋殼上的血管。
“你可以看到它。”傅異聞将手擡起,讓盛雪河看得更清楚,“這裏是頭,這裏是尾巴。”
在光的照射下, 蜥蜴的形狀尤其清楚,盛雪河甚至能看見裏頭黑色的眼睛,以及在蛋液中活動着的生命。
“你試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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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異聞将蜥蜴蛋和手電筒放在盛雪河手中,盛雪河有些驚慌地接過,随着蛋殼的轉動,裏頭的生命也在活動,像是迫切地想要出來。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胚胎在蛋殼裏活動。”盛雪河的言語裏浸滿緊張。
傅異聞帶着手套的手指虛點在蛋殼頂部:“頂部是胎盤。”
很難想象這樣弱小的蛋殼裏,正孕育着一個生命,而這個脆弱的生命正掌握在自己手裏。
盛雪河突然有些害怕,害怕自己會傷害到它。
似是感知到外界存在,殼內的蜥蜴一直在活動,像是迫切地想要出來。
盛雪河:“他似乎很想出來。”
傅異聞回答他:“你可以幫它。”
盛雪河以為傅異聞是說笑的,當他看到傅異聞拿着一柄小刀走來時,他才意識到傅異聞的認真。
“別擔心,很簡單的。”稀松平常的語氣,并沒有緩解盛雪河的緊張。
“只需要輕輕劃開一道口子,它就會自己出來。”
聽起來确實不難,但盛雪河從未做過,又怕控制不住力道傷害到它。
做了無數次深呼吸,盛雪河都無法下刀。
好不容易下定決心送下刀,卻始終沒辦法割下去,一旁的傅異聞無奈,站到他的身後,一條手臂從一側探了過來。
隔着手套,傅異聞的手掌貼在盛雪河的手背上,用這種方式給予安定。
“我會幫你控制力道,你不用害怕。”
“下刀。”
四下靜谧,顧浪的聲音不見蹤影,言簡意赅的二字,讓盛雪河産生了一種他是犯罪同夥的錯覺。
刀鋒輕輕劃開了一道口子,盛雪河的心髒随着口子變大高高懸起,裏頭滲出了蛋液,一只深色的蜥蜴如黑影般鑽了出來,動作飛快,幾乎無法用肉眼捕捉。
握着刀柄的手本能抓住傅異聞五指,盛雪河渾身緊繃,看着自己手臂上攀爬的黑色蜥蜴,扭頭看向傅異聞的眼裏滿是求助。
傅異聞凝視他須臾,伸手抓過蜥蜴,放進盒子裏。
孵化盒中的蜥蜴在上蹿下跳,異常活潑,看起來十分健康,盛雪河這才徹底松了一口氣,将手收了回來。
“它很健康。”
破殼完畢後,他發現顧浪不見了。
原來顧浪在基地裏轉了一圈,覺得沒意思,先回去了,神經大條到忘記自己還有兩個夥伴。
現在宿舍樓已經徹底關閉,想要回去的話,必須把保安大叔喊醒。
盛雪河和傅異聞都不喜歡麻煩別人,決定在實驗室裏的房間将就一夜。
實驗室比宿舍樓要冷,盛雪河洗漱完畢,只覺冷風瑟瑟。躺在床上後,幾乎将整個人塞進被子裏。
“你經常住實驗室嗎?”實驗室的生活用品很齊全。
“來回太麻煩,直接住下會比較方便。”
難怪在前段時間裏,盛雪河都沒有遇見過傅異聞,哪怕他在同一層樓。
換了環境的盛雪河,并不能輕易睡着,在床上靜躺近一小時,眼睛是疲憊的,精神卻異常活躍。
肉.體與精神在不斷拉扯,盛雪河放棄了,他坐起身來,透過夜燈,看清單人床上的傅異聞。
也許是離得有些遠的緣故,仿佛傅異聞失去了胸口的呼吸起伏,像是一座沉寂的雕塑。
凝視頃刻,盛雪河掀開被子下床,連鞋子都忘了穿。
傅異聞的睡姿端正,即便靠得這麽近,盛雪河也無法聽到呼吸聲。巨大的恐慌如黑夜将他淹沒,讓他産生不合時宜的焦慮。
伸手探向傅異聞的鼻息,雖微弱,卻存在;繼而往下,感受頸側大動脈的彈跳;緊跟着,是胸腔內跳動的心髒。
不論是哪一項,都能說明傅異聞還活着,可盛雪河卻覺得不夠。像是害怕觸覺出現問題,他想換種方式。
用聽的。
當他想要彎下腰時,原本熟睡的傅異聞按住了他的肩,僵硬從肩部朝四面八方蔓延,令他失去思考能力。
但這只是短暫的,腦中飛快搭建起解決問題的中樞神經,盛雪河想出無數種對策來應對突發情況。他有這個自信,他可以完美化解這場危機。
傅異聞撐着手臂起身,其實他并沒有睡着。另一只手緩慢地揉捏太陽穴,似自言自語:“又夢游了嗎?”
盛雪河一怔,想過很多種方案,唯獨沒有想過這種。他迅速進入狀态,換上一種懵懂不解的神情。
“過來。”傅異聞對他說。
自然而然地走過去,盛雪河并沒有百分百的自信能蒙混過關,他并不知道自己夢游是什麽樣的,只能順其自然,祈禱傅異聞不要察覺端倪。
在盛雪河垂眸苦思冥想時,傅異聞一直在看他。
環境突然陌生的話,就容易夢游嗎?傅異聞想。
盛雪河的衣服有些散開,頭發也有些亂,傅異聞傾過身,在盛雪河錯愕的視線下,幫他打理好了頭發,順好衣服褶皺,以及拉好領口。
也許是盛雪河的表情太過可愛,讓傅異聞忍不住用指尖點了點盛雪河的面頰。看着那一塊凹下的皮肉,他說:“長期下去,會很危險吧。”
剎那,盛雪河有些僵硬,避免露出破綻,只能斂下眸。
他并不是一個擅長撒謊的人,不知道傅異聞為什麽沒有看出端倪,明明他的演技漏洞百出。
突然,盛雪河猛地擡頭,神情驚愕、不可思議。
這是真實的反應,一星半點的拙劣演技都沒有摻雜。
在三秒前,傅異聞突然摸向了他的頭,把剛剛理好的頭發弄亂了。
從未有過的神情在盛雪河臉上出現,讓他看起來愈發鮮活生動,傅異聞不自覺彎起嘴角。
見盛雪河的嘴唇逐漸抿起,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似乎攤上“大事”了。
“生氣了?”傅異聞笑着湊近。
盛雪河嘴角下抿,害怕自己露餡,別過頭不去看傅異聞。
他眼底的清醒再明顯不過,想過遮掩,但傅異聞的行為太過震撼,到達匪夷所思的地步。
“抱歉,我不該把你頭發弄亂的。我幫你理回來,不要生氣了。”
傅異聞毫無負擔的模樣,好像已經上演過無數次。
難道在他夢游時,傅異聞都是這麽對他的嗎?
又或者,在他夢游的時候,經常和傅異聞這麽“玩耍”嗎?
太可怕了。盛雪河忍不住道:“幼稚。”
不知道在說誰。
傅異聞不反駁:“我幼稚,我承認。不要生我的氣了。”
放置在腿側的手指微動,盛雪河的眼睫顫了顫,沒有說話。
傅異聞卻認為他還在生氣,傾過身幫他理頭發,動作柔和耐心,認真專注。
盛雪河再也忍受不了這股氣氛,突然站起身:“我困了,我要睡覺了。”
話音剛落,盛雪河就感到後悔。他的語氣太過生硬,太不自然了,傅異聞一定會發現的。
直到他躺回被窩裏,依舊後悔不已,為什麽要撒這個謊,為什麽要裝夢游?
若是被當場戳穿,該有多尴尬,他該如何自處?
也許每個人都會在這種時刻,祈禱再來一遍。并天真地認為,如果再來一次,自己一定能以更加周全的方式,完美地解決問題。
“你怎麽一點安全意識都沒有。”
傅異聞果然發現了,腳步聲逐漸靠近,一聲聲,一陣陣,淩遲着盛雪河的神經。
“這麽晚,兩個Alpha喊你出來,居然一點防範意識都沒有。”
浸滿無奈的嘆息,在黑夜中有些沙啞。
腳步聲停下了,然而傅異聞只是幫他蓋好了被子,并同他說:“晚安。”
過了一會兒,悶悶的嗓音才從被子底下傳來。
“晚安。”
周六學校不上課,但他需要采訪校內老師。等到了學校,每個教室人都來齊了的畫面,還是讓他一驚。
像是特地要給他準備驚喜,孩子成群而出,笑吟吟地看着他。
這是實踐的最後一天,雙方都知道彼此即将離別,誰都沒有将離別的話語說出口,而是選擇盡自己所能,享受最後的時光。
“為什麽有這麽難的題型,”有人在哀嚎,“數學之神什麽時候能眷顧我一次?”
盛雪河:“我剛摸槍那會兒,靶子都碰不到,怎麽也打不着。”
枯燥的課堂上,關于老師的八卦,總能讓學生振奮。像是春筍冒頭,所有腦袋都擡了起來。
“老師你還會用槍?!”
“老師,你太辣了吧。”
“那現在呢?”
“現在讓我閉眼聽聲辯位,我都可以打中。”盛雪河告訴他,“我練了很久,練到掌心都是血,練到站着都能睡着,練到夢中都是靶子。我可以學會,你也可以,我并沒有什麽不同。”
寫完一道數學題,路由撐着小腦袋:“盛老師,你說,人活着到底有什麽意義?”
批改的動作一頓,盛雪河并沒有馬上回答這個問題,而是進行思索。
許多人會認為,思索人生是成年人才會做的事,其實不然。
青少年時期是求知欲最洶湧的階段,雖然身處校園汲取知識,卻迫切地想要一個答案——他為什麽要這麽做?活着的意義是什麽?如果每個人都會故去,那麽人為什麽要活着?
這個問題并不好回答,任何牽扯到人生、未來的事情,都缥缈不定。
盛雪河告訴他:“當你思考人生的意義時,你的人生就有了意義。”
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路由其實并不明白。
他唯一能确定的是,也許他的奮鬥并不會改變現狀,但如果他什麽都不做,就一定不能改變現狀。
門口傳來敲門聲,是司杭來換班。司杭此舉其實沒有必要,他馬上就要離開,現在上課,只是為了盡自己所能,為孩子打好基礎。
哪怕他知道自己的貢獻微乎其微,但好過什麽都不做。
起身時,盛雪河摸了摸路由的卷毛。路由看着他,眨了眨眼:“等我長大,你——”
司杭略帶警惕的視線幽幽望來,路由繼續往下說:“你結婚的時候,還有你孩子的滿月酒,我一定會給你包大紅包的。你對我很好,我很喜歡你。”
怔然,随後盛雪河笑:“好,我等你。”
“嗯!”路由很認真地說,“我很摳門的,這樣的承諾我只給過兩個人。一個是你,一個是聞哥。”
“我會賺很多很多的錢,成為有本事的人,然後給你包一個大大的紅包。”
盛雪河懷揣着少年最真摯的承諾離開了教室,司杭打量着教室環境。
先前他沒有在意,現在卻發現不對勁。
這座學校與周圍土樓格格不入,顯得過于現代化,幹淨的漆面、嶄新的桌椅,以及大塊的黑板。
收回視線,司杭坐在路由身邊,臉色漲紅幾乎能滴血:“為什麽你那麽喜歡傅異聞?”
其實他更想問的是,為什麽路由對他和對傅異聞,是截然不同的樣子。
明明他都是Alpha,明明他都足夠優秀。
路由直面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原本我學校是要拆的,很多人都認為,小孩沒必要念書,幫家裏做農活、帶弟弟妹妹都忙不及,念書只是浪費時間。比起建學校,不如用作田地。當時連校長都妥協了。”
“聞哥當時把我都召集在一起,問我‘你想不想念書’。我當然說想,其實很多人也不知道念書意味着什麽,只是覺得,上學可以少幹點事,可以偷懶。他都知道,也沒戳穿。”
“第二天消息就下來了,學校不用被拆了。我村和你學校有了合作,而且還有好心人投入大筆善款。後來我才知道,這是聞哥出的錢。聞哥資助了很多學生,他承諾,只要我願意一直讀,他就會一直提供學費。”
司杭看向簡陋的窗戶。
窗戶沒有玻璃,只是草草地用紙糊着,還有幾個不大不小的缺口,有着膠水痕跡。
稱得上粗制濫造,如果傅異聞捐錢,卻弄出這樣的效果,只能說明他的失職。
“以前環境更差,教室連燈都沒有。教室裝修完後,聞哥告訴我,要留下每個教室的窗戶。我以為聞哥是為了讓我時刻謹記環境惡劣,不忘初心。他卻告訴我,這些窗戶,是交給我來填補的。”路由告訴他,“等我功成名就,就輪到我履行責任了。”
司杭終于明白,自己和傅異聞之間的差別了。
“對不起,”司杭驀地出聲,“我不該覺得你蠢笨,是我的問題,卻自以為是。”
先前路由一直有些害怕司杭的,他吓了一跳,連忙擺手:“我知道我笨,這是事實啊,我老師也經常恨鐵不成鋼說我笨,我雖然不舒坦,但都知道,老師比我還着急。齊老師先前一邊罵我笨,一邊熬夜備課,原本他不近視的,現在卻成了高度近視。”
“之前我也有錯,無差別讨厭你。因為之前也來過一批又一批人吧,他都不喜歡我。覺得我笨,看不起我,我也不喜歡他。我以為你和他是一樣的,但你截然不同。這世上還是好心人多。”
這不一樣。
司杭先前确實看不起這群人,并不是針對他,而是他看不起整個普通人群體。
現在司杭才明白,先前的自己有多麽可笑。他自以為是的經歷如此單薄蒼白,不過是世界的冰山一角。
從前司杭給他上課,總是帶着優越感,如果他聽不懂,便會下意識覺得這群人蠢笨。
他想再給自己一個機會,這一次他說得極慢,姿态放得極低。
“是不是還有哪裏沒說明白?”孩子臉上有些迷茫,司杭停下來問。
“實驗那塊……我有點不明白。”
看他的表情,就知道這不是‘有點’。司杭說:“抱歉,是我沒有說清楚。我再說一次,如果這次我還沒說清楚,我先暫時放一放。等下課後,我占用一下課間時間講這道題,可以嗎?”
今天的天氣很好,教學樓前方的水泥地,有一塊簡陋的公告欄,上頭貼着老師的照片。
孩子在照片周圍畫着愛心,以及祝福的言語,小心翼翼地避開了教師的臉。
一個老者在他身後:“這段時間,辛苦你了。”
盛雪河轉過身,對上一雙和藹的眼。再看公告欄,此人正是路由口中的齊老師。
齊亮說:“他很喜歡這一批的‘老師’,他很喜歡你。”
“這是我該做的。”盛雪河說。
齊亮問他:“你認為教育的意義是什麽?”
久久地思索,盛雪河才回答:“解惑。”
“在我看來,”齊亮停下腳步,看向遠方被驚跑的飛鳥,“是喚醒。”
盛雪河跟在他身後,聽着齊亮講述自己這些年支教的生活,齊亮将自己的一生投入教育中。
早些年,齊亮只是為了保研支教,他也曾聽說過偏遠地區十分危險。
但他這一生,運氣都很好,在坪村這個小地方,遇到了一群善良的孩子,找到了實現自己人生價值的事情。
他願意将自己的一生,化作點亮認知的火柴。
盛雪河順着他的視線望去,齊亮的一生平凡而又偉大,完美地解釋了何為教育,何為“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
他該離開這裏了,離別的氣氛壓抑沉重,燦爛的蒼穹都無法吹散這份陰霾。
窗戶沒有封上,是用紙糊上的,原本完好的紙窗,被孩子戳破,現出一個個洞。
裏頭露出的,是孩子漆黑明亮的眼睛。
他看不到對方的神情,卻感受到了不舍。他看不到對方的神情,卻仿佛能夠聽到聲音。
在離開教室前,每個人都和班級裏的人約定好,不要流眼淚,更不要呼喊,害怕場面失控。
孩子的确很聽話,直到他再也看不見學校,孩子還在遵守約定。
饒是顧浪這樣不着調的人,現在也有些傷感:“還挺舍不得這群小屁孩的。”
廖柯吸了吸鼻子:“希望他好好念書,好好長大。”
沉默地整理行李,機械地來回走動,壓抑的氣氛在大巴車內流淌。
他原以為,當實踐結束的這一天,他是興奮狂喜的。受苦受難的日子結束了,他終于可以回到自己舒适圈,而不是呆在滿是黴味的房間裏。
然而正是他棄之若履的宿舍樓,卻是這群孩子心目中神聖的酒店。
“下雨了啊。”
天色陰了下來,雨水拍打着玻璃車窗,發出吵鬧的聲響。
突然,他像是幻聽了一般,在雨水聲中,竟聽到一陣陣急切的呼喊。
“你快看!”
透過窗外,他再也不能掩飾自己震驚的情緒。
一張張熟悉的稚嫩面孔,直面雨水的沖擊,卻無法洗刷面上的燦爛喜悅。
在大巴車後,有成群結隊的三輪車跟随,每輛三輪車後座上都有五六個少年少女。
這太危險了。
“叔叔,麻煩先停下車!”
車停過後,他準備下車,卻看到後方高高舉起一塊紙板。上面寫着“雨太大啦,哥哥姐姐不要下車,會感冒的”。
仿佛早就預料到他的行動,他錯愕地透過車後方的玻璃窗,眼眶酸澀。
緊跟着是下一張紙板——謝謝你的到來,這段時間,我真的很開心。
——齊老師說你快高考啦,希望你都可以考上自己的夢校,希望你不留遺憾。
——原本想當面跟你說的,但我怕哭,思雨姐姐知道的,秀秀最喜歡哭了。
——秀秀說,謝謝姐姐給的衛生巾,我有乖乖聽話,都一一分下去了。
……
程思雨淚水已奪眶而出:“秀秀啊……”
這是她最心疼的女孩,這麽小的年紀,雙手布滿繭子。眼神是那麽澄澈,看人的時候總是怯生生的,容易害羞,也容易掉眼淚。
得知她連什麽衛生巾都用不起時,程思雨更是心疼。和朋友湊在一起,購買了許多箱衛生巾,讓校長幫忙轉送。
對于今天的場景,他顯然模拟了許久,一張紙板下去,另一張紙板迅速接上,仿佛早就排練過無數次。
像是要通過最笨拙的方式,表達自己最原始的情感。
“明明能把字寫端正,故意寫得歪歪扭扭。”顧浪雖是笑罵,聲音卻已嘶啞,“陳力這臭小子,下次看我怎麽揍他。”
他知曉,多半沒有“下次”了。
雨水依舊在繼續,盛雪河看向天空,有些憂慮,孩子穿着有漏洞的雨衣,再這樣下去會感冒的。
破舊的三輪車上,他被淋成落湯雞,發絲都黏在面頰上,看起來狼狽極了。
大巴車的玻璃窗,像是從天上劈下的一道屏障,将世界分成兩個部分。
雨水沖刷,不論大巴車內的人怎麽做口型,示意他離開,不要再跟上來,他都看不到。
——祝你前程似錦。
确保車內的人看到,他迅速收起紙板,眼尖的人已經察覺車內有人要下車的意圖。帶頭騎車的孩子腳下用力,仿佛後頭有猛獸追趕。
離去的同時,他放聲吼着:“哥哥姐姐,祝你前程似錦!”
雨聲很大,加上遠隔的一段距離,他應當聽不清才是。
但他聽得很清楚,包括熟悉的稚嫩面孔說出這句話的神情,都能在腦海中完美還原。
前程似錦。
這是挂在每個班級門上的錦聯,是用來激勵孩子的話語,現在卻被用作祝福,送給了他。
沒有人不會被這樣純粹卻濃烈的氛圍感染,車內的抽噎聲陸陸續續,幾乎要蓋過外頭的雨聲。
心中的酸澀之意難以言喻,盛雪河斂下眸,給一旁的程思雨遞過紙巾。
“怎麽這麽不聽話……”有人啞聲道,“說好保持安靜,不要哭,不要喊的。”
原本這樣的約定,是為了防止孩子不舍,場面失控,集體掉淚。
現在失控,止不住掉眼淚的人,卻成為了他。
等大巴車到達學校,已經将近20:00。學校門口豪車雲集,皆是來接通校生,住宿生比較方便,直接拎着行李回宿舍。
盛雪河并不住校,這個時間段難打車,站在門口等車的他,看起來有些孤單。
冷淡而疏離的臉龐,讓人一眼望去,就能在人群中認出他,并不自覺認為他是與衆不同的。
傅異聞朝他走來,告訴他:“你可以坐我家司機的車,正好同路。”
像是預料到盛雪河會拒絕,傅異聞又說:“今晚我不回家,實驗室有事。你不用有心理負擔,你家同我家是對門,這是舉手之勞。”
看着排到半小時以後的打車軟件,盛雪河答應了。
在車上時,盛雪河依舊有些拘束,畢竟駕駛位坐着陌生人。司機卻很熱情:“是少爺的朋友吧?”
盛雪河停頓片刻,才說:“是。”
“有空可以來找少爺玩,”司機笑道,“小姐看到少爺帶朋友回家,一定會很開心的。”
手機屏幕自此亮起,盛雪河低頭看了一眼,脊背驀地一直,因為激動,失禮地将手扣在前方座椅邊緣:“可以麻煩您,把目的地改成恩美醫院嗎?”
到達醫院後,盛雪河神經緊繃,看見病床上的老年人,眼眶瞬間染紅。
忘了一旁還有椅子,他跪在地面上,緊握外婆朝他伸出的手。聽着外婆的呢喃:“真真、真真。”
盛雪河喉間哽咽:“真真在,奶奶,真真在。”
他聽着外婆一直喊着自己的小名,意識還沒有徹底清醒。
整理好思緒走出病房,王子銀正倚着牆壁,抱臂看他。
“哥,你最近怎麽樣?”像是在壓抑某種怒火。
盛雪河近日休息不好,也許是神色不佳,讓王子銀産生了誤會。他安撫着自己的弟弟:“我最近挺好,實踐很順利。”
王子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讓他更加莫名:“你是不是聽說了些什麽事?可以告訴我嗎?”
“沒有。”王子銀收回視線,“我送你回去,很晚了。”
原本盛雪河想今夜留宿,但他明天還要回學校,考慮到交通不便以及休息問題,還是選擇回家。
門口的司機依舊在等待,盛雪河過意不去,司機和藹道:“這是少爺吩咐的,他讓我轉告您,不用有心理負擔。”
什麽年代了,還有人喊少爺?看了看車的牌子,王子銀能夠理解了。
“上次那個?”王子銀擠眉弄眼。
司機有些八卦的視線傳了過來,這四個字蘊含許多信息量,以及暧昧的細節。
“嗯。”盛雪河沒有發覺不對,他現在很困,“對了,不管你聽到什麽,假的永遠無法成真,我不在意旁人對我的評價。你好好訓練,好好學習,不用替我煩心。”
“還有,不要告訴姑姑。”
王子銀:“嗯嗯。”
有時候王子銀都無法理解,自己的這個表哥怎麽能對一切漠不關心,只專注于自己的事。
完全忽視別人對自己的評價,扪心自問,他做不到。
這是最容易沖動的年紀,同樣也是最熱血的年紀,随便一句過激的話,都能将他點燃。
從前王子銀拉幫結派,擁有衆多小弟,平日混吃等死,以為自己比任何人都要成熟,只是懷才不遇,要是讓他踏入社會,必定會有所建樹。
是盛雪河讓他覺醒,明白自己的想法有多麽愚蠢。
現在的王子銀脾氣有所收斂,斷絕了以往引以為豪的“社會”關系,安安心心上學。
盛雪河還算了解自己的表弟,知道王子銀聽的态度反常,十有八九跟自己有關。
帝陽中學有一個論壇,由學生會掌控,性質類似于貼吧。
學生會經常會在裏頭發表一些招募、活動安排,學生也常把論壇當失物招領、交友等方式來用。
就在不久前,一個校外人士在論壇發帖,貼出盛雪河初中時期在KTV喝酒的照片,以及與一群Alpha共處的照片。
這些照片的角度暧昧不明,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不好的地方。
發帖人還表示,自己曾是盛雪河的追求者,但是一直被釣着,他發這個貼,是希望不要有人像他一樣繼續上當,被盛雪河的外表欺騙。
回帖人數很多,多半是看熱鬧的,還有的讓樓主繼續發點大瓜,滿足大衆的好奇心。
——舔狗不成反來咬人?
——呃,我學校也有很多人暗戀他,不過沒人敢追。幾個去追的,都被忽視了。
——他這張臉,渣我我也願意啊。
——能不能發點勁.爆的,這太沒意思了吧。
——這算啥?有沒有床.照之類的,這才有看點。
——不過初中就喝洋酒啦?盛雪河玩得挺開啊。
——人家從小在國外長大,open不是很正常嗎?談過的洋人,說不定比你的期末分數還多。
……
看到這裏,王子銀下場手撕,反被嘲諷。關鍵是,他說的都是實話,他沒辦法反駁。
——喲?這不是“王子”嗎?
——笑死了。王子銀和盛雪河什麽關系啊?要這倆人是朋友,那盛雪河也不是什麽好東西。
——誰不知道王子銀是個混賬東西,和瘋狗似的。
——哦,他還搶人家女朋友。
——我對盛雪河印象挺好的,他怎麽會和這種人扯上關系?
王子銀這才意識到,自己似乎越描越黑了,原本想帶着朋友來作證,此刻猶豫不決。
又很快,樓主截出一張馬賽克掉回帖人的截圖,這是一張照片,不過回帖人剛發出來就秒删了。
實踐期間,每個人的宿舍分配會整理成一個文檔,年級群裏都可見。照片裏的背景,正是盛雪河所在的宿舍。
從盛雪河宿舍裏出來的人,不是他,而是下.身裹着浴巾的Alpha。
照片是從遠處偷拍的,身材高大、肌肉結實,正在擦拭頭發的動作,并沒有照到臉。
——我靠?牛逼。
——他不是一個人住雙人寝嗎?直接帶Alpha回來過夜?666。
——雖然他是beta,但這…
——盛雪河他媽,好像是某富豪的情.婦。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我聽說的,大家當玩笑看就好,我不知道真假。
——我只聽說他看起來與世無争,其實喜歡背地裏耍手段,搶人東西。私生子啊,難怪了。
一個叫顧浪的用戶,首先回了個“?”,解釋完換房間的來龍去脈後,信的人并不多。
他并不在意真假,只在意這個“瓜”好不好吃,夠不夠大。
一些匿名用戶反而添油加醋,将顧浪的解釋妖魔化,仿佛二人之間真存在什麽一般。
二人同班,又是同桌,還是同組,加上平日關系不錯,很容易讓人浮想聯翩。
帖子很快就被删了,王子銀氣得吐血。
左思右想氣不過,本想問問盛雪河,但看盛雪河淡定的反應,估計也沒什麽用。
要他看,盛雪河對此多半是看看就過,最多報個警,讓警方來處理這件事。因為盛雪河自己平時太忙了,他認為這些紛争沒什麽意義,像是小兒打鬧。
打開微信聊天,點開“姨媽”的聊天會話框,将截圖都發了過去。
現在姨媽應該還在飛機上,等到圖片發送完畢後,王子銀收起手機,聳了聳肩。
他遵守了同盛雪河的諾言,沒有把這些事告訴他媽。
但是他告訴了自己的姨媽,也就是盛雪河的媽媽。
第二天清晨,盛雪河是被電話吵醒的,迷迷糊糊接電話時,對方那邊停頓片刻。
半晌,柔和的嗓音緩緩傳來:“還在睡覺嗎?媽媽是不是吵醒你了。”
“媽媽?”盛雪河腦子昏沉,後知後覺地回答,“沒有,我已經醒了。”
電話的另一頭是導航聲,盛雪河翻了個身,眼睛怎麽都睜不開:“你到國內了嗎?我把地址發給你。”
“寶貝,媽媽知道你住在哪裏。”她的聲音很無奈,“不是說學校需要簽字嗎?媽媽先回公司一趟,然後直接去你學校。”
不知道是不是盛雪河的錯覺,對方的後半句話,似乎有些寒意。盛雪河有些含糊地應了聲,又睡了過去。
車內。
盛冰淩聽着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