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1)
自從明珠察覺聞靜思鬓發被削去一截後,他便寸步不敢離。幸好次日晚雁遲如約偷偷潛入寝宮彙合,才不至于守護聞靜思還要傳遞消息,弄得分身無術。
徐謙不常來,每次都有侍衛跟随在門外等候。診脈、答話、遞紙、耳語,沒有一字明示皇帝會康複如初。皇帝依然昏睡,徐謙特制的褥瘡膏藥卻對收斂生肌十分有效,加上聞靜思日日為皇帝按揉身上四肢關節,長期壓迫的背部肩膀,日日擦身替換幹淨的衣衫。那些潰爛的地方每次看,都可覺察比前一日更好一些。
聞靜思無事可做的時候,會拿着書坐在床邊為皇帝誦讀。不論哪本,不論哪篇,偶爾讀到動情處,徑自放任自己沉溺在心緒中,久久不能自拔。
雁遲來的第二日夜晚,偷偷潛回了聞府,三更天即回返。聞靜思未曾睡着,聽到雁遲回來時刻意踏出的腳步聲,翻身坐了起來。雁遲知曉他擔心,輕輕喚了聲:“公子。”
聞靜思披上棉袍道:“來坐。”
明珠從梁上下來,與雁遲一左一右坐在聞靜思身邊。室內昏暗無光,卻妨礙不了兩個武将的眼明目精。雁遲為聞靜思攏了攏前襟,道:“一喜一憂兩個消息,公子先聽哪個?”
聞靜思道:“憂先說來。”
“淩家已查實禁軍總教頭江以深叛出。他手下親兵不多,僅三百人。宮內一百五十人護衛東宮後宮,宮外城內一百人随時調動,城外五十人探聽各處消息。今日淩老将軍得太子令,關閉了城門,正好方便衛将軍暗中帶人清理這一百叛軍。後宮除了皇上和幾位太妃、貴妃之外,無需多顧及,由淩孟優親自帶淩家暗衛準備将人悄悄接走,以防太子挾持為質。”
聞靜思又道:“喜呢?”
雁遲露齒一笑,道:“寧王此刻已在城內。”
聞靜思大吃一驚,愣了片刻才回過神道:“他不是還要兩天才到?怎麽就到了?”
雁遲與明珠相視一笑。“寧王嫌兩千騎兵太慢,只帶了五百精兵快馬趕來,其餘兵馬随後就到。他與五十親衛喬裝打扮潛入京城,明日一早,等淩将軍接了皇上出宮,即刻入宮擒拿太子。”他停了幾息又道:“太子夥同幾位醫正在皇上的五石散中加入甲子桃粉,已有人證物證。不止他一個,皇後肆意篡改皇子生身醫案,是欺君大罪,雖不能判誅族之刑,也總能收回宗家手中的部分權力。”
“一箭雙雕之計。”聞靜思嘆道:“外戚幹政,猛于狼虎。宗家淫浸朝堂日久,一夕之間難以拔除,未免朝廷動蕩,傷及根本,只能一步一步來了。”
明珠觸及朝堂多年,比聞靜思看得更清:“朝朝代代都忌外戚,掌控得好,是一大助力,一旦失了掌控,無疑是禍害。鏟除起來,更是震蕩國本。”
聞靜思沉吟良久,最終舒展了眉頭,感慨道:“貪戀權利,為官不仁,總會付出代價的。我們睡吧,明日等淩将軍安排。早一日了結此事,皇上才能早一日康複。”雖知這是不可能之事,也始終希望多說幾次,就會變成事實。
次日一早,聞靜思進入內室,揭開床帳,一貫昏睡的皇帝今日竟睜着一雙渾濁的眼睛看過來。他大吃一驚,呆了一瞬便跪拜下去,口稱萬死。蕭佑安盯了他片刻才認清眼前人是誰,長久不說話的嗓子黯啞低沉,只以氣發出個“水”的音。聞靜思心領神會,忙從一旁暖箱裏取出瓷壺,斟滿一碗溫水,小心扶着皇帝坐起,一口一口喂入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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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一刻,蕭佑安緩過氣來,巡視四周,虛弱地開口道:“太子呢?”
聞靜思斟酌道:“太子在東宮。”
蕭佑安略彎了唇角,又道:“曦兒呢?還沒有進京?”
聞靜思眼皮一跳,不知如何回答,只能沉默不語。蕭佑安身體雖病重,頭腦卻清醒過來,看出他猶豫不決,直言道:“既然知曉為何隐瞞,欺君犯上讓朕如何留你!”
聞靜思臉上一片驚愕,只得咬牙如實道:“微臣不敢欺瞞皇上,寧王現已在城內。”
蕭佑安閉上雙眼,神色安詳。“好,好極!”
聞靜思不知其意,試探道:“皇上,淩将軍今早就會接走皇上,幾位太妃與貴妃也會一起出宮。”
蕭佑安雙眼睜開一線,衰老的眼珠卻仍有君主的銳芒。“朕,不走!朕要看看那逆子,會為了皇位,如何狠心。”見他張口要勸,截道:“把窗打開,氣悶得很。”
聞靜思只得聽令,開了窗,撤換熏香,将炭盆挪出室外。恰好小太監來送膳食,聞靜思佯托紅花香膏已用磬,讓他将餘言請來。那小太監年歲尚淺,比起侍候半死之人,他更喜歡跑個腿耍耍威風。即刻放下托盤,應了一聲,歡天喜地的去了。聞靜思捧了米粥,雙膝跪在足乘上,一勺一勺給蕭佑安喂食。
蕭佑安看他手法熟稔,摸摸自己的頭發胡須,又揉揉腰背,心理有了底。喝下一碗稀粥,身上才有了些許暖意。“你坐罷,朕有事問你。”
聞靜思見皇帝神态從容,似對自己的遭遇全然不顧,也不知他私下與蕭韞曦有何謀劃。皇帝并不知聞靜思心中的憂慮,細細将他端詳一番,記憶中的如沐清風如今不見分毫,只餘滿面疲倦。“你如何進宮?仲優沒讓你躲避風頭?”
聞靜思道:“臣不欲做獨善其身之事。”
“荒謬!”蕭佑安低聲道:“留得青山在的道理,你那個老狐貍父親沒有教你麽?”
聞靜思低頭笑了笑:“皇上,父親只教過臣人生自古誰無死。”
蕭佑安也笑起來,重重咳了幾聲,在嘴邊的帕子裏吐出兩口帶血的膿痰。聞靜思還未來得及慌張,門外便傳來徐謙的聲音:“草民奉召前來給皇上看診,聞公子可在殿內?”
聞靜思忙不疊的走了出去,整肅了心神,請徐謙一人進門來,又吩咐那領路的小太監燒壺熱水備着。徐謙剛一進門,就被聞靜思拉入內室。“皇上醒了,你快來瞧瞧。”
徐謙只覺得抓着自己手不僅濕冷,還微微顫抖,擡眼去看人,卻見一貫冷靜自持的人竟是滿臉惶恐,暗暗笑了一笑。“聞公子莫要慌張,草民這就為皇上診脈。”
兩人來到床前,徐謙還未來得及下跪行禮,門外竟是一陣紛亂的腳步聲,由遠及近,連通報也沒有而直入大門。聞靜思怒目而視,當頭一人身高八尺有餘,甲胄整齊,一手提刀,滿臉肅容,正是禁軍總教頭江以深。身後緊跟而來的蕭文晟陰沉着臉,一雙惡毒的眼睛看過徐謙、聞靜思最後落到床上的蕭佑安,臉肌輕抽,沉聲道:“今日,你們一個也別想活着出去!我死,你們也要陪葬!”
江以深冷哼一聲,一步上前就要去抓最近的聞靜思。不料他手伸出一半,眼前金光一閃,朝大開的胸膛直射而來。他顧不上聞靜思,連忙飛身後退,險險避開這當胸一劍。雁遲在粱上将下面看得一清二楚,軟劍脫手而出,一擊不中,釘在地上,入石三分有餘,劍身嗡嗡作響,仿如怒斥。
雁遲既已出手,就沒有不戰的道理。他持劍橫在胸前,冷聲道:“膽敢上前一步,拿命來抵!”
江以深見到是他,緊了緊手中刀柄怒斥道:“黃口小兒,你算是個什麽東西!”
雁遲不欲做口舌之争,軟劍一振,直刺上前。江以深與他同為武官,多少知道他武藝超群,不敢大意,提起全副心神來迎戰。蕭文晟見他二人刀光劍影鬥成一團,一揮手,命令身後的侍衛道:“将他二人拿下!”
聞靜思掩着徐謙一退再退,退至禦床邊。上前的四個侍衛還未走兩步,只聽“噗噗噗噗”連續四聲,四個侍衛齊齊手捂脖子軟倒在地。蕭文晟仔細一看,四人頸側各插了枚銀镖,傷口烏黑泛青,顯然浸過劇毒。他與剩下的侍衛大驚失色,擡頭去尋。明珠穩坐粱上,居高臨下處驚不變,兩手指縫各夾了三枚銀镖。镖尖閃着冷光,仿佛毒蛇的利齒,只要他們妄動一下,就會刺穿脖子,将毒液溶入血脈。
跟在蕭文晟身後的太監抖了抖身子,幾乎要蜷縮成一團。“殿下,殿下,咱還是快逃吧。江将軍就要不行了。”
蕭文晟哪裏想到聞靜思身邊還有這兩個高手在暗處護衛,如今算是功虧一篑。他混身冷汗,大氣不敢喘,挾持聞靜思與皇帝這條道已經不能再走,正要準備轉身棄逃,門外又是一陣整齊的腳步逼近。蕭文晟面色瞬間慘白,一咬牙,右手抓來那內侍掩在身側,左手抽出侍衛的腰刀,徑直沖向聞靜思。明珠神色一凝,一抽腰間軟鎖,足尖一蹬,人便飛了下去。聞靜思正面對着沖來的蕭文晟和哇哇慘叫的內侍,心跳如鼓汗出如漿。他還不及反應,窗外一只羽箭飛射進來,正中蕭文晟的脖子。而明珠的軟鎖此時也纏上兩人的腰腹,他內勁一吐,五指一扯,竟将兩個成人甩在了三尺開外。蕭文晟捂着鮮血淋漓的傷口,癱軟在地,一旁的太監額頭朝下,一動不動昏死過去。
江以深被這一場動靜分了神,一個不慎手中刀飛脫出去。見雁遲軟劍架上頸間,自知再無活路,反手一擊天靈蓋,血液腦漿四濺,倒在地上再不動彈。
剩下的幾個侍衛見兩位主事都是這般下場,紛紛丢下武器求饒。聞靜思對此起彼伏的痛哭聲充耳不聞,雙眼緊緊盯着門口那一身銀白甲胄,手持長弓的寧王。
簫韞曦向他颔首安撫,将長弓交給身旁的淩雲,直徑向禦床走去。越過蕭文晟身旁,對他的掙紮翻身也視若無睹。
聞靜思見他神情冷肅,雙眉緊蹙,眼中三分怒意七分憂心,便知他日夜兼程趕來,也定是擔心父皇安危。他退讓開來,輕聲道:“王爺,皇上今晨才醒,龍體尚虛。室內血氣污濁,唯恐沖撞皇上。”
簫韞曦淡淡看了他一眼,朝淩雲令道:“都拖出去,叫人将此處灑掃幹淨,不得有一絲血氣。”
淩雲抱拳稱是,指揮着身後士兵将江以深的屍體擡至門外,又把叛逆的侍衛押解出去,最後來拖蕭文晟,蕭佑安伸手一指,道:“留下他,朕有話要問。”
淩雲領命,讓士兵将昏死的內侍拖走,親自壓着蕭文晟來到禦床前。蕭文晟後頸中了一箭,入肉三分,鮮血止也止不住,被拖行過來,地上全是血跡。
蕭佑安狠狠地盯着他看了片刻,痛惜道:“晟兒,朕自認待你不薄,你何來歹毒心腸要致朕于死地?”
蕭文晟喉間一陣“嗬嗬”聲,似笑非笑:“你一日不死,皇位一日不會是我的。”
蕭佑安緩緩點了點頭,道:“不用交宗人府了。曦兒,念在他做了你二十六年兄長的份上,留個全屍罷。”言畢,閉上眼睛,再不看他。
簫韞曦擺了擺手,淩雲會意,将人壓了出去。他遣走多餘之人,禦床旁只餘聞靜思與徐謙二人,才對着皇帝叩拜下去:“父皇,兒臣……兒臣……”一貫冷靜之人,此時竟哽咽難言。
蕭佑安笑道:“過來,讓朕,好好看看你。”
蕭韞曦膝行至床沿,握上皇帝幹枯蒼老的手,安撫道:“父皇,有神醫在,不怕除不了餘毒。兒臣還記得父皇答應過,母妃三十冥誕要為她造個園子,兒臣連樣子都想好了。”
蕭佑安掙脫了兒子的手,衆目睽睽之下像個尋常百姓家的父親,在寧王高挺的鼻子上捏了捏:“曦兒長大了,會哄人了,可朕不是三歲小兒。”
蕭韞曦啞口無言,将頭埋在皇帝身旁。聞靜思跪在他旁邊,見皇帝容色疲憊之極,卻強撐着陪兒子說話,心道:“即便皇上久處至尊,也未消減半分父子親情啊。”
蕭佑安拍拍兒子的肩膀,勸說道:“朕累得很,小睡一會兒。外面那些雜事,你自作主張就好,不要來煩朕了。”
蕭韞曦看了皇帝片刻,整了整被褥,帶着身後的兩人叩拜,離開了內室。三人來到外堂,徐謙撕下臉上薄薄的一層人皮面具,對蕭韞曦恭敬地行了大禮。蕭韞曦輕聲道:“父皇可還有救?”
徐謙正色道:“皇上久服五石散,強身健體只是一時,過後衰敗極快,加之甲子桃毒難清,也就這三五個月。”
蕭韞曦面色冷峻,咬牙切齒道:“好你個徐謙,醫不好父皇,不怕我将你碎屍萬段!”
徐謙在寧王震怒下,竟笑了一笑:“若是太子,我還怕一怕他,寧王素來公正無私,我既無過錯,何來畏懼!”
蕭韞曦被他反駁地連連冷笑,卻又抓不到把柄,只好一揮手,怒道:“本王公正,絕不無私,再胡言亂語小心你的腦袋!”
徐謙不再激他,躬身退出門外思索新方子去了。堂內只剩下蕭韞曦與聞靜思,一坐一立。兩人許久未見,面上也并未表露出多少思念之情。聞靜思堪滿了熱茶遞到他手邊,蕭韞曦一把抓上手腕,沉聲道:“我令你父親囑咐你離開京城,你為何不走!”
聞靜思任他握着自己,心中早知他要問罪,腹稿打了不知多少,臨了什麽理由也說不出口,只有老實道:“皇上一人涉險,我實在放心不下。雁遲和明珠都在,斷不會有半分意外,王爺就莫要追究我背棄約定之罪了罷。”
蕭韞曦看了他半刻才道:“今日我們偷潛入宮,驚動了江以深的眼線,萬幸父皇與你都安然無恙。也是我思慮不周,父皇身邊還應再多做安排才是,蕭文晟與宗芷孺既然敢毒害皇祖母與母妃,又怎麽沒有膽量毒害父皇。”
“毒害太後與貴妃?”聞靜思一驚,反問道:“貴妃當年不是産後血崩麽?”
蕭韞曦搖了搖頭道:“對外宣稱如此。皇祖母一直覺得事有蹊跷,便将母妃生我當日的食物置于冰窖存留下來。我讓徐謙查驗過,确實有甲子桃散。想來是宗家當年想要母妃一屍兩命,卻沒想到我提前生了下來。”
聞靜思聽到這般為了權位不擇手段,心中陣陣發冷。他看了一眼門外,一把反握上蕭韞曦的手道:“太子若不救治,恐怕就要不行了,皇後你打算如何處置?”
蕭韞曦冷笑一聲:“他們二人今日也算走到底了,欠了我的,我要他們百倍償還。靜思,走,我帶你看場好戲!”說罷,竟拉着聞靜思走出門外。
此時的院子裏,侍衛退走幹淨,太子躺在地上猶自掙紮,江以深的屍首也未曾遮蓋白绫。淩孟優、淩雲、雁遲、明珠都還在,史傳芳、聞允休與中書令王榕三人奉召趕至,站在一旁。聞靜思不料出門就與父親打了個照面,見父親面沉如水直視兩人交握的手,混身一震,忙輕輕抽了出來。
蕭韞曦環視衆人,點頭道:“好,文武重臣都在,那麽,淩雲,帶皇後上來!”
聞靜思是見過宗皇後的,為君王添酒夾菜的高貴溫雅,遠坐在另一端的漠無表情,嫔妃來敬酒的冷傲無禮,可是他從未見過現在的宗皇後。被淩雲親自押解到場,秀美之下也掩飾不了的蒼老,繁複的華服也遮蓋不住下腹的凸出。明眼人一看便知內情,唯有聞靜思和王榕兩人齊齊盯着皇後,目瞪口呆。宗芷孺臉色蒼白,混身抖個不停,既不去看蕭韞曦,也不去管重傷的兒子,雙眼直愣愣地望着地上江以深的屍骨,大氣也不敢出一口。
蕭韞曦饒有興味地上上下下将宗皇後審視了一番,冷笑一聲,道:“難怪江将軍會叛出淩老将軍一派,原來是為護心上人與腹中子。”
宗皇後乍一聽“腹中子”三個字,臉色白的泛了青。蕭文晟虛弱地連喚幾聲母後也未能讓她神游天外的魂魄歸位。蕭韞曦又道:“毒害貴妃,皇太後還不肯收手,竟敢毒害父皇。你們當真以為世上有萬無一失之事,人定勝天之謀?”
宗芷孺聽他這幾句話,慢慢冷靜下來,神色中三分懼怕七分冷漠,頗有楚楚可憐的味道。“原來你都知道了。可你知道不知道,我十七歲進太子府,到我二十二懷上晟兒,皇上連正眼都沒瞧過我。他平常忙政事、忙修道、忙清談,我病了,也只來看上片刻就走。後宮嫔妃都說皇上冷情,可我見過他對太子妃殷勤備至,滿臉讨好。每年太子妃冥誕,他都要焚香祝禱沐浴茹素。人都已經死了那麽多年,他連一點心都不肯分給後宮,你又知道不知道!”
蕭韞曦譏嘲地彎了彎嘴角,皇後的話并未激起他心中半分憐憫,直視地上兩人的雙眼,是毫不掩飾的憎恨與無情。“你說的這些事,本王都聽太後提過。你怎麽就不說當年父皇拒絕納妾,是你父親到先皇面前長篇大論滔滔不絕為你争得太子府一席之地。你毒害本王母妃,得了後印,掌管後宮不止,還妄想父皇一片真心,你不覺的你想要的太多了麽。若你們老老實實,安安分分的,為了大局有些事本王可以既往不咎。但既然你們貪得無厭,本王替父皇收回恩賜,又有何不可?天道輪回,天理昭彰,你要怨恨,追溯前緣,先問你爹!”
宗芷孺動了動唇,究竟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蕭文晟呵呵地笑了幾聲,嗓音嘶啞道:“成王敗寇,多說無益。”
蕭韞曦盯着他看了許久,才擡起頭對三位文臣道:“幾位可還有話要說?”
王榕連連搖頭,額前冷汗淋漓,摸着胸口道:“王爺,老臣胸中氣悶之極,容老臣先行退下。”
蕭韞曦點頭應允。史傳芳也找了個理由退避,聞允休臉色如常,鎮定自若道:“王爺,臣與長子分別多日,容臣将其帶回。”
蕭韞曦回頭看了看一言不發的聞靜思,暗暗嘆了口氣道:“你先回府休歇,晚上我再招你來詳敘這些天的事。”
聞靜思向他拱手到底,跟着父親走出這片困了他近半個月的瓊樓玉宇,心中既無歡喜也無悲怆,而是一片難泛波瀾的寧靜。
蕭韞曦看着明珠跟了出去,雁遲也匆匆告辭,開滿秋海棠的庭院裏只剩下幾位心腹武将與自己并肩站立。他笑了笑,長嘆道:“新仇舊恨,國仇家恨。皇兄,你欠我的,今日都還了吧。”忽而轉頭對淩雲道:“将皇後押入宗人府,太子……”他頓了頓,眼中的無情與恨意瞬間消散無蹤。“留全屍!”
這個秋節,注定了多事多煩憂。
那一日之後,蘇醒的皇帝命學士承旨林顯拟诏,太子謀逆未遂,已被當場處死,皇後有連帶之罪,念其有悔過之心,皇帝特許她見老父最後一面。而寧王平叛護駕有功,即日起代為掌管政事。這一诏令頒布的第三日,王榕辭去了中書令的官職,帶着全家連夜返回故裏。
如今,沒了太子,寧王大權在握,可皇宮上下依然沒有半分喜氣。徐謙日日給皇帝診脈,湯藥親手熬制,用的一根一葉都無不珍貴之極。蕭佑安卻仍然像一棵腐敗了根的蒼天大樹,不可抑制的衰弱下去。聞靜思暫別了父親弟弟,日日陪着蕭韞曦看護皇帝。兩人同在寝宮的偏殿食宿,殿內原來的內侍與宮女都換了回來,舊人分外熟悉皇帝的起居飲食,他倆少操心許多。
蕭韞曦上朝,聞靜思便陪着蕭佑安或誦讀野史小說,或挑了近日的趣事細細說來。蕭佑安睡了,聞靜思無事可做,便尋來宮內的珍本書籍翻看。
冬至的第三天,宗維與宗琪終于趕回了京城。面對早已站穩了腳跟的寧王,他二人一言不發,由內侍帶領着入了宗人府的地牢。半個時辰之後,出來的兩人皆是臉色青白,再不複當日統領群臣的風采。
聞靜思從蕭韞曦口中知道此事,并無多少看法。“皇上留皇後的性命,就為了讓他們父女見最後一面?”
蕭韞曦微微笑了笑。“你覺得呢?”
聞靜思将手中的奏折放在桌上,沉聲道:“沒有比趁此收複皇權更好的時機了。”
蕭韞曦擊掌道:“不錯。父皇給宗家留了顏面,宗家自然要交出實權作為回報。可恨他們根深蒂固,一時不能徹底鏟除。”
“皇上考慮周詳,此時連根拔除,有損朝廷根基。”聞靜思和聲安撫道:“王爺暫且忍耐多些時日,路總是一步一步走的。”
蕭韞曦點頭道:“我明白。”
聞靜思食指敲了敲桌上成堆的奏章道:“這些都是請願皇上立你為太子的折子,今日皇上有些精神,一一親筆批複了。林大人正在拟诏,明日就該公布天下了。”
蕭韞曦随手取過翻了幾本,滿目陳腔濫調,頓時覺得沒意思,又丢了回去。“成王敗寇,真的是成王敗寇。”他譏笑了幾聲,扭頭去看聞靜思。今日身邊這人穿了一身天藍色的棉袍,外罩了一件芝草紋雪青色夾襖,腰間綴着一塊四君子白玉,清清淡淡,幹幹淨淨,就如雪地中的一株孤梅,不惹半分塵埃。頓時,心底一陣赤火燎了上來,壓也壓不下去。“靜思,我畢生心願有三,現在已了結之一。餘下兩個,你可要幫我到底呀。”
聞靜思見他說的鄭重,不由正了臉色道:“我自然萬死不辭。”
蕭韞曦緊緊盯着聞靜思的雙眼道:“我何時要你萬死了,即便再危急也輪不到你沖鋒陷陣哪。”兩人本就比鄰而坐,他這樣一盯,聞靜思頓時覺出幾分壓迫之意。蕭韞曦見他往後退了退,笑道:“其一自然與你相同,不外乎天下太平,百姓富足安康。其二,就不知你願意不願意了。”
聞靜思心中狂跳,蕭韞曦臉上雖是笑意溫柔,眼底卻是一片冉冉烈火,熾熱的似要将人焚燒殆盡。他張了張口,嗓子好似不是自己的,發不出半個音來。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木逢春的聲音:“王爺,奴婢前來複命。”
對視的兩人齊齊看向大門。蕭韞曦略正了正臉色,有些無奈道:“進來。”
木逢春推門而入,朝兩人先後行禮,對着聞靜思時,略看了蕭韞曦一眼。蕭韞曦心中有數,道:“你直說,無需避人。”
木逢春直言道:“皇後在宗人府牢中自盡而亡。”
蕭韞曦平靜地道:“嗯,知道了,就按嫔妃之禮下葬罷。”
木逢春領命而去。蕭韞曦見聞靜思不發一言,奇道:“你覺得如此處置不妥?”
聞靜思搖了搖頭,将為皇後開脫的兩張折子挑揀出來。“她既然做了,便該知道後果。若是在民間,遠遠不止如此懲治,王爺還是留了情面。”
蕭韞曦笑道:“我不是為宗家留情面,而是為皇家。”
聞靜思直視道:“我曉得。”
蕭韞曦被立為太子的事,朝中上下幾乎無人反對。
冬至當日,久病在床的蕭佑安第一次坐上了空置多日的禦座,在朝臣的三跪九叩下,親自給新立的太子戴上朝冠。號角齊鳴,鐘鼓震天,聞靜思在自己的書房裏,也似乎聽見了朝臣的恭祝,百姓的稱贊。
這一日,蕭佑安不僅立了太子,還頒布了退位诏書,提攜了孔毅為中書令,滅江以深滿門二十三人。先太子謀逆一案,宗維宗琪因不在朝中,不受牽連,不予追究責任。二宗叩謝天恩。宗維以輔國重臣未能勸阻先太子為由,主動地交出了部分權力。
這一日,殿外風和日麗,殿內氛圍凝重,新舊更替,權力交接更是翻江倒海般的推動着燕國前進。
第二日,蕭韞曦太子監國,坐在禦座之下,主持大朝會。
蕭韞曦雖做了太子,卻并未搬入東宮,仍住着宮中舊居。他給了聞靜思一塊腰牌,要他日日來書房,美名其曰察看去封地前讓聞靜思寫的治國之策,實際卻是二分正事,五分閑聊,餘下三分一同陪伴蕭佑安。
聞靜思在宮中久了,記得些面孔。這些時日,老面孔漸漸少了,新面孔多了起來,見到自己也不再視若無睹,反而有禮有節,就連一貫謙和的木逢春,對着自己也帶上一絲恭敬。他自知自己并無官位,卻時常出入皇宮陪伴太子,身份頗為尴尬,蕭韞曦上朝時,他便呆在書房裏,靜靜地候着。
冬至之後,蕭佑安的身體急速的衰敗下去,那一日的朝會似乎用盡了他最後鮮活的氣息。蕭韞曦眼睜睜看着父皇衰弱下去,連徐謙都束手無策。縱使明白生死就在幾日之間,也難以壓制祈求一分一毫的生存的希望。
蕭佑安怔怔地看着床邊跪在兒子身邊的人,聞靜思心有所感,尋了個借口退出房外,給他父子二人留個清清靜靜。蕭佑安油盡燈枯之兆已然顯現,此時口舌竟是利落起來:“當年太後……要朕尋機……除去他,果然有理。”
蕭韞曦微微一愣,牽扯了嘴角,做出不在意的臉色。“動手的機會那麽多,為何父皇不下手?”
蕭佑安半眯的雙眼裏,隐約可見細碎的光芒,盡是對生的留戀,與對過往的緬懷。“敢立危樯之下……他是真君子……你要用他……就大膽的……用罷。”
蕭韞曦沉默了片刻,道:“父皇,兒臣意欲他為丞相。”
蕭佑安長長地,顫抖地吐出口氣。“蕭家出情種啊!”
即便有徐謙三五個月壽數的預計,皇帝也未能熬到那個時候。
小寒第二日,雨雪紛紛,蕭佑安合目安詳長辭。之後封閉城門,報喪,哭靈,直到通告城外清涼寺,長敲喪鐘三萬響,一直緊繃了弦兩天未能合眼的蕭韞曦,終于不支,昏厥在棺柩旁。
蕭韞曦昏厥的消息,被木逢春和聞靜思一同壓了下去,只說太子勞心勞體,需要靜養一二日,且請淩雲嚴密留意宗派風向,以防不測。
蕭韞曦早上倒了下去,徐謙給他灌下半碗湯劑,不及中午便清醒過來。見徐謙上前診脈,聞靜思守在床邊,心中一動,忽然道:“我至親的三人都因甲子桃散而亡,我恐怕也難逃暗中投毒。太醫院勢必清理一番,徐謙你勞苦功高,可願意為太醫正掌院?”
不僅聞靜思吃了一驚,徐謙更是張大了雙眼,就差沒把眼珠瞪出來。“殿下一開口就賜封五品官員,我一介布衣,擔當不起皇恩浩蕩。”
蕭韞曦哈哈幹笑幾聲,略自嘲道:“你便當做還你韓家的罷。”
徐謙正色道:“如此,我有幾個條件,殿下若能應允,再還不遲。”
蕭韞曦道:“你說。”
徐謙道:“俸祿翻倍,不診後宮女眷,不診臣工。”說到此處,他看了一眼聞靜思又道:“聞公子例外。”
蕭韞曦冷笑:“你倒是會避重就輕。”
徐謙笑道:“殿下不日就要登基,如此尊貴,我自當避輕就重才對。”
聞靜思聽到耳裏,有些不一樣的感覺。“徐大夫本也有此意罷。”
面對蕭韞曦的逼視,徐謙處之泰然。“我在禹州,眼見耳聞都是你們二人的事跡。若大燕有你們治國,或許百姓能少些窮苦,清正官員能少些冤案錯案。我若能盡我所學效力于你們,也算添上塊磚加上片瓦,不至于頂梁柱塌,傾頹大廈。”
蕭韞曦皺了眉,閉了閉眼睛,驟然從被子裏伸出一條腿,踹在徐謙膝蓋上。“你剛才的條件,我都允了,滾罷!”
徐謙輕笑了幾聲,能激怒太子對他來說,似乎是一件愉悅的事。他一邊揉着膝蓋,一邊躬身告辭。聞靜思親自送他出門,折回來時,見蕭韞曦愣愣地盯着床帳,也跟着難過起來。“殿下,哭一哭罷,心裏痛快些。”
蕭韞曦微微翹了翹嘴角,看着他道:“國未破,家未亡,我哭什麽。”他極力想做出一副鎮定的模樣,可片刻之後,鼻翼翕動,眼圈不由自主的紅了起來。他一手攬過聞靜思,沉痛道:“‘君名孤寡’,我真成了孤家寡人了。”
聞靜思靜靜的任由他靠在自己懷裏,說不出一句安慰的話來。
蕭佑安入皇陵,儀式極其莊重威嚴。宗芷孺早已廢除後位,因而未能葬在陵園內。
皇帝入陵之後,蕭韞曦應在大寒當日繼位,皇城也該張燈挂彩,隆重裝點。可他不走尋常路途,以孝期為由下令各項事宜默默操辦,即便接待各國來賀的使臣規格也比往年有所減免。登基當日,也只有號角長鳴,象征揚名四海。
聞靜思早已被木逢春請到正德殿休歇,耳聽渾厚的號角聲,遺憾不能親眼看見蕭韞曦一步一步走上皇座,朝臣跪拜,四海來賀。可他腦中卻是蕭韞曦一身莊嚴的衮服,尊貴無匹,世間一切邪惡都不能浸染。他面向太極殿緩緩跪倒,行下三叩九拜之禮。
大典隆重繁雜,蕭韞曦直到申時半才得以脫身回到寝宮。乍一入門,聞靜思長身玉立映入眼底,未及驚喜,只見面前這人朝着自己跪拜,口稱萬歲。蕭韞曦滿面驚愕,嘴角驟然沉了下來。
蕭韞曦稱帝,改年號為元興。
元興元年的第一道诏令便是追封母妃為皇後,擇日遷葬進皇陵,和皇帝同室同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