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誰欺負誰
蕭青冥在一片喧嚣之聲中踏入寧德殿, 迎接他的,是大群宗室隐約不快又勉強忍耐的眼神。
原本吵嚷的聲音,在皇帝進來的瞬間安靜下來, 衆人齊齊起身,躬身行禮。
太後坐在軟塌上, 皮笑肉不笑地垂眼瞥一眼下面請安的皇帝:
“陛下日理萬機,想讓人請你來一趟看望哀家,都難上加難, 今日你的許多宗室長輩都在此處,大家都是同宗親眷,是陛下的叔叔伯伯和堂兄弟們, 日後也該常來往才是。”
見太後只提親屬不提君臣, 衆宗室們都微笑起來。
可不是嘛,在外面有君臣之別, 可關起門來, 在座大多都是皇帝的長輩,難道皇帝還敢當着太後的面對他們不敬嗎?
蕭青冥環顧一周,這些面孔依稀還是小時候見過的, 先帝駕崩時, 這些人天天在他眼前晃,自他穿越到現代後, 就再也沒見過他們了。
雖然不知道玩家扮演的昏君,是如何跟這些宗室相處的, 但從太後和他們的态度看來, 大抵就當他是個好拿捏的軟弱草包。
蕭青冥心中冷笑, 看來要叫你們失望了呢。
“自年前家宴一別, 已有月餘未見, 陛下風采依舊。”
安延郡王言談之間風度翩翩,彬彬有禮,絲毫看不出方才在殿中大放厥詞的嚣張氣焰。
他哪裏想得到眼前的皇帝殼子裏已經換了一個靈魂,現在的蕭青冥可不想如昏君“風采依舊”。
大啓的皇親國戚之中,有三個相對特殊的人物,黎昌,瑾親王,以及這位安延郡王。
首先是以外戚之身,掌控雍州兵權的黎昌,他手中握着的雍州軍,是整個大啓戰力最強的邊關軍。
作為外戚,黎昌一直以來飽受朝臣文官和南方世家們的排擠和忌憚,糧饷故意死死卡着,生怕這位擁兵自重的大将軍意圖禍亂朝政,逮着一點機會就往死裏打壓。
也就只有蕭青冥有游戲記錄在手,知道他的舅舅野心極低,一生都對大啓和他這個親外甥忠心耿耿,這才能在穿越回來以後,回報以無比的信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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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對于外戚這些外姓人,真正具有皇室血脈的宗室,在血統大過天的封建王朝,天然就能贏得朝臣們的信任。
再加上這些宗室往往是門閥世家,一代一代與皇室聯姻的産物。
再通過科舉、裙帶、不斷往中央和地方輸送官員,将皇室、朝廷大臣和地方大族逐漸編織成一張密不可分的網,最後形成真正屹立不倒、完全淩駕于寒門和底層百姓的權貴階級。
朝臣們忌憚外戚而親近宗室,不光因為這些千絲萬縷的聯姻關系,更重要的是,宗室具有皇位繼承權。
當朝皇帝沒有立後,更沒有子嗣,一旦哪天萬一出了意外,下一任皇帝必然出自宗室,哪個大臣願意得罪他們呢?
這在一點上,皇帝與朝臣們恰恰利益相反。
在禮教道德尤其是孝道而言,宗室固然是親戚,甚至大多都是皇帝需要尊敬的長輩。
但在涉及皇權統治的根本利益上,這些有繼承權的叔叔伯伯堂兄弟,甚至親兄弟,全是會威脅到自身皇位的競争者。
更別說,按照祖制,每年還要從國庫中支出相當一筆錢,作為俸祿奉養宗室。
開國之初時,宗室人口稀少,養活他們綽綽有餘,可皇室綿延了上十代以後,宗室已經龐大得尾大不掉,成了國庫的負擔。
明明這些宗室大多私底下都有自己的産業,那些身份貴重的親王、郡王們還有自己的封地,封地不光良田千頃,一切稅收都歸其所有,身後還有各大地方大族世家的支持,哪裏會缺錢?
然而給宗室的支出卻依舊一年比一年多。
倒也不是沒有大臣看到弊端,抱着公心站出來上奏請求削藩。
可結果如何呢?
想到這裏,蕭青冥掃了一眼安延郡王那張頗為英氣的臉,光是容貌外表,一看就知道絕對是蕭氏皇族最正統的血脈之一。
昔年大啓開國皇帝登基時,有三個兒子跟随他一路南征北戰,全是軍中聲望隆重的實權大将,後來長子繼承皇位,為了鞏固統治,立刻開始了對兩個兄弟的全面打壓。
二代皇帝做第一件事,就是确立以文抑武的治國方針。
成效無疑是顯著的,當年從龍的武将功臣們,接連被扳倒,兩個兄弟也成了被圈禁的籠中鳥。
可惜好景不長,二代皇帝太短命,第三代皇帝偏偏是個軟性子,往好聽說,是仁善心慈,往難聽了說,就成了軟弱可欺。
偏偏在這個時候,有大臣上奏,陳述藩王種種弊端,請求削藩,三代皇帝也覺有理,批複了奏折。
誰料一石激起千層浪,朝臣蜂擁反對,宗室集體反抗,各州門閥世家暗潮洶湧。
那兩個被圈禁的叔伯的兒子,暗地裏聯絡了那些南征北戰的舊部,招兵買馬,一朝兵臨京城,在內外暗通款曲之下,竟然成功發動政變。
三代皇帝被迫禪讓給了自己的堂兄弟,自己也落得個圈禁的命運,郁郁而終。
堂兄弟上位後,将自己父親尊為太宗太上皇,繼續發揚以文抑武的治國方針,按孝悌之道沒有對三代皇帝的後人趕盡殺絕,反而封了閑爵好生安撫。
此後,再也沒有任何一位皇帝會對宗室下手,多是以懷柔手段籠絡。
好巧不巧,安延郡王正是三代皇帝的直系後人,蕭青冥則是太宗一脈延續的血統。
兩脈的仇怨可謂由來已久。
其後又過了好幾代,祖上的恩怨已無人敢提,到了安延郡王的父親輩,朝局又有了極大改變。
安延郡王的父親與先帝同輩,從小在宮中養大,極受寵愛,後來與淮州顯貴世家陳家聯姻,受封蜀王,蜀州首府蜀寧府劃給他做封地。
作為實封的藩王,按前幾代皇帝吸取的教訓,是不允許擁有兵權的,還有藩王不得出封地等諸多限制。
若是國家平穩自然無人敢想小心思,偏偏到了先帝時期,周圍鄰國逐漸強大,而大啓內部的種種矛盾也漸漸尖銳。
随着與燕然的連連征戰輸多贏少,中央朝廷的兵力不足,威信日益下滑,到了蕭青冥穿越,昏君上臺以後,局勢更是年複一年的糜爛。
兩年前,蜀州借口防範邊患,不再向朝廷納糧上供,蜀州徹底成了蜀王的獨立諸侯國,行政軍事一把抓。
只是名義上還是大啓的一州,當地大族和百姓,早已不知皇帝而只知王爺。而中央朝廷連對抗燕然都力量不足,哪裏有多餘的兵力去收回蜀州。
跟蜀州有姻親關系的淮州大族,同樣态度暧昧。
蕭青冥翻看過系統板面的國庫稅收記錄,除割讓掉的幽州外,剩下六州中,最富有的江南淮州稅收幾乎占了全國總數的六成以上。
擁有出海口的寧州稅收占一成,京州占兩成,剩下的雍州和荊州加起來占比還不到一成。
而蜀州的數字則是零蛋。
作為稅收大戶,淮州基本靠一己之力養活了大半個國家,還有軍隊與戰事的開支。
安延郡王身為蜀王和淮州陳家聯姻的次子,兵力錢糧都不缺,身負純正的太祖皇帝血統,在一般人眼裏,确實有了與皇帝叫板的資格。
尤其當皇帝是個昏君的時候。
蕭青冥看着安延郡王,嘴角勾起一絲和善的笑容:“你們聊的如此開心,不知在聊些什麽?不如說出來,讓朕也開心開心。”
安延郡王的表情頓了頓,回以和煦一笑:
“陛下近日在裁撤禁軍一事,大家都知道了,臣等本不應對陛下施政過多幹涉,只不過,臣等宗室勳貴少不了一些親眷在其中被牽連。”
他指了指一旁的寧越郡王,道:“寧越郡王的兒子原本就在禁軍任職,誰料有些個刁兵觊觎他的職位,串聯起來告狀,将人下獄。”
“寧越郡王就只有這麽一個兒子,陛下總不能僅憑一面之詞,就讓堂堂郡王絕後吧?”
寧越郡王雙眼微紅,憔悴不堪,立刻朝蕭青冥哭訴:“陛下,我兒年紀尚小,縱然有錯,說不定也是被他人慫恿。”
“更何況,底下小兵犯事,哪個軍官不會管教一二,手下人難免有怨言,有了機會就會報複,陛下若如此嚴苛,以後哪個軍官還敢管教下屬呢?”
他求情的話還沒說完,又一個宗親開始哭訴起來,緊跟着,第二個,第三個,整個大殿裏亂糟糟吵雜一片,如同菜市口一般。
他們的有的親眷被剝奪了軍籍開革出禁軍,從此失去了一份吃皇糧的鐵飯碗,有的違背軍紀被罰軍棍打得皮開肉綻,有的被下獄,更慘的還有的被砍頭抄家。
宗室們各個聲淚俱下,有求情的,求暗示威逼的,還有陰陽怪氣的,就差沒有指着皇帝的鼻子破口大罵。
蕭青冥整頓禁軍的事,如同捅了一個巨大的馬蜂窩,一群馬蜂飛過來圍着他轉,腦門都被吵得嗡嗡作響。
“統統給朕閉嘴!”蕭青冥厲聲大喝一句,周圍瞬間為之一靜。
蕭青冥環顧四面,逐一掃過宗室們一張張同仇敵忾的臉,冷笑道:“錯都是別人的錯,你們的親眷就是無辜的嗎?那些被他們欺負過的士兵們找誰說理去?”
“與其今日跑到太後這裏哭訴,要朕放過他們,倒不如好好反省反省自己是如何約束親眷的!”
“子不教父之過,依朕看,最大的過錯就是養出了這些纨绔的你們。”
宗室登時嘩然一片。
“陛下,你怎麽能這樣說話!”
“陛下這是在羞辱宗室嗎?”
“縱然有錯,小懲大誡也就算了,陛下難道要為了收攏權利,對自己的親眷趕盡殺絕嗎?”
“陛下執意如此,恐怕将來會被人口誅筆伐唾罵刻薄寡恩!”
太後秀眉微蹙,輕輕咳嗽兩聲,不悅道:“皇帝,在座各位都是你的叔伯長輩們,你不能如此無禮。便是先帝在時,也絕不會發生這樣的事。快向叔伯們道歉!”
皇帝眼珠一轉,低頭嘆口氣道:“若是父皇還在,又豈能容得你們對朕如此放肆?”
太後大怒,臉色鐵青:“皇帝,你是想說哀家也對你‘放肆’嗎?”
蕭青冥退後一步,往瑾親王身後一躲,搖頭道:“朕無此意。”
瑾親王見宗室們咄咄逼人,要向着皇帝群起而攻之,偌大的殿中,唯獨蕭青冥一人苦苦支撐,立刻起身攔在他面前,出來打圓場:
“太後息怒,陛下他還小……還只是個孩子。若是語言有所沖撞,還請太後多擔待。”
太後面如寒霜:“皇帝都二十多歲,已經親政了,哪裏還小。”
蕭青冥從瑾親王身後探出頭來:“寧越郡王的兒子年紀比朕還大呢。”
太後頓時卡殼:“你——”
太後身側站着一個身形瘦削的男子,正是太後的外甥陳玉安,年紀三十歲,也是現禁軍五營指揮使之一。
由于前幾日外出替太後辦事,正好避開了禁軍比武和大清洗,軍營下面的士兵都知道他是太後親外甥,哪裏有人敢告他的刁狀?
陳玉安得了消息一回到禁軍,就發現天都變了,昔日呼朋喚友的好幾個軍官全去了位,只剩下小貓三兩只,還在茍延殘喘。
要是再繼續下去,清洗早晚得洗到他頭上。
他立刻就跑進宮找太後做主。
陳玉安見太後氣得臉色都發白了,覺得表現的時候到了,上前一步朝着蕭青冥道:
“陛下,今日在座皆是親眷,一家人何必大動幹戈?更何況,為人子怎能頂撞嫡母?若是傳揚出去,外面只怕還以為陛下苛待太後。臣以為,還請陛下向太後——”
請罪兩個字還沒說出口,蕭青冥一記眼刀箭一般釘過來,冷厲的神色直接将陳玉安凍在原地。
“朕在與太後和衆王爺議事,你算什麽東西,也有你插嘴的份?”
陳玉安尴尬地臉色一陣紅一陣白,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蕭青冥慢吞吞又補了一句:“太後自然是朕的嫡母,不過你一個外姓,跟朕有幾分關系?稱是一家人,未免牽強附會。”
蕭青冥冷冷瞥他一眼:“掌嘴。”
陳玉安頓時臉色慘白,安延郡王臉色也極為難看。
這哪裏是在掌他的嘴,分明是扇太後和所有宗室的臉!
太後一口氣哽在胸口差點沒喘上來,瑾親王面露不贊同的神色,為難地勸道:“陛下,您這是何必……”
蕭青冥搖搖頭,一聲長嘆:“皇叔,當某些人坐在宮中享受錦衣玉食的時候,朕在京城城頭,迎着燕然的冷箭,和将士們一同吹冷風,嚼炊餅。”
“當某些人在禁軍中吃空饷喝兵血作威作福的時候,朕在賣自己的血籌措銀兩軍備,只希望讓前線的士兵們少死幾個。”
“外頭普通百家姓的孩子若是受了欺負,自有長輩出面保護孩子,給他出氣,在座諸位說是朕的長輩,可朕被外敵欺辱的時候,你們在哪裏?”
“現在卻在朕面前咄咄逼人,連起夥來欺負朕!”
“依朕看,不是朕苛待宗室,而是宗室苛待朕才是!”
皇帝一番話說得理直氣壯,把殿中一衆宗室全聽懵了,怎麽他們就突然成壞人了?
瑾親王愣了愣,內心百感交集,想到皇帝年紀那麽小就失去了父母,還要用他“單薄”的肩膀一肩挑起國家大梁。
他們這些宗室不出面維護自家孩子也就罷了,竟然還要責怪對方。
瑾親王看着陛下薄怒又委屈,還要強裝堅強的神色,莫名的,一股強烈的保護欲油然而生,雙眼都忍不住微微泛酸。
他連聲音都充滿了慈愛:“陛下,有皇叔在,皇叔會護着你的……”
作者有話說:
蕭:瞅啥瞅?沒見過187的巨嬰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