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功臣與階下囚【二更】
蕭青冥被喻行舟和秋朗一左一右護在中間, 終于成功帶着燕然太子退回了城池。
後方,蘇摩眼見徹底失去救回太子到底希望,麾下的披甲騎兵試探性沖殺一陣, 便退了回去。
新加入戰局的這支幽字旗邊軍,可不是中央禁軍那群花架子。
他們常年在邊關作戰, 去年在幽州,更是與燕然騎兵正面對敵不少次,雖說野戰輸多贏少, 但更多與朝廷重文輕武,多委派不知兵的文官指揮軍隊有很大關系。
更別說将領吃空饷,朝廷拖欠糧饷, 不知鬧出了多少嘩變和逃兵事件。
論戰鬥力, 這支最後殘存的幽州兵,已是從屍山血海中存活下來的精銳骨血, 并不弱于蘇摩的披甲騎。
幽州兵絲毫不像中央禁軍那樣, 對燕然軍打心底裏恐懼,反而內心刻骨銘心的仇恨溢于言表。
他們幾乎人人都有親友死于燕然軍手中,或者被抓去淪為奴隸。
一見到這些曾經踐踏過家鄉的披甲騎兵, 就紅了眼, 迎着騎兵的沖鋒與對方狠狠撞在一起,殺氣和血性在震天的厮殺聲中沸騰。
城樓上守城的禁軍哪裏見識過這等血氣四溢的場面, 士兵們面面相觑,原來大啓也有這樣悍不畏死的強軍嗎?
不過一輪試探性交鋒, 在高地觀戰的蘇摩就搖了搖頭, 雖說他的披甲騎兵并不懼這些幽州兵, 但雙方在士氣上有天大的差別。
己方昨夜才經過一場蔓延至整片營地的大火, 和巨額非戰鬥減員, 損失慘重,糧草被燒的噩耗傳得沸沸揚揚,不得不殺馬補充糧食。
再加上身為主帥的太子竟然在衆目睽睽之下,被大啓天子俘虜,抓進了城裏。
十幾萬大軍鬧得灰頭土臉,根本無心繼續打仗,更別說這其中還有好幾萬本就是毫無戰鬥力的奴隸。
細細算來,實際上還能戰的燕然軍,竟然只剩下不到七萬。
反觀對面,新來的生力軍氣勢洶洶仇深似海,皇帝接二連三創造奇跡取得大勝,還有十萬禁軍在旁壓陣,蓄勢待發,随時可以加入戰局。
Advertisement
此消彼長之下,燕然軍已是未戰先敗了。
稍一思量,蘇摩立刻放棄了繼續進攻的打算,且不說繼續打下去還有幾分勝算,至少有一件事是肯定的,己方的損失必定遠遠大于收益。
蘇摩立刻傳令親衛斷後,大軍收兵後撤,與對面的大啓軍拉開距離。
幽州兵此行的主要任務是保護皇帝,而不是與對方死磕,并沒有選擇追擊,雙方默契地同時停戰,緩緩後撤脫離戰場。
直至燕然大軍盡數撤回大營,守城的士兵們終于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歡呼——他們贏了!
城門洞開,蕭青冥帶着一衆文武大臣,在門口迎接幽州軍的到來。
被他俘虜的燕然太子早已因失血昏了過去,匆匆趕來的白術将他帶回太醫院治療,好在蕭青冥特地留他一命,傷勢雖重,但治療及時,并不致命。
這支千裏迢迢趕來勤王的騎兵一路風塵仆仆,披星戴月,他們身上的甲胄并沒有中央禁軍那樣鮮亮,甚至有些破破爛爛,一看就是穿戴了多年的舊甲。
他們剛剛趕到尚未修整,就與燕然精銳互相沖殺了一輪,大多已經疲憊不堪,但士氣倒還旺盛,此刻人人都是一身肅殺之氣,一看就是久經沙場的悍勇之軍。
張束止跟在黎昌身側,一起迎接遠道而來的援軍。
方才他跟着喻行舟一道沖出城門,這才發現原來攝政大人并非失去理智,獨自出城,他身後跟着一群黑衣死士,個個武藝高強訓練有素。
此前張束止未曾在對方身邊見過這些死士,但以攝政的高位,豢養些死士并不奇怪,這些恐怕是他暗中培養的私人武裝。
照理來講,朝廷重臣的安全都由禁軍、以及改名為警察廳的京城巡防營共同護衛,不經過官方手續的私人武裝,按朝廷規矩是見不得光的。
沒想到為了接應皇帝,一朝卻在大庭廣衆下暴露了個徹底。
遠遠看着曾經的同袍,穿着同樣的軍服,帶着舊日熟悉的幽字旗由遠及近,曾為幽州“飛雲将軍”的張束止,緊緊握住缰繩,手心微微發汗。
直到那面破舊的軍旗在眼前烈烈翻飛時,張束止不由自主挺直脊背,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再次見到這面軍旗飄動在戰場之上,他雙眼微紅,幾乎熱淚盈眶。
旗下策馬而來的将領年紀在三十出頭,面容冷峻,皮膚被邊境的風沙和烈日吹得黝黑,甲胄下一身肌肉勻稱而充滿爆發力,看上去精壯又威武。
來人在十丈遠之外翻身下馬,先是不着痕跡地暗自觀察一下,這位年紀輕輕且風評不佳的天子。
去年便是這個皇帝,為了一時茍安放棄了對抗燕然,拱手将幽州送給敵人。
葉叢今日第一次面見天子,很難想象,剛才那個在戰場中央親手抓獲燕然太子的,跟去年割讓幽州的,是同一個人。
他大步流星走來,幹脆利落雙膝跪地,朝蕭青冥行叩拜大禮:“末将葉叢,參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哪知還沒拜下去,腰都來不及彎,就被蕭青冥一把托住手臂,用力拉起來。
青年帝王身上還穿着未曾褪下的铠甲,上面甚至沾着不少敵人的血,英俊的臉龐在戰場風沙之間,沉澱出一股被風霜洗練過的沉着。
蕭青冥微笑着扶起他:“葉将軍有大功于國,不必行此大禮。”
葉叢一愣,下意識仰頭。
皇帝漆黑的眼瞳深邃炯然,專注直視而來時,帶着一種能看透人心的力量,平和又不失莊重。
“葉将軍在國家危難之際,不計前嫌挺身而出,不遠千裏援馳京城,實在令朕感動。從今晚過後,像将軍這樣的功臣,都不必行跪禮。”
被這樣鄭重的目光注視着,葉叢忽然感到一種實質般的尊重。
這個認知讓他有些措手不及,甚至受寵若驚,他下意識懷疑,皇帝是不是有什麽陰謀和企圖。
當葉叢接到攝政調令,再三猶豫後,最終決定趕來京城救皇帝南下時,他就已經做好了伺候一個昏君的心理準備。
責難和辱罵幾乎是可以肯定的,打罵也可以忍受,好歹有攝政大人在,至少不用擔心被随便處死,身為武将,為君效死本也理所當然——反正其他武将不都是這麽過來的?
可是現在,葉叢被蕭青冥半強迫地拖着,幾乎以同行的姿态,在周圍一大群文臣武将和中央禁軍羨慕嫉妒恨的灼灼注視下,一同回宮。
葉叢簡直頭皮發麻,手腳都緊張得不知道該怎麽擺,哪怕是在厮殺得最慘烈的戰場上,他也不曾像現在這樣暈頭轉向、手足無措過。
怎麽周圍人的傳言中,還有攝政的來信裏,從沒人提到過聖上是這個樣子的呢?
※※※
皇城,诏獄。
無論是接風宴還是之後的論功行賞,蕭青冥都沒有太多時間耽擱,眼下他還有更緊迫的事情。
诏獄經過秋朗近日的統治,牢房裏漸漸塞進來不少人,上至達官貴人,下至奸商奸細,沒有他不敢抓的。
最底層那間曾經關押過黎昌和喻行舟的監牢,此刻成了燕然太子的單間。
牢房中還是一如既往的昏暗寒冷。
蘇格一動不動躺在唯一一張草席鋪成的床上,身上只有一床單薄破舊的棉被。
他身上的甲胄早已被脫去,右肩的子彈已被取出,上了藥,包紮了厚厚的繃帶,依然隐約透着血色。
這個醫療技術落後的年代,并沒有現代社會的麻醉劑,白術配了一點麻沸散,但切開皮肉取出子彈再削去腐肉的過程,仍然折磨得他死去活來。
蘇格是個倔強又極度驕傲的性子,絕對不願被敵人看去自己脆弱掙紮的可憐樣,硬是咬着一節短木棍,生生撐下來。
幸而他年輕力壯,恢複能力極強,再加上白術過人的醫術,不過昏迷中發了一會燒,便自行退燒了。
蘇格被人從床上拖起來時,整個人還昏頭搭腦,腦袋像灌了鉛,右肩更是疼得仿佛要斷掉。
兩個侍衛一左一右将他架起來,跪在牢房冰冷潮濕的地面,頭發被拽住,被迫仰起了頭。
他一睜眼,就看見蕭青冥一身明黃龍袍,施施然立在他面前,一雙黑沉的眼冷漠俯視着他,臉上沒有一絲多餘的表情。
在他身後,喻行舟,秋朗,黎昌,葉叢和書盛等人都在,就連白術都拎着一個藥箱在旁邊,神色有些緊張,仿佛怕這個病患一不小心就被打死了一樣。
蘇格張了張嘴,嗓子幹啞得幾乎說不出話:“蕭青冥……”
蕭青冥一擺手,身旁的小太監書盛立刻展開一張新寫好的議和國書,遞到他面前。
蘇格掃一眼,輕哼一聲:“要我無條件退兵?可以,只要你放我回去,我立刻退兵,絕無二話。”
蕭青冥單手負背,淡淡道:“燕然退兵已是既定事實。”
“就算朕殺了你,用你的頭顱祭奠死去将士和百姓的亡魂,你的伯父蘇摩,也不可能為了一個死人,繼續跟一座打不下的堅城死磕。”
“退兵的國書,你簽也得簽,不簽也得簽。”
他伸出一只手,捏住蘇格被迫揚起的脆弱咽喉,眼神冷酷:“你想求朕放過你,也不是不可以。”
“按你們草原的規矩,想要贖回貴族俘虜,就要支付大量財帛,或者人口土地。”
蘇格的嗓子被他捏得生疼,忍不住咳了兩聲,猜測他打的如意算盤,冷笑:
“怎麽?難道你想要用我來交換幽州?我勸你,不要癡心妄想了……”
“我父王不止我一個兒子,但幽州只有一個,這麽大一片肥肉,任誰吃進去,都不會原意吐出來的。”
蕭青冥緩緩搖頭:“你不要想多了,我也沒覺得,你有那麽重要。”
蘇格被噎了一下,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蕭青冥當然不會在意手下敗将的臉面,自顧自道:“若是戰場上拿不回來的東西,怎麽可能在談判桌上讨回?更何況,便是你們願意歸還,只怕第二年,又要來攻。”
蘇格忍不住咧嘴一笑:“你果然夠聰明,蕭青冥,我越來越喜歡你了……”
“實話告訴你吧,我承認我低估了你,別以為你僥幸贏了我這一次,就真的在軍力上勝過我燕然了。”
“就憑你那些軟腳蝦一樣的中央禁軍,再多上一倍,也不是我們燕然大軍的對手。”
“無論是幽州還是京城,我們能率軍攻打一次,就能打第二次,第三次。”
“便是我父王給你幽州,憑你的軍力……”
“呵,你守得住嗎?”
聽到這番對話,蕭青冥身後的黎昌和葉叢等将領,同時臉色一變,神情難看至極。
尤其是葉叢,緊緊握着雙拳,額角青筋鼓起,強行壓抑着怒火,他憤恨的不僅是燕然太子的狂妄自大,更憤恨于,對方說的全是事實。
而他根本無力改變。
葉叢半是憤怒,半是失望,哪怕活捉了燕然太子這樣的絕好機會,也換不回他的故鄉了。
蘇格被扣着雙臂跪在地上,腰板依舊挺直,他絲毫不在意自己的脖子随時可能會被蕭青冥折斷,反而目光炯炯地盯着他。
“蕭青冥,這個世界本來就是以強者為尊,強者可以支配一切,弱者只能服從和依附。”
“你們大啓早已從骨子裏爛透了,羸弱不堪,絕對不是你一次兩次出其不意的小伎倆可以改變的,我勸你還是不要再垂死掙紮。”
“倘若你願意歸順我燕然,我會在父王面前保全你的性命,甚至一個王爵也不是不可能……”
他勸降的話說到一半,戛然而止。
蕭青冥怒極反笑,手指越收越緊:“一條敗軍之犬,也敢在朕面前大言不慚?”
“你以為,現在的階下囚是誰?掌握着你生殺大權的人,又是誰?”
“當真以為朕不敢殺你?”
蘇格幾乎被他勒得翻起白眼,面頰充血,喉嚨不斷發出無力嘶啞的嗬嗬聲。
就在他以為自己就要窒息而亡時,對方放開了他。
蘇格大口大口喘息着,仿佛站在懸崖邊上與閻王來回拉扯。
即便如此,他依然學不乖。
一雙充血的狼眼自下而上仰望着蕭青冥,沙啞的喉嚨低沉沉笑了一聲:
“你夠狠,夠勁,我蘇格最喜歡的,就是征服你這種強悍的男人!”
“要是在床上——”
他的話音未盡,一記狠辣的耳光猛地甩上來,把他整個人都打趴在地!
蘇格左耳瞬間耳鳴,嗡嗡發麻,嘴角溢血,眼前一陣昏黑,不可置信地看着地上一顆飛出去的牙。
他霍然回頭,眼中是惱羞成怒的血色,在沖上去還手之前再次被侍衛按住。
蘇格眯着眼,死死盯着眼前看上去溫文爾雅的文官,咬牙切齒:“喻、行、舟!”
後者依然是那副波瀾不驚的神色,從長袖中摸出一方絲帕,慢條斯理輕輕擦拭着右手掌心,像是擦掉某些髒東西,甚至沒有施舍給他一個眼神。
後面一幹臣子都露出了驚愕之色,連蕭青冥看他的目光,都流露出幾分詫異與微妙。
作者有話說:
喻:在磨刀了,今晚吃狗肉火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