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向前
【站起來,向前去】
“後來你的易感期是不是用了新的藥?那是當年譚斯錦離開之前自願獻出信息素後給你調配出來的,用以穩定你易感期的暴躁症狀。”
陸冬說着,将一份牛皮紙檔案袋封裝的資料遞上前去,程謙失神地接過,還未從對方平靜的敘述中緩過來,然而當他抽出裏面的材料,更為巨大的恐慌再次将他淹沒,窒得他幾乎快背過氣去。
陸冬垂下眼去不再看他,言語裏盡是克制不住的後怕:“他在那家醫院裏養了半個月後被檢查出懷孕了,但是因為身體太虛弱,沒撐過一周就流産了。你媽媽知道這件事後也跟大夫商量過想要保住孩子,但是沒能成功。”
陸冬回憶起譚斯錦當時遍體鱗傷的模樣和慘白如灰的面容,心再次被狠狠刺痛,當時地他眼睜睜看着譚斯錦得知消息後眼中的光彩漸漸黯淡下去,在毫無生氣的表情中流出絕望的淚,卻完全無能為力。
陸冬也不知道怎麽了,已經過去這麽多年,即使當年在譚斯錦的面前他都故作堅強地忍着沒有哭出來,盡可能地安慰譚斯錦并幫他離開了那個傷心的地方,可如今他見到了程謙,見到了深愛着譚斯錦卻曾傷他最深的人,一時竟沒能忍住哭了出來。他用手撐住額頭,掩飾着自己無能的脆弱,想要催促程謙趕快逃離這個地方。
“這就是我知道的全部。材料你留下,不要讓阿錦知道我告訴了你這些。他原本就是想把這些全部掩埋起來不讓任何人知道的,尤其是你。”
他欲蓋彌彰地用袖子摸了摸淚,聲音染上點哭腔:“程謙,求你好好對他。快回去吧,我要工作了。”
程謙的身體像是被灌了鉛,每根血管都流淌着沉重而粘稠的液體,精神與動作都無法很好地同步,眼前像是出現幻覺般天旋地轉,胃部一縮一縮地蠕動,似乎随時都會嘔出血來。這些混亂的痛苦也掘出了深埋在他兒時的恐懼,然而此時此刻,即使是中毒失去味覺的痛苦,都敵不過當下的一分一毫。
他木然地将手中的材料放回桌面,抖着手撐起身子,彎腰道了謝,一步一頓地走出了診室的門。
手中的那根拐杖在此刻成了他全部的倚靠,若是沒有這根拐杖,他可能當場就會痛苦地昏過去。
他機械地朝醫院外的光亮處走去,大腦混亂到全然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出的醫院,又怎麽來到的路口,眼前的車水馬龍流淌而過,他一步沒能走穩,被路面鋪得不太平整的一塊磚絆倒在地。
他任由自己摔倒,蹲坐在沿路栽種的大樹旁邊,像是摔出了自己的靈魂,變成了一具行屍走肉。路過的一個小朋友極力邁着步子跑到他跟前,善良而稚嫩的嗓音響起在耳邊:“叔叔,你沒事吧?”
他擡起頭來,一張滿懷關切的小臉映入他紅紅的眼睛,孩子的個頭不高,臉蛋肉肉的,看上去差不多五六歲的樣子。
如果他們的孩子還在,也應該已經長這麽大了。
他終于知道了譚斯錦為什麽出門在外時會如此留意身邊路過的小孩子,那些令他吃醋的眼神中不僅僅包含着對孩子的喜歡,還有失去曾經可以孕育出一個生命的遺憾。
被壓抑許久的眼淚再也抑制不住地流出來,淚水霎時模糊了他的眼,他将一臉驚訝的小朋友抱在懷裏嚎啕大哭起來,哭得撕心裂肺,傷心欲絕,令路過的人都忍不住看過來兩眼,再冷漠地別開目光。
小朋友的媽媽很快走上前來将他一把拽開,拉着自己的兒子飛快離去,回頭莫名其妙地罵了一句:“神經病啊!”
然而小朋友卻一直不停地回望那個癱坐在地上痛哭的帥叔叔,擔心地問:“媽,我們要不要去幫幫他?”
小朋友地媽媽回頭看了一眼,仍拉着兒子飛速往前走:“就是個神經病,不要多管閑事。”
程謙坐在地上哭了好久,仿佛把後半輩子的眼淚都哭了個幹淨,不遠處的交通燈變換了幾個輪回,形形色色的人群來往路過,時間仿佛在他身上靜止,又似乎從未做過停留。
哭着哭着,心底盤踞的那些帶血的荊棘突然茁壯起來,猛地破開了禁锢他身體的一切,從血肉模糊的破碎中重塑起一股強烈的勇氣,他抓起手邊的拐杖,顫顫巍巍地站定了身子,終于看清了回家的路。
他是趁着譚斯錦發情期過去,白天照常去了樂器行上課後偷偷跑出來見陸冬的,他要在譚斯錦回去之前回家,回到屬于他們的家。
譚斯錦下班後,剛一開門,迎面便是一個巨大而溫暖的擁抱,程謙這次比平日裏勒他勒得還要緊,搞得他後仰着腰有些喘不過氣,于是拍了拍對方的背:“好啦好啦,快松開。”
程謙松開他,為他脫下外套,蹲下身子換好拖鞋,又拉着他坐進沙發,為他遞上一杯溫水。譚斯錦被這一通極度熱情的體貼暖得沒頭沒腦,溫潤地笑着問:“今天怎麽啦?”
他忽然又覺得不對,暗戳戳盯着他問,“你是不是犯什麽錯了?”
程謙默默地坐在他身旁,确實像個犯了錯的孩子:“我不小心把花盆打了。”
譚斯錦根本沒把這種小事放在心上,然而他很快眼尖地看出了程謙有些紅腫的眼睛,摟過去捧着他的臉問:“你哭了嗎?重新栽起來就好了啊,不要哭啊。”
程謙也抱住他,睫毛根部微微被淚打濕,但嘴角卻挂上淺淺的笑:“對,重新栽起來就好了。”
譚斯錦捏捏他的臉蛋,雖然他臉上的嬰兒肥已經褪得沒有上學時明顯,但譚斯錦仍執着地熱衷于捏臉表達親昵:“好啦,別想了,我去做飯。”
程謙并沒有松開懷抱:“不用了,我訂了吃的,放在廚房了。以後你也不需要辛辛苦苦地做飯,家裏有廚藝很好的阿姨,可以每天送新鮮的餐過來。”
譚斯錦只覺得程謙是因為做錯了事想要彌補,雖然聽上去有點小題大做,但他并沒有往深處想:“哪裏需要那麽麻煩啊。再說了,我喜歡做飯的,只要你愛吃就好。”
“真的嗎?”程謙心中暖意橫生,忍不住湊上去吻他一口,“我愛吃,我還要吃一輩子呢。”
譚斯錦見他恢複了貧嘴,終于放下心來,挽了挽襯衣袖子,起身打算去廚房,話裏話外還有調侃邀功的意思:“那今天就不做了,吃你點的。不過為了治你的腿我可是花了心思的,外賣可做不到。”
程謙緊緊跟着他,邊走邊大力拍了拍腿:“對啊,我被你照顧得這麽好,腿已經沒事兒了。你看。”
譚斯錦伸手拍他的手背,嚴厲道:“輕點!爪子怎麽這麽不老實,還沒完全好呢。拐杖必須要用着,等下次複診完大夫說完全好了再離手,聽到沒有?”
程謙乖乖點了點頭,湊上前去幫忙一起開餐盒:“知道了老婆,遵命。”
譚斯錦的臉立馬燒起來,心虛着瞪他一眼:“誰是你老婆。”
程謙沒皮沒臉地笑起來,眼睛還微微腫着,看上去欠揍中帶着可憐,譚斯錦複雜地看着他一臉矛盾的模樣,總覺得有些不對勁,但又說不出哪裏不對勁。
好在兩人很快開始吃晚餐,程謙貌似的哭泣後遺症也漸漸淡了下去,兩人邊吃邊聊些有的沒的,程謙突然問了句:“斯錦,你想不想回學校去?”
譚斯錦突然被他問住了,一些不可回避的記憶湧上腦海,但他很快平複,解釋道:“回學校也是要考試面試的,沒那麽容易。”
程謙認真地說:“你想回去的話,就可以回去。”
譚斯錦抿着嘴聽着這種類似霸總的肉麻話,玩笑着反問:“你是校長嗎?”
程謙靜靜地看着他,猶豫了一下回答:“那個,我确實有任職幾個學校的校長。”
譚斯錦尴尬地愣住,手裏握着的餐叉停在半空,他們雖然同居了一段時間,但他從未過問過程謙工作上的事,而且之前也只猜測過他可能從事教育類行業,但沒想到他的職務竟然這麽高。
程謙最怕這種空氣突然安靜的局面,他沒怎麽透露過自己的工作和家庭情況,也是怕譚斯錦一時接受不了,想着慢慢滲透給他。但話說到了這裏,他覺得也是時候讓彼此再進一步了解,起碼給譚斯錦多一些安全感。
程謙握住他拿餐叉的手輕輕放回桌面,認真道:“如果你想回學校教課,我支持你去考心儀的學校。或者你想要繼續在鋼琴方面深造也可以,想去參加比賽也可以,我都會支持你。我相信你的能力。”
譚斯錦沉了口氣,嘴角勾起個淡淡的笑。這些年裏,或者一路追溯到兒時他遭遇創傷的那年之後,他似乎确實太久太久沒有好好為自己活過了。
他擡眼對上那雙真誠的、黑泠泠的眼眸,回答道:“好,我會好好想想的。先吃飯。”
“嗯。”程謙開心地點點頭,在心裏開始默默籌劃起一個特別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