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抽絲
琉璃醒來之時,已近黃昏,緩緩籲了口氣,耳畔聽有人道:“醒了醒了,阿彌陀佛。”
睜眼看過去,光影閃爍中,幾乎認不得面前衆人是誰。
那慈眉善目的婦人柔聲問:“純兒,你怎麽樣了?”
模樣清俊的少年道:“妹妹,你可好好的。”
還有個面帶憂色的女子說:“太醫說了不打緊的,咱們都不要慌,讓妹妹緩口氣再說。”
琉璃看其容貌聽其說話,心下終于反應過來,認出面前的是溫姨媽,東城,還有範彩絲三個,小桃等丫頭都在外圍。
琉璃忙要起身,彩絲從後扶着她,溫姨媽道:“慢着些,留神頭暈。”
琉璃打量衆人,顧不得說別的,先問道:“明澈呢?”
溫姨媽道:“才吃了點子粥,哄着她睡下了。”
琉璃又問:“四爺……”
東城在旁說道:“四爺的事兒還在查,表哥在外頭走動詢問,一有消息就會回來告知。”
彩絲也說:“不怕的,以前天大的事兒都經過來了,還怕這個呢?”
琉璃在衆人的簇擁下,先下了地,去看望過明澈。
小孩子蹙着眉心睡了過去,睡容依舊天真無邪,琉璃打量了會兒,看看外頭的天色,轉頭對溫姨媽道:“母親,我想進宮一趟。”
溫姨媽忙道:“這時侯去什麽?進去了又不能怎麽樣,聽說女婿叫你留在家裏靜靜等候,先前你哥哥也是這樣叮囑的,自然是要聽他們的。”
彩絲也說道:“妹妹,就聽他們的話,外頭的事兒自有男人們自己料理呢,你且照管好自己,還有明澈呢。”
只有東城不言語。
琉璃想起鄭宰思先前跟自己說過的話,雖然也認同他所說,覺着先前大理寺那一遭兒是範垣的計,但是在琉璃看來,現在這一場,卻十有八九是未必的。
琉璃心裏明白,範垣先前所做的那些,是在四面楚歌的情形下,他才背水一戰,但是現在,兩人已經成了親,又有了明澈,除了不能跟儆兒相認,不能常常跟那孩子在一起,其他的再無所求,而對範垣來說……琉璃想不通會有什麽,能讓他冒着失去這所有的危機,铤而走險。
他若真的如此,那才是瘋魔了。
然而琉璃卻寧可這一次仍是範垣的設計。
畢竟,如果是他的設計,必有順利破解的法子,但如果不是,甚至是別人的套,那可就難說了。
先前不管何等忙碌,範垣都會抽空回來看望他們母女,如今一天一夜不曾回來,可見情形非同一般。
琉璃坐不住了。
她得進宮,她想要見到範垣。
***
養謙在外頭打探了半天,回到範府,卻聽說琉璃乘車進宮去了,養謙大吃一驚,忙問為什麽不攔着。
溫姨媽道:“你妹妹擔心四爺,執意要進宮去瞧瞧,我跟三姑娘勸了半晌,她總是聽不進去。”
此刻時候已經不早,彩絲先前正要告辭,恰見到養謙回來,彩絲就止步行禮,又說道:“哥哥在外頭聽說什麽消息了?”
養謙失望地搖了搖頭,心頭有些沉重。
除了從鄭宰思口中得知的那些詳細外,其他竟再不可得,加上宮禁都比往日嚴密,可見此事非同小可。
彩絲說道:“既然如此,讓妹妹去試試也是好的。向來妹妹很得皇上的意,未必會如何。”
養謙感激她雪中送炭,便道:“這半天勞煩二妹妹了。”
彩絲一笑:“都是自家人,何必客套。既然如此,我先回去了,改日再來探望。”
彩絲去後,養謙對溫姨媽道:“我還要去宮外打探打探才好。”
溫姨媽忙道:“等等,你家去了沒有?”
養謙搖了搖頭,溫姨媽道:“你媳婦一個人在家裏看着沛儒,我這會兒又走不開,你倒是該回去看看她,免得她也不知道怎麽樣,白擔着心。”
養謙道:“也好,我先家去探一頭。”
說着分別,養謙先回了溫家,果然李氏正焦急非常,滿地上蚰蜒似的亂轉,見養謙回來便抓住問道:“你一整日忙什麽去了,婆婆也急着去了範府,你終不成也是為了他們?”
養謙見沛儒正在小床上玩耍,便走去把沛儒抱了起來哄逗,一邊道:“四爺還沒消息呢,妹妹先前又進宮去了,母親現在範府幫看着明澈,我倒要去宮外再哨探哨探。”
李詩遙愣住了,繼而嘆說:“這會子你去宮外幹什麽?白等還罷了,倘若有個什麽牽連,把你也牽扯進去,叫我們母子作何打算?你又幫不上忙,如今只自保就是了,何必跟着亂忙!”
她這一高聲,未免驚吓到沛儒,哇地哭了起來。
奶娘忙過來接了沛儒過去,養謙皺眉道:“妹夫出了事,難道我不該幫手,難道你讓我抱着手站在邊上看?說的什麽話。”說罷竟不再跟李氏多嘴,邁步往外去了。
身後李氏氣的叫說:“什麽妹夫,平日裏人家風風光光的時候也沒看你沾半點光,如今人家倒黴了,你反而一門心思往上撲,你小心真的惹出事來!”
養謙走的快,隐隐約約聽了幾句,暗自嘆了口氣,自言自語道:“真是婦人之見。”
養謙出門,起碼帶了小厮往皇宮而去,他之所以只回家飛快地探了一頭不敢耽擱,心裏本存了個念想,畢竟先前他只在宮門口一站,就招惹了些嫌疑,如今非常時期,琉璃又不是奉召,只怕也進不去的……所以他趕着來。
不料到了宮門口,卻并不見有什麽車馬,忙問門口的侍衛:“我妹子,是了……範家四奶奶可來過?”
一名相識的侍衛悄悄地說道:“先前少奶奶來到,裏頭有公公傳了皇上旨意,請了進去。”
養謙又打聽裏頭有沒有別的信傳出來,侍衛說道:“先前內閣幾位閣老都進了宮,還有鄭國公家的……其他就不知了。”
這時候日影漸漸地消失在重疊的殿閣之後,顯得宮門前格外地森涼。
溫養謙踱了兩步,回頭望向宮門之中,卻見有許多人正紛紛地往這邊走來,養謙定睛細看,認出是鄭國公的家人,還有幾位內閣輔臣。
***
琉璃往內而行的時候,正遇到鄭國公一幹人等,個個都是滿面肅穆,隐隐地有些悲怒交加。
兩下撞見,有人便看向琉璃,眼中流露憎恨之色。
為首的老國公卻目不斜視,腳步匆匆地率衆子弟去了,琉璃從旁相看,卻見其中并無鄭宰思。
将到景泰殿,是陳沖匆匆地從殿內出來,拾級而下迎住琉璃。
陳沖道:“您怎麽這會兒來了?”
琉璃道:“四爺呢?”
陳沖擡頭看一眼殿內:“範大人如今正在麟德殿裏。您放心,并沒有任何為難,只是鄭國公一幹人等要求之下,才委屈大人暫時留駐。”
琉璃微微遲疑,才又問道:“皇上……是怎麽想法?”
陳沖道:“皇上,唉,如果只是鄭氏夫人這件事,皇上未必會這樣大動幹戈,但偏偏又牽扯出昔日的先皇太後之事,那可是皇上從小的心病。”
琉璃道:“真的……鄭氏夫人的死,跟……皇太後一樣?”
此刻兩人已經到了殿門口,只聽到裏頭問道:“純兒來了沒有?”
陳沖只來得及向琉璃點了點頭,便往前一步,揚聲禀道:“诰命夫人到了。”
琉璃進殿,遠遠地見朱儆坐在長桌之後,她心事重重,緩步上前。
朱儆默默地望着她,起初也并沒有說什麽。
琉璃心中無聲一嘆,低頭喚道:“皇上。”
以前琉璃進宮,朱儆都會喜喜歡歡迎上去,兩個人之間仿佛并無隔閡。
而且琉璃第一次進宮是随着馮夫人的,那時候她還癡愚之名在外,所以并沒有對朱儆行禮,而朱儆也不以為忤。
此刻突然回想起來,不僅僅是那一次,此後琉璃每次進宮,或者見了他,都不曾行過朝拜之禮。
最離奇的是,自己竟從來沒覺着有什麽不同,更加沒想過什麽失儀欺君之類。
直到現在,因為範垣的事,他改變了心境,默然注視間,才想到了這一節。
朱儆猛然間想起這所有,心中暗自驚疑。
“你、”如骨鲠在喉,朱儆咽了口唾沫,突地問道:“你見了朕,為何不跪?”
琉璃一愣。
原來這會兒琉璃滿心想到的都是範垣如何,猝不及防給朱儆問了這句,便擡頭驚看着他。
她當然不能跪,甚至從來沒想過要跪。
她見了鄭氏,見了嚴妃,可以行禮,畢竟她們曾經同是先帝後宮,且都是琉璃叫過姐姐的人,向她們屈一屈膝,不算什麽。
但是朱儆……并不只是屈膝那麽簡單。
而別人縱不知道,琉璃自己心中清楚,母親跪兒子,這是無論如何也不能任由發生的事。
當初仗着“癡愚”的名,幸而朱儆也小,尚能蒙混過去,此後又熟絡的很,朱儆從沒在意計較這些,而琉璃也漸漸忘懷了。
沒想到在這時候卻翻了出來。
琉璃驚異地望着朱儆。
如果是其他人,經過皇帝這般質問,只怕立刻就要跪倒在地。
但琉璃并沒有動。
朱儆看的明白,她的目光之中并沒有畏懼,惶恐,而只是驚愕,意外,不能相信,甚至還有隐約的悲感。
朱儆的心沒來由跳了幾下,終于不等琉璃回答,便轉開頭去:“罷了,你進宮來,是為了少傅的事嗎?”
琉璃才慢慢地低下頭去:“是。”
朱儆看着桌上的鎮紙玉獅子,上次給明澈摔壞了的一角從未這樣醒目刺眼。
朱儆道:“那你可清楚了事情的來龍去脈嗎?”
琉璃搖頭。
朱儆移開目光:“鄭氏夫人身死,少傅是最大的兇嫌,先前鄭國公跟家人進宮,求朕為他們主持公道。鄭氏夫人畢竟曾是皇後,事發又是在宮裏,朕……絕不能姑息。你可明白?”
琉璃道:“是,我明白。”
朱儆見她神色平靜,并沒有哭哭啼啼的樣子,便又說道:“好。所以為了免得衆人說朕偏袒大臣,所以只能委屈少傅暫時在宮中配合大理寺跟內廷司的調查。你……可想要見見他?”
“是。”琉璃的回答仍很簡單。
朱儆看着她鎮定的神色,聽着她的回答,不知為何竟生生地品出了一絲疏離。
小皇帝心裏隐隐地有一絲火氣,只不知該向誰發洩,把那玉獅子捏在掌心,用了幾分力,朱儆才說道:“純兒,有一句話朕得告訴你,現在雖只是調查,但如果真的查明了範垣跟鄭氏夫人的死有關,朕也是、絕不放過的。”
琉璃的心有些微涼,她定了定神才道:“皇上,我……我相信、四爺他絕不是、不是兇手。”
朱儆擰眉:“你是想維護他?”
“不是維護,”琉璃低下頭:“我只是,相信四爺的為人,他絕不會害鄭氏夫人。”
凡事都要有個因,假如範垣毒害自己,琉璃是知道原因的——畢竟她辜負範垣良多,他心中的恨無法按捺也是有的。
但對鄭氏?一個廢後,一個在後宮安然過了這許多年的局外人,好端端的,範垣跟她過不去幹什麽。
何況縱然真有心過不去,以範垣的身份,又何須親自動手,而且還給人撞個正着。
如此不上臺面的低級行事,除了之前鄭宰思大膽提出的那個建議外,就只有遭人陷害一個可以解釋了。
琉璃在麟德殿的偏殿見到了範垣。
此刻宮中已經上了燈,燈影幽淡中,範垣坐在長桌之後,正在看一本書。
琉璃一眼看見他,竟不由地想起了前世在大理寺诏獄,望見的那個瘦骨嶙峋的背影。
可是此刻他的神色如此安然,就像是無事發生一樣。
琉璃盯着他,心裏說不出的滋味,她在朱儆面前信誓旦旦的說相信範垣,但是現在看着這個人,卻仍是猜不透他心中到底想些什麽。
她慢慢地停下腳步,就在這時候,範垣擡眸。
燈影下,鳳眼微挑,這雙眸子裏原本流露出的是清晰的銳色,但就在看見琉璃的一剎那,明銳的光芒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淺淺溫柔的笑意。
琉璃更加不能動了。
範垣起身,幾步來到她的跟前兒,笑着一搖頭:“我就知道你忍不住,一定不會乖乖地等在家裏。”
琉璃聽了這句,鼻子即刻酸了。偏說不出話。
範垣攏着她的肩,一手攬在腰間:“怎麽了?”
琉璃将他推開,自己後退:“你問我怎麽了?你這卻是怎麽了?”
外頭衆人都因為他瘋了,養謙更是一整天不住腳,他卻像是沒事人一樣問“怎麽了”。
鳳眼眨了眨,範垣會意道:“不是和你說了麽?不必擔心。”
琉璃望着他氣定神閑的樣子,忍不住上前一步,握拳揮手,望他身上打去。
範垣任由她打了十幾下,自然是絲毫不疼,只是擔心她手疼,覺着她發洩的差不多了,才将她的拳握在掌心:“好了。”
琉璃低下頭,喘了會兒,才低低地啞聲說道:“先前……你被下大理寺诏獄,是不是你自己的設計?”
範垣微怔,琉璃擡頭:“是不是?!”
範垣道:“又是鄭宰思告訴你的?”
琉璃見他反問,心頭發緊:“這麽說,是真的?”
“你就這麽相信他的話?”
“我不只是相信他的話,我還是回想起來,覺着……”
範垣舉手輕輕地捂住她的嘴,悄然看了一眼旁邊,偏殿深深處。
琉璃方才激動,聲音提高了些,如今對上他的眼神,知道必有人暗中窺聽,便不再說下去。
她默默地挪開範垣的手:“你只告訴我,是不是真的。”
範垣道:“是。”
琉璃用盡全身力氣推了他一把,卻給範垣握着手腕,不由分說緊緊抱在懷中。
琉璃試圖掙紮,卻聽範垣在耳畔說道:“你只當我是故意設計你,可你想想在那種情形下我該如何,坐以待斃?不,我不是故意設計,我只是将計就計,有所準備罷了。”
琉璃的淚落了下來:“有所準備?這麽說,你早就知道我會聽那些人的話……”
“是。”範垣不等她說完,便回答道,“我早就料到。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你的性情,如果沒有朱儆,你或許不至于對我那麽狠,但為了那小孩子,你什麽做不出來?……我就更不算什麽了。對不對。”
琉璃竟無言以對,範垣道:“但你可知道,就算篤定你會不留情面,我心裏還存着一絲希冀,我盼着你會懂我,會懂我不會有異心,會懂我對你的……對你的情意,但是、畢竟是我多想了。”
眼淚啪啦啦地打落下來,都落在他胸前的衣裳上。
“我雖算中了你,但你真的做出來後,我心裏卻又真的極為失望,”範垣垂眸望着懷中的琉璃,“所以在那時候我曾經想過一了百了,但是……但是你知不知道,就算被關了兩個月零六天,在那難熬的一天天裏,我卻沒有一天一刻不想到你的,他們催促我快些動手,遲則生更大之變,但我不想,我仍是想等下去,終于,你去了,就像是我的苦等終于有了結果。”
琉璃聽到這裏,才慢慢地擡起頭來。
範垣凝視着眼前這雙帶淚的眼睛:“我知道你要來的時候,心裏想過一千次一萬次,只要一見到你,就要殺了你,就要立即讓你死在我的手中,讓你後悔。但當你真正站在我跟前兒的時候,我又不舍得,我竟下不了手……也是那時候我知道自己無藥可救了,師妹,琉璃。”
他的聲音像是耳語,低沉地傳入琉璃耳中,直直地送到心上。
琉璃放棄了掙紮,慢慢地靠在範垣的胸口。
良久,琉璃才哽咽着問道:“那時候給我下毒的,不是你,對不對?”
過了半天,才聽見範垣回答:“不是我。”
琉璃吸了吸鼻子:“那麽……是誰?”
範垣轉開頭去,看向殿門外。
“你倒是說呀!”琉璃心焦,忽地又想到一件事:“聽說毒死鄭氏夫人的,跟害死我的是一樣的毒,那害死她的人,就是害我的兇手了?”
範垣不答。
琉璃晃動他的手臂:“那時候你承認說是你,是給那個人打掩護嗎?”
此刻範垣的沉默,卻像是一種默認。跟最後的堅持。
琉璃有些心驚,忙強自鎮定,低低問:“師兄,那人到底是誰?你為什麽寧肯承認是你自己……你終不成是為了讓我死也要恨着你?”
範垣終于答道:“我絕不是想讓你恨我。只是因為那個人,我不能說。”
琉璃急道:“但是你現在必須要說,現在儆兒懷疑是你毒害了鄭氏,甚至毒害了……你一定得說。”
範垣籲了口氣:“那如果我告訴你,鄭氏是自戕呢?”
琉璃聽了這句,驚呆了。
“什麽?”她有些語無倫次,“可……為什麽?!”
“為了讓我背黑鍋,也為了引出過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