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看燈
等琉璃回到殿內的時候,鄭氏已經不在。
陳沖向着她悄悄擺了擺手,琉璃走到床邊,見朱儆仿佛睡着了,枕頭旁邊還放着那個布老虎,朱儆的頭微微地歪着,臉頰蹭在那布老虎的頭上,相依相偎一樣。
琉璃抿嘴一笑,問陳沖道:“皇上睡了多久了?”
陳沖道:“才睡了半刻鐘。”
琉璃點點頭,走到跟前兒又細看了會兒,見朱儆睡容恬靜,她目不轉睛地看着,心裏十分喜歡,恨不得上前抱住,只好按捺着,小心地給朱儆掖了掖被角。
陳沖看她不言不語地只管望着朱儆,便小聲說道:“皇上已經安睡了,夫人不如也回去安歇。”
琉璃應了聲,又看了半晌,才依依不舍地起身欲走。
正轉身時候,朱儆卻突然動了動,口中不安地喃喃叫道:“護駕,護駕!”小手亂抓。
琉璃想也不想,忙又輕輕地握住朱儆的小手,一手攏着朱儆的小臉,溫柔安撫。
如此一來,朱儆才又安靜下來。
這天直到半夜,朱儆總算安睡過去,琉璃也早困倦不堪,伏在榻邊朦朦胧胧地睡着了。
子時已經過了,殿內雖有爐火,卻仍是寒津津地,陳沖已叫宮女拿了一襲毛大氅來給琉璃披在身上,但卻擋不住那浸浸寒意。
陳沖掂掇半晌,終于悄無聲息地靠近過來,俯身低聲喚道:“夫人,夫人?”
琉璃睜開眼睛,懵懂不知何事,陳沖笑說:“皇上安睡了,夫人也回去睡吧,下半夜越發涼了,夫人的身子也是極要緊的。”
琉璃回頭看看朱儆,果然見他睡得沉了,鼻息沉穩,她雖然困累,可看了這孩子睡着的模樣,卻竟一眼也舍不得挪開,更加不忍離去了,只顧細細打量。
陳沖明白她的心意,又陪笑道:“夫人養足了精神,明兒也才好陪皇上呀,不然累乏的很了,明兒犯困是小事,若是勞累病了的話,皇上也該不安了,連首輔大人也要擔心的。”
琉璃聽了這幾句勸,都在心坎上,于是便聽了他的話,起身去偏殿歇息了。
***
次日琉璃睡醒的時候,朱儆已經早朝完了,正在禦書房裏跟幾個內閣輔臣議事。
琉璃洗漱完了,又先吃了早膳,心裏惦記着朱儆,便出了寝殿,沿着廊下而行,眼見着昔日的亭臺樓閣,且走且看,不覺走的遠了。
正想要沿路回去,卻見前方有幾個小太監魚貫而來,看打扮像是低級粗使的。
琉璃不以為意,誰知正轉身間,瞧見其中一個眼熟,她回頭看了一眼,問身邊跟随的小太監道:“那個……不是先前跟着皇上身邊的嗎?”
此刻陪着琉璃的,是陳沖的心腹宦官,最是伶俐不過的,忙道:“夫人眼力真好,他之前的确是跟在皇上身邊的,叫趙添的。”
琉璃立刻也想起來,之前朱儆曾念叨過,那圓兒二號還是趙添給他找來的呢。
琉璃忙問:“他怎麽反倒降了,是做錯了什麽?”
那小宦官道:“奴婢們也不清楚,只依稀聽着像是之前有一件事做差了,才去了庫房的。”
這會兒那一隊內侍也走了過來,正經過的時候,趙添看了琉璃一眼,眼中透出些驚喜之色,動了動嘴唇,卻終究不敢出聲,只又低下頭跟着衆人去了。
琉璃不明所以,見這小宦官也說不上什麽來,就也沒有繼續問。
于是往回而行,正走間,那小宦官道:“咦,是太妃娘娘。”
琉璃擡頭看時,果然見是嚴雪,身後跟着幾個宮女跟嬷嬷,緩步走了過來。琉璃本也惦記着她的傷,如今見她舉止如常,自然是大好了。
兩下相見,琉璃行了禮,嚴雪說道:“範夫人好悠閑自在啊。”
琉璃見了鄭氏,心裏還有些隐隐地不安,但是對嚴雪的印象向來很好,又知道她生性冷淡,如今聽她口吻淡淡的,琉璃卻不以為意,只說道:“一向不曾見着,娘娘可大安了?”
嚴雪道:“勞你記挂,還死不了。”
琉璃聽她毫不避忌,不禁微微一笑。
不料嚴雪瞧着她的淺笑,頓時皺眉:“你笑什麽?”
這若是在以前,琉璃一定要勸她不要總是“死呀活的”,但如今身份不同了,倒是不好再說的那樣親昵。
琉璃便笑回道:“太妃實在是诙諧,很愛說笑。”
嚴雪冷然不為所動,道:“原來我是說笑麽?我怎麽不知道。”
琉璃聽她語氣很不對,便不做聲了。
嚴雪瞥她一眼,往旁邊走開了兩步,她身後那些宮人卻并沒有挪步,只等在原地。
嚴雪回頭看了琉璃一眼,琉璃會意,便也跟着走了過去。嚴雪才問道:“先前皇上在宮外遇刺,聽說範大人傷的不輕,連夫人你也……如今已經好了麽?”
琉璃見她突然說起這個來,便道:“菩薩庇佑,已經都好了。”
嚴雪盯着她,眨了眨眼,突然問:“我聽說少傅傷的很重,現在沒妨礙了?”
琉璃道:“是,傷都愈合了。”
嚴雪問道:“他的傷在哪裏?”
“是……是在肩頭的地方。”
嚴雪已經聽出琉璃的口吻有些遲疑,便冷笑道:“怎麽夫人好像拿不準似的,難道你沒見過?”
琉璃低頭。嚴雪詫異:“真的沒有見過?”
琉璃才說道:“是,四爺不叫我看。”
嚴雪蹙眉瞪着她,過了半晌才道:“原來如此,是他用心良苦啊。”
說了這句,臉上又掠過些嫌惡的表情:“你果然是他心尖兒上的人,他的傷必然很重,所以不肯讓你過目,免得你受了驚吓罷了。”
琉璃自然明白範垣的确是這個用意,可是嚴雪居然只聽了一句就能猜出來,倒是讓她覺着意外。
可是這語氣,倒像是……
琉璃怔怔地看着嚴雪,心裏突然想起之前鄭宰思跟她提的:說範垣跟嚴雪早就相識。
兩個人面面相觑,這一刻,嚴太妃看着琉璃似渾然無心的樣子,心中卻更加煩亂。
嚴雪冷笑了幾聲:“真是稀罕,尋來找去,竟看中了這樣的人。”
琉璃聽出她的弦外之音:“太妃,在說什麽?”
嚴雪上下掃了她一眼,轉開頭去:“沒什麽只是覺着你好……”一句話沒說完,便戛然止住。
琉璃見她突然停下來,不知何故:“好什麽?”
嚴雪擰眉,猛地回頭瞪向琉璃,眼中竟透出怒色。
琉璃雖隐隐察覺她對自己不抱好感,但突然對上嚴雪含怒的雙眼,仍是吓了一跳。
以前是陳琉璃的時候,她印象裏的嚴雪,從來都是淡淡冷冷的,從沒什麽過分的大喜大悲,大驚大怒,如今忽然看見嚴雪生氣的樣子,實在大為意外。
琉璃不曉得自己到底怎麽了才惹她這樣生氣,嚴雪卻走前一步,近距離盯着琉璃的雙眼,突然她道:“我明白了。”
“太妃,明白什麽?”琉璃有些忐忑。
嚴雪道:“我明白範大人為什麽會喜歡你了。”
琉璃的心竟噗噗亂跳:“為、為什麽?”
嚴雪卻并不回答,只是緊緊地盯着她。
琉璃給她看的心慌,又覺着此刻的嚴雪跟自己記憶裏的那個大相徑庭,便不想再在這裏逗留下去。
琉璃便道:“這裏有些冷,太妃還是早些回宮去吧。我也告退了。”
這邊兒琉璃才要走,嚴雪道:“之前你們範府裏毒死了人的事,你總該知道吧。”
琉璃聽了這句,回頭看向嚴雪,不知她怎麽毫無預兆地提起這個。
嚴雪道:“範大人跟你說過沒有,他把宮裏幾乎攪了個底朝天。”
琉璃點頭,又搖搖頭。
“我聽說你們府裏捉到了真兇,只可惜是個替罪羊。”
見琉璃并沒有意外的表情,嚴雪笑道:“你果然也知道了,是範垣告訴你的?”
琉璃道:“是我猜的。”
“他沒跟你說過?”嚴雪挑眉:“那你可知是誰下的毒?”
琉璃并沒有回答,看着嚴雪的眼神,心裏有一種奇怪的預感。
嚴雪道:“他也沒跟你說過,對不對?”
琉璃不語,嚴雪笑道:“你倒是沉得住氣,是誰處心積慮的想要害你?這種性命攸關的大事怎不跟他問明白呢?”
琉璃道:“太妃……難道知道?”
嚴雪慢條斯理道:“我當然知道。”
琉璃問道:“那,是誰下的毒想要害我?”
嚴雪緩步走到白玉欄杆旁邊,扶着欄杆回頭望着琉璃,她微微眯起雙眼,輕聲回答:“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你說什麽?”琉璃屏住呼吸。
嚴雪笑道:“怎麽了?”
琉璃搖頭,隔了會兒才說道:“不,這不可能。”
“怎不可能?”
“太妃、太妃為什麽要這樣做?我跟太妃無冤無仇。”
嚴雪打量着她,仰頭笑道:“真是天真的可愛,男人難道都喜歡這樣的?她是,你也是……”
琉璃皺眉,嚴雪卻又斂了笑容,道:“你當然跟我無冤無仇,只是我自己讨厭你罷了。”
“我還是不懂。”
嚴雪嗤笑了聲:“我懶得跟你多費口舌,你如果想知道,不如就去問範大人,試試看他會不會告訴你。”
莞爾一笑,嚴雪邁步要走,卻突然又停了下來,原來是琉璃握住了她的手腕。
嚴雪扭頭:“你好大的膽子,還不放開?”
琉璃只管看着她的眼睛:“真的是你?可你為什麽要這樣做?我自诩并沒有得罪姐姐,你又為什麽會讨厭我?”
嚴雪眼中的嫌惡幾乎要滿溢出來,眼神幾度變幻,終于回答:“你問我為什麽讨厭你?我只是看不起……一個膚淺可憎的贗品罷了。”
“贗品?”琉璃更加摸不着頭腦,但同時又看的出,嚴雪對自己的讨厭可是無法假裝的。
嚴雪道:“要不是差不多的贗品,他會喜歡到這種地步?原來我是錯怪了他,倒不是他喜新厭舊,而是瘋魔了,自欺欺人罷了,至于你……你不配!”
說到這裏,嚴雪将手用力一抖,把琉璃的手甩落。
邁步要走的時候,嚴雪似想起了什麽,她回過頭來望着琉璃道:“對了,你覺着,範垣為什麽不把是我下毒的事告訴你?”
琉璃不語。
嚴雪突然露出奇異的笑容:“因為他擔心你從此會記恨我,知道為什麽嗎?因為我跟範垣從很久之前就認得,早在……我還沒進端王府之前,我們就‘交情匪淺’了。不得不說,首輔大人是個極長情的人呢。”
嚴雪說完,笑看了琉璃一眼,邁步去了,那些宮女太監們也都衆星捧月地尾随她而去。
這邊琉璃兀自站在原地發呆,心裏回味着嚴雪說“交情匪淺”四個字時候那意味深長的表情。
跟随她的小太監忙走過來:“夫人,太妃娘娘跟您說什麽了?”
琉璃無法回答,小太監道:“說來也怪,太妃從來跟誰都不親近的,不知為什麽偏跟您投緣,竟說了這許久的話。”
琉璃只是苦笑。
那小太監嘆了口氣,又悄悄地說道:“說來太妃也是可憐的,之前她的心腹宮女挽緒姐姐不知為什麽竟自缢身亡了。太妃娘娘病了好幾天呢。”
琉璃更沒聽說此事:“什麽?”
***
就在嚴雪攔下琉璃說話的時候,禦書房中,內閣回禀的,卻是先前街頭行刺之事。
經過這連月來的追查,漸漸鎖定了刺客的身份。
之前街頭一場混戰,刺客死了六人,有一人身受重傷,成為活口。
那逃走的弓箭手卻如泥牛入海,毫無蹤跡。
大理寺的人嚴刑審問,拷打了數日,活口才供認了,原來他們都是死士,只聽從領頭的指揮命令罷了,且這首領也十分神秘,從不暴露自己的身份,唯一可用的線索是一處他們落腳的地方。
因為之前收拾現場的時候,鄭宰思命令對外宣稱刺客都已經死了,所以外界從不知道還有個活口在大理寺裏秘密審訊。
假如那刺客首領不知道自己還有手下活着且供認了他們的落腳之處,那還有一線希望可以捉到此人。
所以大理寺派了秘密細作,前往那活口所說的客棧裏埋伏,想要碰一碰運氣,果然在潛伏了半個月後,終于找到了一個可疑的人。
那人是來自南方的一個客商,只是雖說是客商,卻并沒有緊着做什麽買賣,據掌櫃的交代,之前來的時候帶了有八名打雜的手下人,可前陣子突然都不見了,如今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本來大理寺要立刻動手拿人,鄭宰思卻喝止了,沒有叫輕舉妄動。
按照鄭宰思的說法是,事發之後此人居然還未離開,一或者是他太有恃無恐覺着官府找不到這裏來,第二個原因,或許是這個客棧對他而言還有別的用途。
果然在潛伏了一段時間後,發現這人接了他的一個新的同伴。
在兩人碰面的那瞬間,其中一個大理寺的差官突然認出了其中一個是誰,當即發了暗號,埋伏的衆人一湧而出,将兩人拿下。
原來這住在客棧裏的那人,的确正是刺客的首領,也正是那天的弓箭手,跟他接頭的這個,卻是新進京的,但這個人的身份卻非同一般。
這人曾經是南安王身邊的一名詹士,以前南安王進京的時候,此人曾跟在身旁的。
兩人被拿下之後,那詹士先是矢口否認自己的身份,後來被喝破身份,只得招認,可卻絕不承認行刺之事,只說上京來是為了私事交際,并無別的意思,跟那刺客首領原先也不認識。
另一名弓箭手卻在受刑之後,終于吐露了是南安王命他召集死士,刺殺小皇帝的。
詹士聽說後,也只得招認了。
大理寺将這結果呈報到內閣,內閣又向朱儆禀明。
在小皇帝的心目中,“南安王”三個字可謂心腹大患。
畢竟從他小的時候,跟琉璃兩人母子相依,就時常聽說“南安王”要上京來取他而代之的傳聞。
那時候朱儆年幼不懂,覺着這個皇帝自己做不做都一樣,何況南安王是親戚,就算他來做皇帝,只要自己跟母後在一起就滿足了,也沒什麽不好的。
卻是範垣給他講了些自古以來帝王家父子、母子、兄弟等之間為争奪皇位手足相殘的例子,一個個都是血淋淋的,動辄千百條性命牽扯在內。
如果只是故事倒也罷了,偏偏都是史書上記載,不容置疑的。
這才把朱儆給吓醒了。知道這個皇帝假如自己不當的嚴重性。
如今又聽說南安王,朱儆怒道:“實在可恨,朕沒想難為他,他倒是容不下朕了,既然如此,倒不如……”
徐廉忙道:“皇上!”
朱儆看向徐閣老,徐廉道:“如今南邊的土司之變才平靖下來,且南安王向來也安靜不生事,這刺殺之舉行的突兀,還要再仔細詳查才好。如果因此而突然發難,若是南安王臣服倒也罷了,若是因此讓他覺着朝廷容不下他,另行生變,反而不好。”
朱儆道:“閣老覺着他會起兵?”
徐廉道:“這只是臣大膽的想法,但畢竟山高皇帝遠,南邊經過先前那場大戰,實在有些禁不起折騰了,所以為穩妥起見,不如先行安撫,暗地裏詳查,如果查明妥當,再派專人前往南邊,最好是神不知鬼不覺的行事,不動一兵一卒才是最好。”
朱儆聽到這裏,就問範垣:“少傅你覺着呢?”
範垣點頭道:“臣也覺着徐閣老所言甚是穩妥。”
朱儆道:“既然如此,那就依照徐閣老意見行事。”
這件事暫時告一段落,衆人才都退下,只有範垣留了下來。
朱儆正要回去,聞言說道:“少傅你怎麽還不走?”
範垣道:“皇上知道的。”
朱儆愕然道:“你又想把純兒早點帶出宮去?”
範垣難得地微微一笑:“謝皇上體恤。”
朱儆本來要多留琉璃兩日,不期然看見範垣這笑,自己微怔,竟不忍再跟他耍賴了。
當下兩人出了禦書房往回而行,将到寝殿的時候,遠遠地看見前方一堆人,朱儆矮小,一時沒看清,倒是範垣看的明白。
兩人還沒到跟前的時候,嚴雪已經帶人走了,只剩下琉璃。
朱儆問她先前跟嚴太妃說些什麽,琉璃只說是閑聊罷了,但話雖如此,面上卻有些恍惚。
因範垣在旁邊,朱儆不便挽留,便許他二人告退。
且說範垣同琉璃出了宮,乘車返回。
車行半道,範垣見琉璃心事重重的,也不做聲,便問:“先前嚴太妃跟你說什麽了?”
琉璃是個藏不住心事的,方才忍了半路,已經有些按捺不住,聽範垣主動問起來,便忍不住問:“師兄,禦膳房點心的那件事,到底是怎麽解決的?”
範垣早疑心嚴雪在這件事上多嘴,只是想不到嚴雪真的能做出來。
範垣便也不再隐瞞,把實情跟琉璃說了一遍,道:“之前因為她受了傷,皇上開恩,把那挽緒宮女送回去照顧,但就在那幾日裏,挽緒自缢,留下遺言,說是她自作主張下了毒的。”
琉璃道:“方才,嚴姐姐說是她自個兒想毒害、毒害我。”
範垣道:“我先前也是這樣懷疑,所以那天才去黛煙宮裏見她,就是為了詢問此事。”
琉璃瞠目結舌,又有點心涼:“真的是她嗎?因為讨厭我所以才下毒的?可為什麽這麽讨厭我?”
這話範垣無法回答,嚴雪多半是在嫉妒,又叫他怎麽說。
琉璃又問:“那你為什麽之前不告訴我,這件事跟嚴太妃有關?”
範垣沉默。
琉璃咽了口唾沫:“你是怕我生她的氣,是想護着她嗎?”
範垣這才察覺她的語氣有些古怪。
琉璃見他不回答,又問:“師兄先前……跟嚴太妃很好嗎?”
範垣擡眸:“你想說什麽?”
琉璃道:“我只是想知道,在她進端王府之前,你跟她、跟她很好?”
“是她又說了什麽?”範垣終于明白。
“不是,是我自己突然想起來……上次你也沒仔細告訴過我。”
範垣凝視着琉璃的眼睛:“我跟你說過了,只是你這會兒又問起來,是在懷疑什麽?”
“沒、沒什麽。”
範垣無聲一嘆,把她攬了過來,想了片刻:“我之所以不告訴你下毒的事跟她有關,是因為知道,她之所以想害‘你’,起因卻也是為了你。”
這前一個“你”,自然是“溫純”,而後一個,則是陳琉璃了。
琉璃轉了個彎才明白過來,茫然道:“怎麽是為了我?”
範垣道:“正像是你所說的,嚴雪在端王府……乃至宮裏,都暗中護着你,她是一心為了你好,而且她、她也明白我對你的心意。”
琉璃臉上微微地發熱:“什麽話,她那時候就知道了?”
範垣道:“是。她都知道。”
琉璃怦然心跳:“是你告訴她的?”
“我何須告訴她。難道她自己還看不出來,那麽多年……”
琉璃低頭不語。範垣道:“她一直以為我只鐘情于陳琉璃,可忽然一轉頭娶了‘溫純’,你叫她怎麽想,她守護了陳琉璃這麽多年,興許是為了你抱打不平罷了。”
琉璃聽到這裏,輕聲說道:“或許還有另一個原因。”
“什麽?”
琉璃回答:“因為她喜歡你。”
範垣緊閉雙唇。
琉璃望着他道:“我說的對不對?嚴姐姐她……喜歡你是不是?”
所以那天在黛煙宮裏,才有所謂“捂不熱”等話,嚴雪對範垣所說的那些話,以及先前她對琉璃所說的那些話,不僅僅只有恨而已,也許,更是求而不得的愛恨交加。
範垣垂了眼皮,拒絕回答。
琉璃望着他的樣子,慢慢伸手在他的臉上撫過:“師兄。”
範垣應了聲,琉璃道:“師兄……喜歡過她嗎?”
眼前兩道濃黑的眉毛皺了起來。
琉璃道:“畢竟,她那麽美,之前先帝都迷住了。不顧非議的非要接進王府,要是你也喜歡她,自然也是理所當然。”
何況人家兩個認識的時候,自己還不知道在哪裏玩泥巴呢。
只是說着,心裏卻禁不住的有些酸澀。
範垣道:“哦?我喜歡她才是理所當然?你是不是還有話沒說?”
琉璃眨眨眼:“什麽話?我不知道。”
範垣笑了笑:“我聽出來了,必然是嚴雪跟你說過了什麽,所以你在疑心我。”
“我沒疑心,只是想知道發生過什麽罷了。”
“發生過什麽?你以為我是先帝?那會兒王爺之尊,所做的只是風流而已?”範垣默然說道,“我那時候什麽也不是,一心只在書本上而已,難道你覺着我還有閑暇去風花雪月?”
那時候他寄住在寺廟裏,所見的只有青燈古佛,耳畔聽見的是禪聲經語,而他領會的是經史子集,所想的只有自己的前途,雖然正是少年青春,卻半點風月之心都不沾染。
對上琉璃清澈的眸子,範垣道:“只有那些沒志氣的,才會沉湎風月美色,大丈夫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那會兒我修身還沒有修好,卻去做那些事,你也太小看我了。”
琉璃聽他冷冷淡淡地說了這些話,卻禁不住要笑:“我不是小看你,只是……只是連我看着嚴姐姐,都覺着這樣的美人,甚是可愛,且王爺都也很愛她,難道王爺就是沒志氣、只貪戀美色的?”
範垣哼道:“我能跟王爺相比?他能三宮六院,我能麽?”
琉璃捂着嘴笑道:“三宮六院雖不可能,三妻六妾卻是不在話下。”
範垣冷眼看她:“你是說真的?”
“庸脂俗粉自然使不得,”琉璃眨眨眼:“可如果真遇上嚴姐姐那樣的……”
範垣眯起雙眼:“你再說一個字試試。”
琉璃望着他,眼神逐漸溫柔下來:是呀,如果他對嚴雪有心,又何必等到這時候。他心中所有的,從來只是……
輕輕地握住範垣的手:“師兄。我知道的。”
範垣微怔,對上她的眸色:“你真的知道?”
琉璃點點頭:“人跟人是不一樣,你跟先帝就不一樣,先帝……”她想了想,嘆道:“先帝從來風流多情。”
範垣瞥着她,轉開頭去。
琉璃道:“怎麽啦?”
“什麽風流多情,不過是輕薄罷了,見一個愛一個。”
琉璃捂住他的嘴。
範垣也知道自己不該這樣說先帝,便嘆了口氣,把琉璃的手團在掌心:“先前你說貪圖美色,其實我也是貪圖的。”
琉璃不解,範垣親了親她的手道:“只不過,我貪戀的只是一個人,鐘情的也只是一個人,除了那個人,世間其他的美色都如皮下白骨,毫無意趣,叫我再難去喜歡。”
所以就算溫純這樣出色之美,就算知道是琉璃,範垣起先還總過不了心頭這道坎,所謂“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他眼中只有陳琉璃一人,所以視其他的都如無物,最後,卻也因為知道是琉璃,眼前的“溫純”才得活色生香起來。
正月十五元宵這日,範垣早就說好了要帶琉璃出外看燈。
畢竟她先前本是個愛玩的性子,只是拘在王府,拘在皇宮,不得自在。
何況先前又出了那件事,倒要趁機讓她散散心才好。
晚間,琉璃只在馮夫人面前略坐了坐,便借口逃了出來,範垣接着她,便乘車往朱雀街而去。
外間燈火闌珊,行人如織,公子仕女,耄耋頑童,各種笑語喧嘩,不絕于耳。
琉璃太久不曾看這種熱鬧了,且又跟範垣在一起,心中的快活幾乎要滿溢出來。
到了朱雀街後,範垣抱了她下地,又怕風冷,替她将風帽兜起來,只露出巴掌大的小臉。
但見兩邊街頭上燈火喧喧,閃閃爍爍,照的一條長街恍若人間天上,行人走在其中,個個快活如神仙。
範垣半攬着琉璃的腰,兩人慢慢而行,沿街看燈,走到街口,又見三五個孩子湊在一起,在地上亂放炮仗,範垣怕吓到琉璃,便把她抱在懷中。
琉璃捂着耳朵,望着地上金花簇簇閃爍,不免想起宮裏的朱儆,便仰頭對範垣道:“若不是儆兒不便出來,帶着他一塊兒該多好。”
範垣笑笑:“這會兒不許想別的了,只是操不夠的心。”
火樹銀花,照出他溫柔的鳳眸,美不勝收,琉璃怔怔地只管看。
範垣垂眸望着她,卻也情難自禁,仿佛一輩子的心願終得滿足,他攬着琉璃的纖腰,在燈火璀璨笑語喧嘩之中,低頭吻了下去。
燈影閃爍中,映出深情一吻,琉璃閉着雙眼,又是緊張,又是快活,慢慢放松下來,漸漸地竟忘了身在何處。
而就在兩人忘情之際,在對面的街頭,并肩而立的三人不約而同地看着這一幕,反應各異。
這三人一個是鄭宰思,一個是溫養謙,另外一位,卻是小侯爺蘇清曉。
原先鄭宰思跟蘇清曉兩人特去了溫家,請了養謙一塊兒出來游玩的,三人且說且看,是蘇清曉遠遠地先看見了琉璃,起初還以為是看錯了,指給了鄭宰思,才認出果然是他們。
鄭宰思便笑道:“我的眼睛都要瞎了,沒想到首輔大人竟有如此雅興。”
溫養謙的臉白了又紅,見他并不是嘲笑之意,便咳嗽了聲,脫口道:“你們想不到的事還多着呢。”說完之後卻又有點後悔。
鄭宰思笑吟吟道:“咱們要不要過去打個招呼?”
蘇清曉很有此意,養謙望着那兩人相攜而行,其美如畫,便嘆了聲:“罷了,何必打擾。叫他們自在就是了。”
鄭宰思挑了挑眉,蘇清曉有些失望,略有不舍地仍看着那邊兒,猛然間雙足立在原地,動彈不得。
鄭宰思見他不動,正要拉住,回頭見是這一幕,震驚之餘,哭笑不得。
其實鄭侍郎跟溫養謙倒也罷了,畢竟都是見識過的,小侯爺卻再想不到,瞪大了雙眼,連話都說不出了。
養謙本能地往前走了兩步,卻又突然回過身來,一手拉着鄭宰思,一手拉着蘇清曉:“咱們走吧。”
鄭宰思笑道:“是是是,這裏的燈已經夠多,不必我們三個再去大煞風景了。”
養謙紅着臉,心裏默默地咒罵範垣。蘇清曉終于跟找回自己的舌頭一樣說道:“你們看見了?首輔大人居然……”
鄭宰思道:“居然這樣有傷風化,是不是?”
蘇清曉點點頭,鄭宰思在他頭上敲了一下:“你懂什麽,這叫……等你成了親就知道了。”
蘇清曉聽見“成親”兩字,眼神一黯,默不做聲,只又回過頭去。
卻見燈影之中,人來人往,範垣卻仍抱着琉璃,相依相偎,缱绻纏綿,猶如畫卷之中,神仙眷侶。
旁邊鄭宰思見小侯爺情緒低落,不禁拉了拉養謙,養謙回頭看了眼,只是一笑。
鄭宰思笑嘆道:“這世上最難得就是後悔藥了。”
養謙道:“別胡說。”
鄭宰思笑道:“你懂什麽。我又不是說他。”說到這裏,禁不住也回頭看了一眼,望着被範垣緊緊護在懷中的琉璃,朦胧之中,眼前卻仿佛出現另一個女子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