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絕情
燭光被風一吹,搖搖曳曳,琉璃睜大雙眼:“你沒睡着?”
範垣俯視着她,問道:“你哥哥走了?”聲音裏仍帶着幾分初醒惺忪之意,卻因為格外的低啞暗沉,反而平添了另一種韻味。
琉璃本要回答走了,然而看他微微發光的雙眼,又聽了這樣的口吻,忙道:“雖然走了,也許待會還要回來的……是了,母親也許會過來。”
範垣見她眼神閃爍,便道:“你又滿口瞎說什麽?”
琉璃道:“哪裏瞎說了?”
範垣将她抱緊了些:“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意思。”
琉璃動彈不得:“你既然醒了,也該回府去了,不能總留在這兒呀,哥哥方才還問起來,我只說你乏了暫時歇會而已。”
範垣道:“我就在這裏留一晚上又怎麽樣?”
琉璃笑道:“按理說姑爺不能随便留下過夜的。”
“什麽理?我看只是你的歪理邪說。”
琉璃扭了扭,為難地求:“四爺,別鬧啦。”
範垣松了手,一翻身坐在旁邊:“你就這樣不情不願,百般推脫,我怎麽覺着自個兒仿佛是個叫花子,得百般哀求。”
琉璃起先不解,繼而忍不住笑道:“哪裏有你這樣的叫花子,你又哪裏是哀求什麽了,随時随地,一言不合便是強搶。”
範垣忍着笑道:“你若乖乖的給了,又何必我硬搶?”
琉璃坐起來,稍微把有些淩亂的衣裳收拾了一番,又跪坐在他身邊,給他整理衣襟,系帶。
一邊說道:“你這話就不通的很,我給不給是我樂意,我不願意你就要搶不成?你這還是叫花子呢,簡直就是強盜。”
範垣見她細心體貼地給自己打理,十指纖纖,不由握在手中,輕輕地親了一下:“就算是強盜,也是給你逼上梁山的。”
琉璃縮手,不敢再跟他說笑,想了想,又問道:“先前你說搬出府的事,是真的麽?”
範垣道:“其實我早就有這個意思,先前也曾跟姨媽說過,只是你們不肯,姨娘也不肯,就罷了。誰知道又鬧出這件事來,你是親眼見到的,如果不是你在跟前,會鬧成什麽樣?也不能就說以後不會再有類似的事發生,不是每一次都能給人及時攔阻開解的。而且府裏畢竟人多手雜,你在那裏我也是不放心的,索性就借着這個機會挑明了,順勢搬出去幹淨。”
琉璃嘆道:“母親跟哥哥都叫我勸勸你,可我知道你一旦下了決心,等閑是不會再改的。只是姨娘那邊你要怎麽辦,若是她執意不肯走呢?”
範垣垂了眼皮:“我說過,我能管的就管,管不了的,我也只能……”
琉璃忙捂住他的嘴:“別說這些賭氣的話,我知道你心裏不是這樣的。”
範垣握住她的手:“師妹……”
琉璃應了聲,範垣默默地凝視着她的雙眼,就像是兩人的心意相通,範垣道:“我不是賭氣的話,橫豎,只要你在我身邊兒,我就、就很足了。”
琉璃回看着他,眼前的這雙鳳眸,曾經一度引發她的噩夢。在她榮升皇太後的那段日子裏,耳邊聽着種種诋毀之詞,也漸漸覺着範垣看自己的眼神充滿了“殺氣”,直到重活一回,又了解他的苦心深情後才明白,那又哪裏是什麽殺氣,是他恨愛交加,漸漸藏不住的對她的……
琉璃緩緩靠在範垣懷中,喃喃喚道:“師兄,這次、這次我再不會離開你了。”
範垣垂首,在她鬓邊輕輕地蹭了蹭,又輕吻她的臉頰:“我知道。”
***
且說黛煙宮中,嚴太妃因為臂上的燙傷,無法安枕。
就算太醫已經用了鎮痛的藥,只是那藥粉撒上去後,過不多時,便很快就給滲出的血水沖了下來,而當藥粉灑落的時候,那種痛卻也是無法形容的,如此,這一次次的撒藥就如同刑罰一樣,令人無法忍受。
嚴太妃的臉上已毫無血色,嘴唇都給自己無意中咬破了。
只是她為人十分的堅韌,就算如此,也并不曾呼一聲痛。
太妃身邊的嬷嬷見她疼得輾轉反側,渾身發抖,汗流不止的,急得熱鍋上的螞蟻一樣,不知如何是好。
嚴太妃疼的死去活來,意識也有些恍惚,幾乎不清楚現在人在何處,一時像是在市井裏的那清寒小屋,一時又像是在端王府,眼前也有個人影晃來晃去,竟不知是端王,還是範垣。
嚴太妃眼睜睜看着那人影,不禁苦笑。
自從投身風塵後,多少回迎來送往,對于男女之間的事幾乎本能地十分厭倦,也有很多客人“愛”她。
有人愛她愛的一擲千金,日夜沉迷,也有信誓旦旦在她面前表示非卿不娶的,還有想把她迎進門當小老婆,或者休了家裏糟糠把她扶正的。
起初嚴雪不開眼的時候,面對那些賭咒發誓的臉,也曾有過一兩次的動容,但很快,那些男子便都紛紛露出了真面目,他們所貪圖的,無非只是她的身體而已。
後來那個試圖強取豪奪的程達京小舅子,不過是表現的赤果直白了一些而已,其實那些人跟他也不過是殊途同歸。
甚至端王,看似是個溫存體貼的,且又身份尊貴,京城裏那些有頭臉的青樓女子,哪個不眼巴巴地盼着能給端王青睐一眼,但端王偏看上了她。
對于端王的垂青,那會子的嚴雪,心裏卻是說不出的煩悶。
她原本該極為知足,畢竟以她的出身,就算此刻再清白,也終究有年紀大了的一天,終究也是壞了名聲,哪裏會有好人家想要,最好的下場,或者嫁給個小門小戶的當個主母,或者與人做妾。
能跟端王攀上關系,簡直似是她幾世修來的福分,莫說是青樓女子,就算是清白人家的女孩兒或者那些大家閨秀們,都眼熱的很。
所以在端王表現出對她的喜歡之後,嚴雪始終欲拒還迎,并不對端王十分親近,衆人大惑不解,紛紛認為她是故意耍手段而已。
殊不知,對嚴雪來說,端王自然是極好的恩客跟“一把傘”,能給她遮風擋雨,還能提升她的身價,但另一方面,嚴雪在跟端王相識的第一天,她的心裏似乎就有一個預感,她注定逃不脫了,這個看似溫柔風流的王爺,雖始終對她以禮相待,卻絕對并不只是表面上看來這樣“淡然随意”。
而如果跟端王牽扯不清,那在她心底的另一個人,就也注定再也不能夠有什麽了。
只是嚴雪雖然預感到自己逃不脫跟端王的羁絆,卻着實想不到,自己會是以那種方式跳到端王手裏。
甚至可以說,是被那個人一手把她推到了端王懷中的。
那雙無情的鳳眸在眼前晃動,嚴太妃凝視着,不禁喃喃說道:“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恍惚中,有人道:“阿彌陀佛,怎麽傷的如此嚴重?”
是個有些熟悉的女聲。
嚴太妃卻一時想不起曾在哪裏聽過這個聲音,隐隐地老嬷嬷道:“是給滾水不小心燙傷了的。”
先前那人道:“怎麽都沒有塗藥呢?”
“已經塗了好幾回了,只是塗上後就又給沖了下來,太醫又說這燙傷是不能包紮的。”
那人道:“我聽說有一種鹿血合的藥膏,治療這傷最好,怎麽沒用?”
嬷嬷答不上來,卻聽是太醫的聲音道:“禀娘娘,起先太皇太後在的時候,憐惜那鹿受苦,不許再割鹿放血,所以竟沒有備那種藥。”
“哦……是了,我一時忘了,我倒也聽過有這件事,還聽說把那養着取膽的熊也都赦了呢,這卻是先皇太後的大善心了,阿彌陀佛,善哉,她做了這許多好事,此刻應該早已經早登極樂,成為不死法身了。”
嚴雪模模糊糊聽到這裏,心頭猛然驚醒,終于明白這在自己榻前的是何人了。
她試着睜開雙眼,依稀看到一個極為素淡的影子,若隐若現地在面前。
只聽那影子沉聲又道:“衆生皆苦,如今太妃遭受這等苦楚,怎好不緊着救治,且這燙傷非比尋常,一旦耽擱,誰知道會鬧出什麽大事來。卻也顧不得了,先皇太後向來慈悲,自然也不忍看太妃如此受苦,你們不用再忌諱違抗了她的遺命,只快快地去便宜行事,如果皇上責怪起來,就只說是我說的罷了。”
太醫聽了,只得答應,便退了出去,想法兒炮制藥去了。
嚴雪定定地看着那影子,輕聲喚道:“娘娘?”
眼前的人微微地轉過身來,宮燈的光芒下,照出一張有些寡淡的臉,因常年的吃齋茹素,先前的廢後鄭氏的身形比沒有辭去鳳位前更消瘦了許多,原本秀美的臉也多添了幾分肅穆莊嚴。
她凝視着嚴雪,終于微微一笑,笑容給這張令人有些生畏的臉上多了幾分慈藹:“妹妹醒了?”鄭氏俯身,輕輕地在嚴雪的手上握了握。
嚴太妃看着這張恍若隔世的臉,也想回給她一個笑容,但過于強烈的劇痛已經讓她的神經都麻痹了,竟然笑不出來,只是身不由己地望着鄭氏,掙紮着微弱說道:“您……怎麽來了?”
鄭氏半帶哀憐地看着她:“我如何能不來?我今兒念經的時候,一陣陣地心血湧動,總覺着會出什麽事兒,果然便聽人說你傷着了,自然是要來看看的。”
嚴雪喃喃道:“請、恕我無禮了。”
鄭氏溫聲道:“說的哪裏的傻話?沒什麽比你好好養身子,快些傷愈好轉起來更要緊的了。你放心,等太醫制好了藥,就很快不疼了。我回去後,也會多給你念幾卷經,讓菩薩保佑你快快的好起來。”
鄭氏說罷,又握了握嚴雪的手:“你好生歇着吧,我改日再來探望你。”說完後,便自去了。
鄭氏去後,嚴雪如在夢中,分不清廢後到底是來過,或者還是自己疼極之際生出的臆想而已。
她輾轉之中,終于熬到了後半夜,太醫終于得了鄭氏所說的鹿血膏回來,給嚴雪厚厚地在手臂上敷了一層。
這鹿血性最熱,其中卻加了清涼的龍腦、薄荷等,用秘法熬制,對付燙傷最為有效,一面是以毒攻毒的法子,另一面卻也能清涼鎮痛,加上藥膏極黏,傷口滲出的血才無法沖去。
嚴雪漸漸地覺着手臂沒有先前那樣火紅的烙鐵烙着似的疼痛難忍,又服了一碗藥,不知不覺的總算睡了過去。
次日早上,整個人便好多了。嚴太妃問嬷嬷道:“昨晚上可有人來了?”
孔嬷嬷見醒了,忙回道:“正是呢,是皇後……是娘娘來探望過。”
嚴雪這才明白自己昨夜所見并非幻覺。只是鄭皇後自從主動辭去鳳位後,便不再跟各宮中妃嫔交際,只顧在佛殿內晝夜念經誦持,這卻還是她第一次主動出來見人。
只是嚴雪還來不及多想,突然又問道:“挽緒呢?”
挽緒是她身邊最得力的宮女,從昨兒晚上似乎就不見了人,嚴雪醒悟過來,左右張看,仍是未見。
孔嬷嬷面有難色:“她……她從昨兒就給內務司的人帶了去了。”
嚴雪一震,昨兒範垣來此的種種瞬間在眼前閃過,就像是同時有一陣寒風從心底掠過似的。
定了定神,嚴雪道:“去,給我把陳公公請來!”
孔嬷嬷知道她的用意,卻勸道:“娘娘才剛剛醒,不能這樣大動肝火的,還要保養自己的身子才好。”
嚴雪正欲再呵斥,外間小太監突然道:“皇上駕到。”
嚴雪聽說,大為意外。
孔嬷嬷過來扶着她,正咬牙要起來,朱儆已經走了進來,一眼看到,便擡手制止道:“太妃不要動!”
嚴雪已經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只是這一動間,未免碰到臂上的傷,頓時臉色又白了幾分。
朱儆緊走幾步來到跟前,人雖小,卻極體貼,高舉手扶着嚴雪:“太妃,快安生坐下。”
嚴雪撐不住,只得往床邊一靠,卻仍望着朱儆:“皇上怎麽這會兒來了?”
孔嬷嬷早挪了凳子過來,朱儆坐在跟前兒,道:“才下了朝,太妃疼的可好些了?朕聽說昨兒晚上太醫院連夜捉鹿,放血調藥來着。”
嚴雪苦笑:“多謝皇上關懷,已經好的多了。只是……未免違背了先皇太後的仁德……”
朱儆聽了,低下頭去,想了一會子,卻又擡頭道:“母後原先在的時候,常常說起太妃的好。如今太妃遭難,當然要不惜一切好生盡快地讓太妃恢複,鹿血能夠起到救人療傷的大效用,自然再好不過了,母後一定是明白的,也一定會很願意這樣做的。”
小皇帝一本正經,卻又十分嚴肅地說了這番話。嚴雪聽在耳中,眼圈迅速的紅了。
她下意識地咬了咬唇,終于忍不住問道:“皇太後……曾經跟皇上說起過我?”
朱儆點頭道:“這是當然了,母後還經常叮囑我,讓我也要謹記孝順太妃呢。”
不期然聽了這句,嚴雪的兩只眼睛頓時潮熱起來,淚猝不及防地便湧了出來。
朱儆忙掏了帕子出來,一邊給她拭淚一邊說道:“如今母後已經不在了,我卻仍記得母後說的話呢,太妃也務必要好好的保重身子。”
嚴雪心頭悲酸交織,只顧落淚,來不及回答,便輕輕點頭而已。
小皇帝又坐了片刻,便起身要去,嚴雪突然想起一件事:“皇上。”
朱儆回頭,嚴雪道:“我身邊的宮女挽緒,不知為何給陳公公帶走了,她是我身邊最得力的人,我缺了她是不成的,皇上能不能讓陳公公放她回來?”
朱儆眨了眨眼,道:“太妃別擔心,朕會告訴陳沖的。想必是有什麽要緊的事才叫了人去,若是沒事自會放回。”
朱儆說罷,擡腳去了。
及至下午時候,挽緒并沒有回來,陳沖卻親自來了黛煙宮。
因為藥膏得當,疼痛減輕,嚴雪的精神越發好了些,見陳沖上前行禮,便道:“陳公公,我的宮女呢。”
陳沖道:“娘娘不必心焦,奴才正是為了這件事來的。自要給娘娘一個交代。”
嚴雪雙眸微微眯起:“交代?”
陳沖說道:“正是。”說着往旁邊使了個眼色,衆宮女太監見狀,便齊齊地退後。
陳沖上前一步,道:“本來娘娘身上有傷,不該在這時候來跟您說些不痛快的話,只是又知道娘娘惦記着那奴婢,不知道她的下落只怕不能心安。”
“你只說就是了。”嚴雪淡淡道。
陳沖說道:“是。既然如此,奴才就直說了。挽緒只怕是回不來了。”
嚴雪眼神變得銳利起來:“你說什麽?她為什麽回不來?”
陳沖半低着頭道:“挽緒這奴婢,先前已經供認了她在點心裏頭下毒,意圖謀害的事。”
“她……”嚴雪才張口,又停了下來,終于道:“她在什麽點心裏下毒,又想謀害誰?”
陳沖看她一眼:“娘娘何必為難奴才呢,我也不過是奉命行事罷了。昨兒首輔大人來此,難道不曾說明白?”
嚴雪語塞似的,又過了片刻才慢慢說:“好的很,公公果然跟首輔大人是同氣連枝,相互照應,但是他昨兒在這說起溫家的女孩子中毒,卻也并沒有提挽緒半個字,你憑什麽把挽緒帶走拷問?”
“這……這也是首輔大人吩咐的。”
“那好,你把他叫來,我要當面問他,他為什麽要拿走挽緒,明明是我在他跟前兒承認下毒的,他怎麽不拿下我?”
陳沖沉默:“娘娘慎言。”
“有什麽可慎言的,”嚴太妃眼睛泛紅道,“你們可真能耐,為了一個宮外的女子,把整個宮裏翻的底朝天,我今日便跟你說實話,挽緒如果有事,唆使她行事的人自然是我,我也脫不了幹系,你們要對付她,就先來對付我!”
陳沖皺皺眉,突然道:“娘娘,據挽緒交代,毒是她趁着看食盒的功夫灑在點心上的,娘娘若說是您唆使的,敢問這毒是跟何人所要?”
嚴雪道:“我自然是有,可告訴了你,豈非牽連了別人。你若是不信是我唆使,我再跟你說明一件事,你可知道宮裏送出去的點心有四盒,為什麽只那松子酥上有毒?”
陳沖正疑惑不解此事,聞言道:“娘娘知道?”
“我當然知道,”嚴雪冷笑道:“送出去的四盒點心,那椰香糯米糍跟蜜汁蜂巢糕都是甜軟之物,老年人是最愛吃的。只要那溫家的女孩子不是傳說中那麽癡愚,就該把這些東西留給範府裏的長輩去吃。”
陳沖心中一震:“那還剩下兩樣呢?”
嚴雪道:“上回皇上請首輔跟那丫頭午膳,引得整個宮裏頭轟動,紛紛傳說。我也知道飯後的甜點裏,她只吃了兩個百合酥,她的口味如何,我自然清楚。”
陳沖越發驚愕,沒想到這最不起眼的一件小事,竟能成為致命的關鍵。
嚴雪淡淡瞟了他一眼:“何況就算我不知道這個,宮裏賜了四樣,她總不至于把所有都送出去,四樣之中必然是要嘗嘗一半兒。所以剩下的松子百合跟蛋香酥裏,不管是哪一盤子有毒,都足夠了。”
陳沖從頭聽完,雖然釋疑,但卻一點輕松之感都沒有:“這件事,真的是跟太妃有關?”
“若不是我跟挽緒分析的清楚,她又怎會把毒下在百合酥裏。”
陳沖遲疑了會兒,問:“奴婢鬥膽多問一句,太妃為什麽這樣仇視首輔夫人?”
這個問題,陳沖本做好了嚴雪不會回答的準備。
誰知嚴雪冷冷地回答道:“因為我讨厭她。因為她不配。”
陳沖原地動了動,似乎很是不安:“但……”他張了張口,又緊緊地閉嘴。
終于只問道:“那剩下的只有一個疑問了,這毒究竟是從何而來?”
這次,嚴雪并沒有直接回答,只是看着陳沖淡淡說道:“陳公公,你如果想讓挽緒當替罪羊,那就不用費心了。要處罰,自然從我這個罪魁開始。你若是做不了主,就勞煩你再請範首輔過來,我親自跟他說,他要是不肯來,我……少不得親自跟皇上去請罪。”
陳沖苦笑道:“娘娘,好好的您又何必如此?可知道範大人還為了你,在皇上面前苦心遮掩呢。”
嚴雪怔了怔,旋即道:“只怕他的好意我難以消受了。”
陳沖畢竟曾伺候過後宮,也知道她的性情,想了想,道:“那好,奴婢負責把話傳到就是,在此之前,請娘娘好好養傷才是。”
***
昨兒晚上範垣到底離開了溫家,仍是回到了範府。
他本也是要去見許姨娘的,然而一想到若是見着了,許姨娘必然要勸自己遷居的事,于是打消了這念頭。
何況時候已經不早,更也沒去見馮夫人,只回到房中自己安枕。
次日一大早,阖府衆人還在安睡,範垣便已出府上早朝去了。
只是這日的例行早朝,出了一件意外之事。
禮部侍郎突然奏請皇帝,言說如今後宮無主,皇太後又仙逝,只是放着先前鄭氏皇後還在佛堂誦經,不如趁此機會請了這位前皇後出來,恢複其身份,尊稱為“皇太後”,請其主持後宮。
這樣的話,小皇帝也不至于失去護持,後宮也暫時有主。
其實早在今日之前,範垣就收到了如此風聲。
此刻聽果然風吹了起來,他自不動聲色,眼神淡淡掃向對面徐廉,鄭宰思等人。
禮部侍郎說罷,滿殿寂靜無聲,群臣或驚愕,或贊許,或若有所思,然後都偷偷看向禦座上的小皇帝朱儆。
那時候,範垣也一聲不響,因為連他也想看看朱儆對待此事是如何的态度。
朱儆先是吃驚,繼而皺眉。
以範垣跟鄭宰思對他的了解,皇上是不高興了。
果然,朱儆道:“這是什麽話,鄭氏夫人是在先帝的時候自行辭位的,從那時候起,朕的母後就是本朝的皇後娘娘,也是唯一的皇太後,如今又說什麽請別人出來主持後宮,這不是要鸠占鵲巢,颠倒行事嗎?”
大家聽了這番話,反應各異。朱儆又道:“不管如何,朕只有一個母後,也只有一個先皇太後,這種話,以後不要再提了!”
說着,便起身退朝。
朱儆的反應雖然在範垣的意料之中,但是見朱儆并沒有火冒三丈地拂袖走人,而是斬釘截鐵地說了這一番話,讓群臣啞口無言,卻讓範垣心中有些欣慰。
退朝之後,徐廉走來,同範垣一塊兒前往內閣。
之前派去南邊鎮壓土司之亂的謝岩最近上了一封緊急奏疏,因南邊各地的紛争已經平息,也拿下了幾個為首作亂的土司頭目,俘虜了許多奴隸,謝岩請示朝廷要如何處置,是在當地發落,還是押解回京,行“獻俘之禮”。
徐廉道:“這謝将軍果然倒是有些能耐,不愧當初首輔力薦。那會兒我們許多人還不信呢,果然還是範大人目光如炬,慧眼識珠呀。”
範垣微笑道:“這不過是朝廷的運道,皇上的洪福罷了。”
徐廉笑着點頭,突然道:“是了,範大人如何看待今日禮部侍郎的進言?”
範垣斂了笑:“我們如何看待自然不重要,畢竟皇上已經下了旨意了,徐大人說是不是?”
徐廉笑了兩聲:“這倒是,皇上對于先皇太後篤愛之極呀,當初得知皇太後病逝,難為皇上這小小年紀,是怎麽撐過來的。”
這一句話,卻牽動了範垣心中那慘然的往事記憶。
他竭力把心底那掀起的波瀾壓下,冷冷靜靜地說道:“皇上是真龍天子,畢竟不是凡人可比。”
徐廉連連點頭:“還有一件事,好端端的,宮裏的太妃娘娘如何會受這樣嚴重的傷?”
範垣道:“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誰知道呢。”
徐廉笑道:“莫要瞞我,如何我聽聞昨兒首輔大人闖了後宮呢?”不等範垣承認,徐廉道:“所謂樹大招風,範大人倒也要多多留意收斂些才好,畢竟皇上一日大似一日了,天長日久,只怕終是禍患。”
範垣對上他含笑的雙眼,道:“多謝徐大人提醒,這次皇上也在場看着的,倒是無礙,下回我必會留意避忌。”
此後,範垣在內閣議事完畢,正要稍事歇息,外頭一個侍從來報說:“大人,皇上傳了夫人進宮了。”
範垣聽了,一時倦意全消,頓時邁步出了內閣,往前殿而去。
然而還未到景泰殿,就見陳沖匆匆而來,同範垣把之前見嚴太妃的種種都說了,又道:“我看太妃鐵了心似的,如果真的鬧出來,不知會怎麽樣,大人倒是該去看看她,把事情都說明白。”
範垣想到先前徐廉的“提醒”,有心不去,但也知道嚴雪的絕烈性子,只得說道:“既然如此,公公陪我去一次。”
陳沖忙道:“方才皇上傳我過去呢,我才着急來給大人說一聲,只怕不能陪着了。”
範垣本是為了避嫌,聽陳沖如此說,卻也不屑流露為難之色,便只淡然地一點頭:“那也罷了。”
這邊陳沖跟範垣分別,匆匆往景泰殿而回,誰知走到半路,卻給人攔着,那人斂着手笑道:“公公,是忙着去做什麽?”
陳沖見是此人,腳下忙剎住了。
***
且說朱儆傳了琉璃進宮,原因自然也是因為先前的糕點風波,雖然範垣已經移花接木地把事情轉到了嚴雪身上,可朱儆心裏仍不踏實。
又因為先前在金銮殿上臣子們說什麽恢複鄭氏的身份尊為皇太後等話……朱儆雖立刻壓下,卻也不免心煩。
後又見過嚴太妃,也說起了先皇太後,更加壓制不住對于母後的思念,思來想去,什麽事兒也不願意去做,發了半天呆後,卻突然鬼使神差地想起了琉璃。
其實之前琉璃因擔心朱儆,也想進宮,只是給範垣一口拒絕。
他連讓琉璃呆在範府都不放心,何況是在宮中……而且如今這毒果然證實是從宮中散出的,這種危險之地,琉璃自然少進為妙。
誰知計劃始終不如旨意要迅疾些。
朱儆因思想了半天母後,心裏有些郁郁的,正抱着圓兒二號發呆,外頭說琉璃到了。
朱儆還未出聲,他懷中的圓兒卻早先吠叫起來,竟從他懷中掙脫,撒歡似的往外跑去。
琉璃才進殿,就給圓兒撲住了。
朱儆望着圓兒撲過去的親昵樣子,心裏突然生出一點羨慕,他仿佛看見那個還是小孩子的自己,就也這樣滿懷欣喜毫無防備的撲倒在自己的母後懷中。
而他只能這樣呆呆地站在這裏。
琉璃俯身摸了摸圓兒的頭,站起身來的時候,看見朱儆站在前方。
憑着對兒子的了解,琉璃一眼就看出朱儆不大高興。
雖然不知小孩子怎麽了,琉璃卻忙走過去,同他說話,又說些市井中的奇聞等,百般地逗他開心。
仗着朱儆還有些小孩心性,且琉璃又懂得如何反複兒子,很快,小皇帝便又轉憂為喜了。
兩人閑談之中,有太醫來回圈鹿取血的事,琉璃聽了驚愕,遲疑地望着朱儆。
朱儆見她面露驚疑之色,便說出嚴雪不慎燙傷之事,要割鹿血來調制藥膏。
琉璃這才明白,忙問嚴雪傷的如何,朱儆一一答了,琉璃聽傷的頗重,一時也驚憂交加:“怎麽這樣不小心呢。”
朱儆道:“可不是?當時多虧了少傅将她抱開,不然的話,我看傷的就不止是手臂了。”
琉璃不知道這件,目瞪口呆:“少傅?四爺……大人他也在場?在黛煙宮?”
嚴太妃住在黛煙宮,這件事宮裏自然人盡皆知,但是宮外的人則普遍的不太清楚。畢竟嚴太妃為人從來低調,也不作妖,猶如透明,市井間只知道有個太妃在宮裏,卻幾乎連她姓什麽都不清楚,哪裏知道她住在哪裏。
朱儆一怔,繼而明白過來,只當是範垣告訴她的,便道:“是呀,正是為了前日糕點的事。”
琉璃微睜雙眼,朱儆忍不住就告訴了她禦膳房點心出事,嚴太妃差點受害一節。
琉璃聽了這樣的情節,心裏明白必然是範垣所為,畢竟除了他,別人也沒有這個膽氣“欺君罔上”。
朱儆說完了嘆道:“說起太妃來,也是可憐,好不容易躲過了一災,沒想到又給燙傷,幸而你沒看見,先前朕去瞧她,她連說話都艱難了。當初母後在的時候,常常說她很好,朕都記得呢,唉。”
琉璃默默地想了會子,微微一笑道:“原來是這樣……我以為呢,皇上怎會這樣不聽話,又去傷那些可憐的鹿。”
朱儆聽了這句,略有些發愣,呆呆地看着琉璃。
琉璃卻并未覺察異樣,只試着問朱儆道:“皇上,嚴太妃傷的這樣重,我是不是也該去看看她呢?”
朱儆眨了眨眼,略一思忖道:“也好,朕陪着你再去瞧瞧她就是了,有人探望安撫着,興許她疼得就會輕些了。”
朱儆只帶了兩個貼身的小太監跟宮女跟随,同琉璃一邊走,一邊訴苦:“少傅還跟陳沖一起聯手,把趙添也都給關押起來了,還不放他出來,也不知到底怎麽樣。”
琉璃只得安撫。且說且到了黛煙宮,卻見宮門前冷冷清清,朱儆怕嚴雪正在休息,示意小太監不要出聲免得吵醒了,自己同琉璃走了進去。
兩人進了殿門,琉璃便嗅到濃重的藥氣,想到嚴雪那個嬌弱的模樣,心中不禁憐惜。
往內殿走了幾步,有兩個宮女瞧見了,才要行禮,朱儆揮手讓停了,道:“太妃睡下了?”
其中一人道:“并沒有,先前少傅來了,正在說話。”
朱儆聞言皺眉,嘀咕道:“少傅又來了?”
琉璃也不禁意外的很,兩人對視一眼,又往裏走了片刻,便聽到裏頭是嚴太妃的聲音,竟有些微顫地,說道:“我知道,你連‘她’都能忘得一幹二淨,對別人自然就更加絕情了!你這人原本就是個最冷血無情的,就算……用一輩子的心血去焐也終究焐不熱!”
朱儆先往裏跑去,琉璃心慌慌的緊随其後,兩人轉到殿中定睛一看,卻見嚴太妃竟跌在地上,鬓歪髻散,滿眼含淚,在她旁邊兩步開外,站着的人正是範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