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眼藥
天氣很冷, 屋子裏暖和得緊。
公孫佳被放到熏籠旁邊,在老太妃跟前哭也哭過了,喊也喊過了, 到了廂房裏阿姜已經伺候她洗完了臉。她連衣服都不大用換,親爹的孝還沒出, 曾外祖母按服制也重不過親爹,倒是省了些事。
靖安長公主如今年紀也不小了, 鐘秀娥得陪着她。喬靈蕙就被叫了來, 專為陪妹妹。
喬靈蕙接到消息之後,稍作思索,将丈夫也攜了過來好與弟弟丁晞作個伴兒。她與老太妃的血緣不算很近了, 鐘家又人丁興旺, 不大缺她這個人, 是她得抓住機會。至于兒子餘盛, 就先放在公孫府裏, 等見了母親、妹妹的面,聽聽她們的意見再說。
喬靈蕙的小算盤打得不錯,該算的都算到的, 見到妹妹之後, 就将算盤扔了。公孫佳的樣子很讓人擔心, 不熟的人看不出來,喬靈蕙是看着妹妹長大的,自與別人不同。一進房門就看到妹妹端端正正坐在熏籠旁,安靜得猶如一尊雕塑。
遠遠看着, 公孫佳整個人也像雕塑一樣冰冷了。仿佛身體裏有些東西被抽離了,又被灌注了另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
喬靈蕙打了個寒噤,快步走了過去:“藥王?你怎麽了?”
公孫佳眨眨眼, 一瞬間,喬靈蕙以為自己剛才是看錯了,她妹妹還是原本的模樣。公孫佳輕輕喚了一聲:“阿姐?”聲音還是那個聲音,只是略略有點低沉沙啞。喬靈蕙想,她剛才一定是哭過了,心情也很不好。
喬靈蕙拍拍胸口,坐在公孫佳身邊,說:“現在有些亂糟糟的,咱們就安安生生呆在這兒,等一會兒外頭收拾齊了,我陪你一同出去,好不好?”
公孫佳點了點頭,沒說話。
喬靈蕙又是一陣心疼,不到一年的光景,公孫佳已經送走了兩位疼愛她的長輩,這個打擊……喬靈蕙也不知道說什麽才能安慰到公孫佳了。姐妹倆枯坐了一陣,看得阿姜心急,她以為喬靈蕙過來之後可以安慰到公孫佳,哪知道兩人一道發呆了。她也不敢催任何一個人,只能僵硬地侍立一旁。
公孫佳靜聽着外面的動靜,腳步聲還是嘈雜的,表示外面的秩序還沒有徹底的恢複。回憶一下去年的喪禮,光是紮靈棚、整理府邸,粗做出個模樣來也得将近一天的時間。公孫佳很有耐心,無聲在坐着,心裏将事情又捋了一遍。
阿姜給喬靈蕙上了一盞熱茶,喬靈蕙也沒心情喝,借着端茶的動作活動了一下手腕,對阿姜搖了搖頭。日影西移,天色暗了下來,有丫環提了一簍白蠟燭過來,依次插在燭臺裏點上。
公孫佳忽然問道:“外面,可都安排好了?”
小丫環臉上也有點淚痕,屈一屈:“燈籠也換了,孝衣也得了,靈棚都紮起來了,中中帖子也都寫好了,廚房也在院子裏搭了竈了。”
公孫佳又問:“宮裏都有誰來了?現在都有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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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環道:“陛下和太子殿下都還沒有走,皇後娘娘也來了,貴妃、淑妃、德妃都到了,還有婕妤也來了。”
公孫佳道:“太子妃和廣安王妃來了嗎?廣安王來了嗎?良娣呢?”
“奴婢是在後面伺候的,不知道廣安王在不在,太子妃來了咱家郡主陪着,廣安王妃沒有到。”
喬靈蕙不知道公孫佳問這些做什麽,不過姐妹倆枯坐這許久,也确實想知道一些消息,她也就安靜地聽着。公孫佳不再呆坐,能說說話,喬靈蕙的心裏覺得好過了一些。
公孫佳示意阿姜給小丫環拿了些糕點,喬靈蕙看她這是打算多問一些事了,也給妹妹遞了盞茶。公孫佳點點頭,問了下一個問題:“大舅母呢?她在哪裏?何時得閑?”
“相幫着安排後事,何時得閑,奴婢也不知道了。”
公孫佳道:“你慢慢兒吃,烤烤火,手腳暖和了再走。”
小丫環咧了個大大的笑容,低頭吃東西,她吃東西也挺快,幾塊糕點往嘴裏塞完,再喝半杯茶,就站到了地上,給公孫佳道謝,要離開。公孫佳道:“你幫我看一眼,外面要是好了,回來告訴我一聲,我好到靈前去。”
小丫環痛快地答應了。
小丫環一走,喬靈蕙就說:“等會兒我與你同去,你先站起來活動一下腿腳,坐這麽久,腿一準兒要麻的。”讓妹妹起來走了兩步,又讓侍女給妹妹揉腿。公孫佳道:“阿姊、阿姜,等會兒有事要你們做。”
喬靈蕙與阿姜對望一眼,喬靈蕙問道:“什麽事?”
公孫佳對她們招招手,一番耳語。喬靈蕙道:“放心!不過,太子妃還在的,你要與太子講話,恐怕不太方便吧?”公孫佳道:“我自有辦法。”
片刻之後,時間也差不多了,小丫環過來說:“上房已布置妥當了,陛下、娘娘、太子殿下、太子妃都在。”
公孫佳道:“阿姊,我們也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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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沒有辜負公孫佳對他的判斷,一個開國之君,他有着任何其他皇帝所沒有的優勢——威望。他就要呆在姨媽家裏,誰都不能讓他離開,不但就在這兒了,等老太妃裝斂完了,他還就守在棺材邊兒上了。
皇帝占了人家孝子的位子,把表弟鐘祥擠到了下面。太子也得陪着、皇後也得陪着、太子妃還是得陪着,外面大臣們也不敢狠勸,說了兩句就都熄了火,一個一個也不敢回家,都縮在前面廳上。老臣們還能呆在屋子裏,官階低些的都只能在大冬的縮在棚子裏。
這場面比公孫昂去年那一場還要盛大。
公孫佳姐妹倆默默地到了棺木邊上,待要行禮,皇帝對她招招手:“來,再看看你太婆。”
公孫佳上前,祭拜,然後驚奇地發現,人死之後裝在棺材裏,與生前看起來是有差別的!她看得有點呆,太子覺得不大對勁,将她拉了過來:“好了,好了,看過了。”
公孫佳才正式給帝後、太子等人行禮,皇帝不想多言,點頭而已,太子則說:“你太婆生前最挂念的就是你了,你要好好照顧自己,才不辜負她的一片苦心。這裏忙亂,你好好兒的,去後面歇着。發送的時候再過來。”
說這些話的時候,太子很擔心公孫佳再鬧起來,公孫佳偏偏又是個不能對她硬來的人,只有軟着勸。能勸成什麽樣子,太子心裏沒底。
公孫佳卻很乖巧地說:“是。請娘娘們也回宮吧。”
皇後道:“太妃薨逝,我們理應照應的,倒是你,小孩子家,不必太勞心耗神。”
公孫佳道:“娘娘,我做過喪主的。”
皇後一噎,公孫佳又對皇帝說:“陛下,主事的人都來了,宮裏誰照應呢?萬一有個急事,拿主意的人都沒有啦。您說,是吧?”
皇帝是要給姨母死後體面的,皇後等人知道他的心意才會急着趕過來,實際上,這從禮制上來說并不合适。皇帝可以綴朝以示哀悼,但是後宮的生活還得繼續。皇後、位份高的妃嫔都來了,宮裏确實沒有話事人了。
靖安長公主不知道外孫女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是她知道鐘祥的計劃,知道鐘祥對公孫佳的評價與期許,便跟着說:“大哥,孩子說的對,要是宮裏有什麽事兒,阿娘走得也不安心。”她心裏還是希望皇帝、太子能留在這裏的,這是體面。後妃就無所謂了。
皇後道:“陛下在這裏,我便也在這裏,宮裏要是一天沒人管就出事兒,那就是之前沒有管好。”一定要留下來。
一旁太子妃聽了公孫佳的話,比皇後還急。她想到了兒媳婦呂氏,上一次就是,她這兒陪着太子給老太妃做壽,回家兒媳婦把吳宮人打廢了。這回老太妃喪禮,她要再耽誤一夜,呂氏能幹出什麽來,她心裏在也沒底。
太子妃便勸皇後說:“豈是說就會出事呢?不過有個人在,能安定人心。娘娘回去,我在這裏守着。”
皇後道:“這是什麽話?陛下在,我怎麽能走?倒是你,還有阿福要照看,我留下來,你回去吧。”
皇帝對皇後道:“不必争了,你們都回去吧,明早再來。”太子妃過來,是守禮,誰也挑不出毛病來,但是這個時候讓她一直出現,皇帝也認為不大妥當。
皇帝發話了,後妃、東宮女眷潮水一般的退了,府裏顯得寬松了不少。外面的重臣們初時以為是皇帝要回宮,正暗自慶幸,卻發現是皇後等人走了,皇帝還在!央鐘祥去問問怎麽回事,趙司徒更是含蓄地說:“陛下九五至尊,豈能久居臣宅?”
鐘祥命人問了,對趙司徒一攤手:“喏,就是這樣。”他也不想讓皇帝早早就走了。憑什麽呀?他親娘死了,他表哥來奔喪住一宿,有問題嗎?才打了勝仗呢!親姨去世了,皇帝正經的得綴朝個三五天,沒毛病!
趙司徒等人無奈,與容尚書、容侍中等人商量了,又排了個當值的次序,一撥人在宮裏值班、處理軍國大事,一撥人在鐘府守着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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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在鐘府住着,也沒有不自在。他就往老太妃正房的偏屋裏住下了。太子也要陪着,被常安公主帶走安置。太子對老太妃的感情沒有皇帝那麽深厚,對這個姐姐卻是很親近,常安公主一帶,皇帝一點頭,他就跟着走了。
太子到了常安公主那裏,這裏一推開門就仿佛同時打開了光陰的大門,邁過門檻就像跨過了光陰的河。太子喃喃地道:“還與頭先一樣。”他與鐘源的父親情誼深厚,時常在一處,這裏也是常來的。
常安公主道:“累了一天了,想怎麽松快就怎麽松快吧。”
“哎,”太子答應一聲,“阿姐……”
常安公主擺擺手:“好啦,在我這裏,別想那些有的沒有,你就安安心心的。哪怕什麽事都不想,兩眼一閉,癱着。都行。”
“嗯。”太子抽了抽鼻子,咧開嘴想笑,又笑不出來。
鐘源與延福郡主趕了過來見太子,常安公主道:“你們兩個行了,別打攪他,叫他好好歇一歇。傳話出去,誰來打擾,我打誰!”
這話說得有點太絕對了,很快就破了功——公孫佳來了。
喬靈蕙與阿姜兵分兩路,一個去鐘秀娥那裏彙報,說妹妹已經休息了,自己過來陪母親。另一個則盯着常安公主這裏,等太子來了,就飛奔過去報信,主仆二人來尋常安公主。阿姜随公孫佳進出鐘府,上下都熟,鬥篷一批,背着公孫佳就來了。
公孫佳是不能打的,一打,就打死了。
常安公主只好說:“她怎麽過來了?怎麽讓她過來的?誰伺候的?”
太子道:“太妃生前最挂心的就是她,阿姐也關照她,叫過來吧。阿爹都答應了,她有什麽心願,阿爹都會為她達成。我就不能聽聽她想說什麽了麽?”
鐘源親自奔去接了表妹,一看這大的背着個小的,就想起去年自己也幹過這個事,心下警覺。上來将公孫佳卸了下來,耳語道:“你又打的什麽主意?”
公孫佳問道:“沒有亂人吧?”
鐘源道:“當然沒有。太子妃都已經……你故意支開她們的?”
公孫佳對鐘源道:“大哥,太婆走得不安心,咱們得完成她的心願。”
鐘源低低地“嗯”了一聲:“進去吧,等着你呢。”太子妃不在跟前,就是要下眼藥了?這個時候倒不是不可以。
進了房裏,太子先說:“快來坐下吧,一家人,不要講虛禮了。”
公孫佳卻面現猶豫之色,看着常安公主,常安公主嗔道:“這孩子,有什麽不能講的?”
太子本已勞累想休息,現在有了一丁點的好奇心,說:“我與阿姐,就像你與你哥哥一樣,能說給她的,也能說給我。”
公孫佳道:“我是想問問舅母,太婆有什麽心願?我想為她完成。”
常安公主道:“你離得比我還近,應該聽到啦,老人家就是想你好好的。你把自己照顧好就行。”
公孫佳搖頭道:“不,不是的,別騙我。舅母,我知道,大家看我年紀小,又病得要死,不讓我做事。可是太婆不一樣,她的事就是我的事。別瞞我。”
太子也幫腔:“并沒有。”
公孫佳還是搖頭:“太婆最後叫的是大舅母,不然,難道是嫂嫂?還是大表姐?必然是大舅母!您一定知道的,告訴我吧!公孫家是我在當家,傾盡全力,我也要完全太婆的心願,讓她走得安心!”
太子不睏了,他一丁點兒乏意都沒了,精神極了!常安公主的臉色也變得不好起來,公孫佳還不放過他們:“就告訴我吧!你們肯定知道的,對不對?我看得出來,你們臉色都變了!”
常安公主強笑道:“沒有的。”語音已經哽咽了。自家真是受了太多的委屈,這哭既是為了太妃也不是因為太妃,混雜了太多的感情,難以明辨。
太子的眼眶也紅了,只是擺手。鐘源見狀,撈起公孫佳就往外送:“想太多不長個兒,你給我回房休息!明早還要早起呢!不然又該頭疼了,自己是什麽好身子麽?走走!”
一氣将公孫佳塞回了她自己的房間,此時鐘秀娥與喬靈蕙都還沒有回來。鐘源低聲道:“已經夠了。眼下朝廷上的事兒,是我無能,紀宸還……”
公孫佳冷靜地說:“還要再問兩次,才能不問。”
鐘源低低地:“哦。”
“大哥,振作兩個字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我不說,你自己看着辦。”
鐘源深吸了一口氣:“我明白的,太婆一去,有心人必會以為咱家失了一座靠山。”
公孫佳道:“我去年就已經失了一座了,也活到了現在。大哥,別怕。”
“嗯。你預備怎麽辦?”
公孫佳道:“先這樣,讓陛下和太子想起來用紀家的代價,總能緩一緩。”
“紀氏還能再耀武揚威嗎?”
“大哥,你這口氣好沒氣勢,心裏不是已經明白了?”
“是我無能。”
“比我強多了,你看看我,困于內宅之中,大家都當我是個死人。咱們都無能,慢慢熬着吧,看誰熬得過誰!”
“好。你現在要好好歇着,才能熬下去。”
“哎。”
鐘源離開了,公孫佳坐在妝臺前,指着鏡子裏的自己說:“你可真不是個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