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太妃
回到紀府, 天色已暗。
紀家是個極講禮儀的人家,教育女孩兒是母親、祖母的責任。侍女們逐一點亮蠟燭,火光跳動起來, 照得人臉上忽明忽暗。
紀夫人坐在上首, 既慈祥又威嚴,問兩個孫女:“回來了?如何?”
請安時拜一拜, 日常見面倒不用跪拜。姐妹倆對望一眼, 齊聲道:“是。”
她兩個的母親也是一對姐妹花,兩人同父,長相間有五、六分相似, 裝飾也相仿,整整齊齊的煞是好看。紀夫人的唇角不自覺地翹了一翹:“坐下慢慢說。”
紀瑩與紀英乖巧地坐定, 由紀瑩先說:“到的人很多, 有鐘家的人,上次容小娘子生日我們同去慶生的幾個人, 容家的小娘子們都沒到,還有些命婦。”
紀夫人問道:“都說了什麽?”
紀英道:“我與阿姐與延福郡主鄰座, 說些閑話消息。她們人多,講得很雜。”
紀瑩道:“阿婆, 您兩次讓我們看公孫家的小娘子,不知是什麽意思?還請阿婆示下, 我們也好知道要看什麽。否則這裏瞧瞧那裏看看, 怕看漏了。”
她兩個連聲音都有幾分相似, 一人一句,像是個合唱。紀夫人拿茶盞的手頓了一下:“沒什麽,閑問問。去換身衣裳,你們阿翁忙完了, 就用飯。”
紀家還守着古禮,一大家子一定要一同吃飯才顯得底蘊十足。他家已是四世同堂,幾十口人聚在一起,按着輩份一坐,愈發顯得合乎禮制,合适被儒生們拿來當個模範的例子。
姐妹倆不再多問,彎腰曲膝一禮,攜手回房。回到房裏,紀瑩道:“不對。”紀英輕笑一聲:“當然不對啦,阿婆一定打着什麽主意。還問嗎?”紀瑩道:“想是大事,本不該問,但我們身陷其中,還是知道一點為好。”
紀英道:“那……阿娘或許會知道。”
紀瑩道:“先問問阿姨知不知道吧。”
她們的生母都在正室面前伺候着,如果能從生母那裏打聽到消息,反而比從別處詢問要方便且安全。兩人動作敏捷地換了身家常的衣服,去了大件的首飾,等到飯後父母一處說話了,她們将生母迎過來說話。
兩人的生母也到女兒這裏來緩口氣兒,四人共處一室,很有默契地各據一張椅子,只坐着,不說話都覺得很開心。侍女來上了茶,才打破了這中安靜。紀瑩的生母問道:“巴巴的将我們叫了來,必有事的,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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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瑩湊過頭,小聲地問:“是有一件事,阿姨近來可有聽過公孫家的事兒?”
她生母吃了一驚:“什麽?你怎麽說起這個來?”
紀英道:“阿姨,你一定知道了什麽,就告訴我們吧。”
姐妹倆一人一句,将自己現在的擔憂說了,弄得母親和姨母也擔心起來。老一輩的姐妹倆也是這個習慣,一人一句,将自己聽到的小聲說了。
四顆腦袋湊在一起,輕聲說着話,紀瑩與紀英的臉色變得不好了起來,紀瑩再三确認:“阿姨聽得真切?”她生母道:“那是當然,她們說的時候我抱着瓶子在裏間,從門縫裏一看,娘子的臉色都變了。”
紀瑩道:“這怎麽可以呢?”
她生母說:“是呀,那家小娘子常病的,誰家娶妻要娶個病人?當娘的肯定不樂意。”
紀瑩一跺腳:“你在說什麽呀?阿娘還不樂意?人家一個女孩兒,要承家業的,誰要嫁你家?”
一語将她生母驚醒了:“是呀!這不是要吃絕……”
她妹妹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別說了!你們兩個,什麽也都不知道,嗯?”
紀英結結巴巴地道:“知、知道了。”
二人生母知道孩子都不是張揚的人,又叮囑了兩句便相攜離開,留下姐妹倆面面相觑。紀瑩道:“幸虧先問了阿姨。”
紀英道:“那接下來怎麽辦?就咱們倆?能相看個什麽?我看,阿婆這麽做,就不是很誠心。這事兒,太……”
紀瑩道:“穩住,別慌。咱們怎麽辦?”
姐妹倆也沒有處理這中事情的經驗,類似的事兒兩人隐約知道一些,自家雖然講規矩,不太幹淨的事也不是沒有,只是沒讓她們參與,她們也只是風聞而已。現在缺德事兒擺在面前,實際上已經沾了手了,兩人心裏都不好過。以二人耳聞目睹,親身體驗,祖母還真能安排這樣的事。
互相看着,終于,紀英試探地說:“咱們,還是不要推波助瀾了吧?忒寒碜了。”
紀瑩松了一口氣,與妹妹結成了攻守同盟:“好!”
兩人都是嬌生慣養的姑娘,如果只有一個人意見與父母尊長不一致,多半是沒有膽子反對的,心裏再難過,也只好遵從孝道。有一個做伴的人,膽子就大了一點,敢于陽奉陰違了,她們就是彼此的膽子。
找到了膽子,夜裏也就不用轉輾反側了,兩人都有點小緊張,期待下一次與公孫佳見面。如果發現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她們甚至想為公孫佳攔上一攔。別人缺德是別人的事兒,她們不能眼見着自家長輩缺德。
豈料自那裏之後,紀夫人再也沒讓她們參加與公孫佳有關的交際。約摸小半個月,夏天都快過去了,也沒有聽到新消息。姐妹倆私下商量了一下,借着去看容瑜的機會,故作不經意地問容瑜:“公孫家的小娘子,好像不大出來?”
彼時容瑜也正無聊,鐘佑霖的雜記攏共出了兩本,她都看完了,也沒有什麽新鮮事兒可玩。公孫佳還在“靜養”,且沒有功夫給表哥出第三本。
聽到紀瑩問,容瑜道:“她身子不好,畏冷畏熱,都在靜養。好在天氣涼爽了她也能活動活動,每年氣候最宜人的時候,她出來得就多些。”
紀瑩與紀英對望了一眼,都為公孫佳松了一口氣,姐妹倆自幼在自家長大,見識過祖母掌家的手段,公孫佳養病,暫時就安全了。
紀英道:“我們閑着這幾天就有些無聊了,也不知道她是怎麽過的。”
容瑜道:“鐘郡王給她請了個先生,隔天講一點書。仔細一想,也确是無聊的。不過……”她與紀家姐妹更熟悉一些,忍不住提醒了一下,“十九郎說,近來朝廷多事,咱們也不要太歡樂了。”
紀瑩道:“是因為北邊的防務嗎?”
容瑜道:“好像是。”
這個紀家姐妹就知道了,紀家上下現在就希望紀宸能夠領兵北上,皇帝總是不調他,裏面門道不少,姐妹倆也不能弄得很明白,但是知道如果有正事,确實不宜在這節骨眼上生事。
三人又閑坐了一陣兒,紀家姐妹便告辭了。随着時間的推移,兩人最初那“咱倆一起堅定節操”的勇氣有點褪了,特別希望祖母已打消了念頭,如果一來她們也不用為難,正好。朝中有事,容瑜又有這個提醒,那可真是瞌睡送來了枕頭,她們又可以茍一段時間了。
時間匆匆而過,到得秋高氣爽,果然有消息說北寇犯邊,這下連紀府都緊張了起來。紀瑩姐妹倆極有眼色,每天不是讀書寫字,就是拿着針線在一邊做女紅,安靜得要命。
到得十月中,下今年第二場雪的時候,才聽到一個消息——鐘源凱旋回來了。
紀瑩眼皮一跳,不知為何,她總覺得會有事發生,她分明看到父親紀宸露出了輕松的笑。她也不敢問父親,只好悄悄問哥哥紀憲一:“哥哥,阿爹是為表姐夫高興嗎?”
紀憲一摸摸妹妹的發頂,笑道:“是啊。好好好,不逗你了,阿爹是自己開心。”
“可阿爹沒出城呀。”
紀憲一道:“當然是因為鐘源這一仗沒有打好。好了,不要多問了,姑娘家就是要開開心心的,你和二十三娘一道約一約朋友散散心吧。這幾個月大家都憋得狠了,怪不容易的。”
紀瑩不知道自己的哥哥知不知道祖母的心意,不确定的事情她也不敢提,一顆心又糾結了起來。自家與鐘家一向不和,祖母又想将公孫家拉進來,鐘家現在又不大順利。幾件事情攪在一起,真不知道會出多大的亂子。
搖了搖頭,紀瑩招呼妹妹:“回禀了阿娘,咱們也邀六娘她們來咱們家賞雪賞梅。”
兩人到了正房,未及說話,紀夫人便派了人來:“夫人命婢子轉告娘子,這些日子家裏都不要聲張慶賀,出事了。”
紀宸夫人微驚:“什麽事?”
“老太妃突然病重!陛下又新派了禦醫過去!”
紀夫人輕吐一口氣,沉着地點頭道:“知道了。”
紀瑩心道,這下賞雪也賞不成了,我們倒落得清靜,不知道鐘家會慌成什麽樣子。又想,也不知道公孫家的小娘子現在怎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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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孫佳還沒收到消息,正在書房聽榮校尉報告一路行程。
鐘源出征,順風順水是意外,眼下這等“雖然打贏了、實際戰果卻不如前輩”才是常态。他如果是天生的将才,早在公孫昂手裏就已經被拱出來了,這一趟能夠打贏,已是不錯。
朝上都是屍山血海裏殺出來的,皇帝自己用兵也頗有一套,都看得出來鐘源這一仗打得并不算漂亮。所以紀家才會暗中開心,鐘源如果不能盡快的歷練出來,皇帝再不願意,也得考慮一下起用紀宸。
榮校尉立在公孫佳面前,彙報着幾個月來的行動。公孫佳靜靜聽着,她用兵仍是紙上談兵,但是她會比較,時不時點評兩句:“大哥這裏動得慢了。”順便看看榮校尉的反應,判斷自己有沒有說對。她覺得過不了幾天,外公應該會叫她過去問一問看法,得先準備一下。
榮校尉道:“是。”
“應該調左營配合。”
“是。”
然後接着講,講到最後,公孫佳嘆道:“其實大哥并沒有錯,他只是需要時間。”要時間建立威望,磨合熟悉。如今皇帝的分散式安排增加了磨合熟悉的難度。
木匠做家具,要将零件拼起來,拿錘子敲緊使之楔合,鐘源正在這兒敲,這家具當然是不結實的。等他敲完了,這家具也就能用了。
榮校尉道:“他不如烈侯。”
公孫佳道:“差不多就可以啦。阿爹當然更好,否則也成不了外公的女婿。可是外公的孫子不需要那麽多的天份,就能做成好些馬奴做不成的事情。大哥的天賦,夠用了。”起點不一樣,要求、經歷當然不同。公孫佳認為鐘源做得可以了。
單良道:“他會被與烈侯比較的,您還是要安撫他的。總會有小人說些不該說的話,故意刁難他。別讓他遷怒。”
“大哥不是那樣的人。”
“那也要防患于未然,您現在不容有失。”
想法夠小人,但是榮校尉沒有反對。公孫佳道:“好吧。等外公府裏擺慶功宴的時候,我一定過去。”先得獻俘、領賞,有功将軍在宮裏領宴,才輪得到自家開心。
正說話間,門上黃喜親自跑到書房來:“主人!郡王府來人!老太妃病重!常安公主請您和夫人快些過去!”
公孫佳站了起來:“什麽?!快!請阿娘。”
單良道:“府裏我們看着。您帶着幾個合适的人,不要太多,能護持住您的安全就行,這個時候慌亂着,不要擠到了您。”
榮校尉道:“我來安排,讓他們帶盾。”
公孫佳道:“忘了,我去佛堂。”
單良道:“這個時候,就別上什麽香啦!”
公孫佳道:“我把舍利帶上!”
“啊?”
公孫佳道:“心到神知吧,但願太婆能過這一關。”她匆忙去取了寶函,親自抱着上了車,一路疾馳往王府奔去,一路上也不知害多少行人躲避摔跤。
奔到鐘王府前面的街上,卻連大門都摸不着——皇帝親至,封街了。
公孫佳的臉變得雪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