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新年
年終底難得放晴,雪色将融,一連數日豔陽滿天。
堯青行動力超前,不出一周,就快刀亂麻地把堯桂玉塞進了療養院。
交完頭三月費用的那天,劉景浩陪他與院裏的財務一道進辦公大樓打印收據,出來時,院落裏梅花綽綽,終于有了那麽一點生機的氣息。
堯青捏着一沓單據,臉上并沒有一絲喜悅。
男人跟在他身後,默默地走。
從出門時就沒見他跟堯桂玉說一句話,母子倆像是積着怨,彼此都隐忍不發。
堯青在前面梗着腰說:“會不會連你也覺得,我做錯了?”
男人如誠道:“阿姨只是一時的氣,想明白了就好了。”
堯青回想起母親讓自己下跪的那晚,恍惚是一場癫亂扭曲的迷夢,那晚的淚沒有白流,反而使自己更加堅定了要把母親送進去的決心。
“你知道我為什麽連年也沒過,就把我媽送到這裏來嗎?”堯青微微一笑,卻不是發自內心的,他的笑容無一都逃不開劉景浩的雙眼。
“除了什麽為了我媽好這類冠冕堂皇的理由,我不得不承認,送她來這裏,我有我自己的私心。”
有風漸起,将堯青的劉海吹得略有些亂。
男人站在高他兩級的臺階上,為他拂去頭上的梅花花瓣,一語不發。
“我太聽話了。從小到現在,我努力恭從、隐忍,總把自己排在所有人的後面。”堯青盯着劉景浩的雙眼,神色淡淡,“我覺得這樣大家就會喜歡我,愛我,但後來發現,其實不喜歡不愛又能怎麽樣,我還是我,你也還是你,大家都不會有什麽改變。”
“我理解你。”男人寬慰一笑,一臉溫和地看着他的眼,“我并不覺得你這樣做有任何問題。”
“我只是盡力在所有人能好好地的情況下,滿足自己心裏那麽一丁點兒的自私罷了。”堯青握住男人伸來的那只手,眸色堅毅,“我就是不想照顧我媽,不想一回家就看到一個瘋女人又吼又叫,不想一樓一樓把臉都笑酸了給鄰居賠罪,不想每次都有人在耳邊提醒我在香港有個生死未蔔的爸......這些話我以前從來不會說,也從來不懂得拒絕和反抗,可是現在,我要說不,我就是不喜歡,讨厭,不想做,煩,我居然二十七歲才明白,原來為自己多想幾分的感覺這麽暢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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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才是我愛的你啊。”男人神色莞爾,“有喜好,有厭惡,會大笑,也會大哭,會罵人,會暴走,七情六欲框不住你,這才是最真實的堯青。”
“那也要謝謝你。”
堯青扯了扯笑,這一回男人才敢肯定,這是一次發自內心的笑。
謝謝你的慈悲,你的仁愛,你的無限包容與廣袤如海的胸襟。
若無你這支丘比特之箭,我就還只是衣櫃裏那個瑟瑟發抖的男孩。
窮奇的世界就像一個密不透風的大衣櫃,外面有洪水、兇獸,也有柳條、春天和花。
謝謝你伸進衣櫃的那只手。
苦海無涯,你就是我的岸。
.......
“知道了知道了,我等會的飛機,不跟你說了。”
劉景浩前一秒剛撅下電話,後一秒就見閘機另一頭的某人看着自己。
“寶,走了。”男人手上拎着兩個登山包,嘴裏叼着一份星巴克,邊走邊回頭。
“新年快樂!”劉景浩扭了扭腰,對另一頭的男人比了個yeah,“一定要快樂哦。”
“新年快樂。”
堯青在心裏說,默默送男人進閘機口。
年二九了,該吃餃子了。
堯青拎着好幾個塑料袋,十分吃力地捅了好久鑰匙,才将門推開。
堯桂玉不在,李姐回了老家,劉景浩回了北京,家中除了自己,還有某人寄養在自己家的威士忌。
“今年就我們一起過年啦。”男人蹲在門邊,從塑料袋裏抽出一只烤肉腸。
他特意拐去東門買的,對比過好多家,只有東門的烤肉腸最讨它喜歡。
威士忌伏在門框邊,呲牙啃着腸,從頭到尾無不喜氣洋洋。
堯青撸了撸它的毛,擡腳将門踢上。
和外面的鞭炮喧天不同,屋內冷冷清清的,确實是差點人氣兒的樣子。
晚飯是地三鮮餡兒的餃子,男人還貼心地給威士忌包了一盤專用的寵物水餃。
他拿來盤子倒在狗狗專用的食盆裏,看着它一口一個将餃子吃了個精光。
“威士忌,跳。”
狗子配合地跳了一下,無奈身體過肥,蹦跳的高度有限,看起來就像是一個艱難起飛的熱氣球。
“威士忌,坐下。”
威士忌乖乖坐下,沖着男人揚起一臉谄笑。
“威士忌,伸爪。”
大狗狗伸出自己的爪,又胖又粗地跟長了毛的擀面杖一樣。
男人将手托在他的爪子上,笑意酣甜,“哎呀我們家的威士忌怎麽這麽棒?!”
堯青嘻嘻地捏了它一下,威士忌一躍撞進男人懷裏,連推帶攘地和人一起滾到了沙發上。
“你要跟我一起看春晚?”堯青看了眼牆上的鐘,又想了想,捧着狗頭說:“可是春晚是明天哎。”
威士忌像是聽懂了人話一般,略沮喪地将頭往男人胸裏鑽了鑽。
“不然......我們來跳舞吧?!”
堯青撓了撓它的肚皮,重複道:“威士忌,我們一起來跳舞吧!”
狗子一個鯉魚打挺,滾到地上,歡樂地翻了翻肚皮。
說幹就幹。
堯青從房間裏翻出一架先前王龍送的唱片機,他嫌太vintage,一直沒用。
現在血氣沖了頭,正好前段時間整理堯桂玉的房間,發現了幾張她過去常聽的唱片。
堯桂玉年輕時喜鄧麗君,堯青小時候常見她一邊拖地一邊唱《甜蜜蜜》。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像花兒開在春風裏/開在春風裏/在哪裏/在哪裏見過你/你的笑容這樣熟悉/我一時想不起......”
随着音樂聲隐約飄起,男人扯過電視機後的白紗罩子,披在肩上,悠悠轉起了圈。
這也是他童年時的把戲,常學做古裝片裏仙衣飄飄的楚留香,身懷絕世武功,拯救蒼生。
威士忌圍在他身邊,興奮地搖着蒲扇似的大尾巴。
音樂聲裏,男人随性扭動腰肢,低矮的居民樓中,勻出一片暖光,覆在堯青臉上,生出一種和諧的柔金色。
“......是你~是你~夢見的就是你/在哪裏/在哪裏見過你/你的笑容這樣熟悉/我一時想不起.....”
男人一邊唱,一邊轉着圈。
他嫌不過瘾,脫了鞋,就這樣踩在涼地板上。
威士忌興高采烈地騰起前兩只腳,扒在男人腰上。
一人一狗仿起華爾茲舞步,一步一笑踏着狐步,在房間裏轉着小圈。
窗外小雪泛泛,天與地之間非灰極白。
卻有這樣一扇窗,男人與狗,燈與音樂,樂在其中。
......
“三個五!”
“四個六!”隔壁屋男人将牌一甩,大呼道:“哈哈哈哈哈我看你拿什麽吃!”
“我有雙王!”劉景浩抻長脖頸,像只被拔了毛的鵝,滿臉漲紅地瞪着對桌,手上的牌捏得死緊。
“我不信,”男人拉他,“我才不信你有雙王。”
周圍哄笑聲起。
“耗子耍人玩呢!”又一個人起哄,“你要有雙王,小爺我親手給你洗內褲。”
“滾!”男人擡腳踹了腳那人屁股,将牌一攤。
周圍人齊齊一探,一個三,一個皮蛋Q,狗屁的雙王。
衆人不由自主發出一聲“嚯”,自讨無趣後,紛紛作鳥獸散去。
對桌攬過籌碼,漸漸一笑,瞅了眼時間:“今兒不能玩了,回頭老婆該催我了。”
劉景浩靠在牌桌邊,随手拉開一包紅塔山,旁邊有小弟打火。
“完咯,耗子沒雙王,你洗不成他的內褲咯!”
牌友臨走前仍不忘記着這句梗,挑簾前逗了他一句。
那人嚷道:“人耗子有人洗呢,金屋藏嬌的,大過年的也不給我們帶到北京來見見!”
“就是就是。”其餘人瞎鬧附和。
“你們看耗子那張臉,一提起他家那位,就跟中了迷魂香似的。”旁邊小哥指了指男人,劉景浩怪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後腦勺,哼唧道:“你們就埋汰我吧,我才懶得跟你們講話。”
說完屁股一撅,拿着手機去了屋外。
衆人扒牆在聽。
“阿青......”劉景浩站在檐下,見牆根後擠着好幾個腦袋,忙将手機拿開。
“他叫他什麽?”
“阿鑫?還是阿青?”
“阿青。”一個人笑,連帶着那一片男人都在笑。
更有好事者賤兮兮搭腔道:“不是阿青,是阿~~~~~青~~~~~”
“哈哈哈哈哈哈.......”
劉景浩噗嗤一聲,被他這群狐朋狗友逗出了聲,也顧不得那麽多,重新将手機貼回到耳邊。
“喂......?”
短暫電流聲後,對面傳出一陣熟悉的聲音,帶點惺忪的睡意,像是剛從被窩裏爬起來。
“睡了嗎?”男人難忍內心興奮,問完又覺得多此一舉。
這時候荊川家裏就他一個人,也沒什麽事做,可不得一早躺回床上休息?
“少喝點酒。”那頭還是那麽愛操心,“煙也少抽。回頭要是一嘴煙味就別親我,髒。”
“我沒抽。”劉景浩慣愛死鴨子嘴硬,邊說便将褲兜裏的空煙盒扔進旁邊垃圾桶,“我發誓我在北京沒抽過一根煙。”
除了手上這一支。
“有事嗎?”對面吸了吸鼻,接着旁邊又傳出幾聲狗叫。
“我兒子沒吵到你吧?”男人一想起威士忌還在某人那兒,生怕他倆處不好,回荊川後難免為難。
堯青哼了一聲,“原來你打電話就是操心你兒子啊。”
劉景浩忙道:“哪裏,我也操心你啊。”頓了頓又補充:“也沒事。就是......想你了嘛。”
“劉景浩說讓你幫他洗內褲!”
微妙的恩愛氛圍間,突然闖進一聲耿直的噪音。
男人忙捂住聽筒,瞪了眼那群嬉皮笑臉的男人。
“我靠你瞎說什麽!”男人又羞又臊,“老子一世英名......!”
“拿來吧你!”其中一個姿态敏捷的,一把搶過劉景浩的手機,一看屏幕,通話還保持着,男人忍不住伸手去搶。
“別動!”其中幾個鉗住劉景浩,不讓他拿手機。
那人舉起電話,笑眯眯說:“嫂子好,給嫂子請安。”
“什麽......?”堯青一聽不是劉景浩,聲線立刻清冷三分。
“報告嫂子,耗子這家夥在北京可是天天在抽煙,一天抽大半包,還說平時在荊川,都是你服侍他,天天給他洗腳.......”
“真的?”對面半信半疑,短暫遲疑後,道:“把電話給他。”
一群男人将電話還了回去,嘻嘻哈哈地跑開了。
“哎哎哎......”
男人愧色連連,不停對電話那頭哈着腰。
“沒有啊......”“害,怎麽可能......”
“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的腳怎麽可能讓您洗,要洗也是我給您洗。”
“真的啊寶,我不給你洗給誰洗啊,洗洗更健康。”
“我沒抽煙。”“真沒有......”
“我的為人你還不清楚嗎?北京城第一老實人。”
“哎你別挂......”
“別別別......”
“寶我錯了……咱有話好好說……”
“哎寶……堯寶……喂?喂喂?喂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