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過夜
王淑芬醒來是夜裏的事。
彼時劉景婷陪劉父一同回四合院住了,按照約定,這些天都是他們兄妹二人輪流值夜。
請護工怕不放心,自己守又吃不消。這不吃了晚飯後,男人便搭着堯青的肩,沉沉睡去了。
堯青陪劉景浩坐在病床邊,一動也不敢動。
漫長冷漠後再看某人,覺得男人既憔悴又特別,有種奇特的新鮮感作祟。
堯青見四周無人,值夜的護士查過一次體溫就再也沒踏進房門。
偌大的獨卧病房裏,只剩自己一個還清醒着。
他趁無人注意時,極小心地撫了撫某人的臉,而後又像是破了戒的小和尚般,開始在心裏不停地忏悔。
他這樣……怕是許久都沒睡得這樣安穩了吧?
男人垂眼瞧向某人,可可愛愛的大腦袋,可可愛愛地挂在肩上。有口水從他嘴角流下,他沉睡而不自知。堯青拿紙替他輕擦着口水,恍惚一瞬,他好像回到了從前……
那個無需靠演戲才能證明親密的從前,那個……彼此都不需要費力就可以很相愛的從前。
“唔……”
王淑芬在床上痛苦地翻了翻身,堯青止住手間動作,見女人正睜着一雙眼睛望着自己。
“水……”女人抿了抿幹癟的唇,呼吸機上布滿新鮮水汽。
堯青忙抽手為她倒上一杯水。
他将某人的頭擱在一邊的軟墊子上,挺身而起間不忘托起女人的腰,使她能夠稍稍坐起來方便喝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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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都是他素日裏在照顧堯桂玉時排練出來的本事,在服侍人這件事上,他比劉景浩要細心周到得多。
女人在堯青的幫助下,将整杯水悉數灌下。
堯青又扶她躺平,替她搖下病床椅,見溫水壺裏沒水了,還去隔壁打了滿滿一大壺。
這些本不在他與劉景浩約定的“服務範圍”內,全是堯青自願。
他也不懂自己為何要這樣做,只是心裏有個聲音在告訴他,去做,去做總是沒錯。
女人略帶感激地看了看他,沖他點頭微笑。
雖她現在還不能和正常人一樣交談自如,但堯青已從她的笑容裏讀出許多東西。
果然……他不是在做無用功。如果這也算作是“演員協定”裏的某一條,他多希望可以繼續保持下去。
劉景浩很快醒了過來,見着女人會笑,還會簡單地吐一兩個字,興致頓時活絡不少。
堯青站在旁邊,看着男人臉上綻開的笑顏,不自覺地勾住了某人的手。
男人看了眼他,握住了那只自投羅網的小拇指,既要做戲,自然要先能騙得住自己。
前半夜堯青守,後半夜歸劉景浩。
堯青夜裏怕冷,就睡在公共過道旁的休息椅上蹭中央空調。
四五點鐘時被某人推醒,被扔了兩袋芝麻包子,熱乎乎的,還有包熱豆漿。
男人一邊拍着褲腿上的雪粒子,一邊摘下厚重的摩托車頭盔,邊喘邊道:“趕緊吃,吃完跟我回家,我妹等會來替我們。”
堯青咬了兩口包子才想起些事,甕聲問,“你吃了嗎?”
“吃過了。”男人咽了口口水,将伸到嘴的包子塞回到他懷裏,“讓你吃就吃,屁話真多。”
堯青邊咀邊抿着豆漿,過了會又說:“可是我衣服還在酒店……”
“穿我的。”男人摳着鞋底板上的某個泥點子,怎麽摳都摳不掉,簡直是糟糕透了。
“劉景浩,”堯青看着他的眼睛,認真地說:“幹嘛對我這麽好?”
“我傻逼。”男人頭也不擡。
“你不要以為這樣我就可以原諒你之前的所作所為。”堯青坐直身子,即便就這樣随便躺了一夜,醒來時依舊要容光煥發。
“兩個包子一杯豆漿就想讓我原諒你?癡心妄想。”
“你瞎嘀咕個啥?”男人瞪了他一眼,“趕緊吃,吃完了回去,別礙着我補覺。”
回劉景浩家時堯青凍得直哆嗦。
他從前從不知道,劉景浩居然還會開摩托。
而且還是大冬天地開摩托。
而且還是大冬天以生死時速的模式連開十幾公裏的摩托。
縱使他有劉景婷的頭盔護住腦袋,但擋不住一身薄肉甩在風裏,就這樣甩了一路。
下車時兩條腿抖得跟殘廢一樣,好幾次摔在男人身上,路都沒法走。
男人憤憤然看着眼前毫不中用的堯青,迫于無奈,只得彎下腰,作勢要背他。
不料某人一把将自己推開,堅持要自己扶着牆走,結果沒走兩步撲通一跤,手背劃拉出好幾道血口子。
劉景浩見狀愠道:“活該。”
堯青捂住傷口,狼狽地從雪地裏爬起來,肩膀一抽一抽地走到前面去。
後頭人問:“疼不疼啊?”
堯青咬牙不回,頭使勁地搖。
“疼就是疼,不疼就不是不疼,搖頭是什麽意思?”
“不疼。”堯青瞥回半張被凍紅的雙眼,任血掉在足尖上,他另一只手努力在包裏翻找着紙巾。
“我真是倒黴,早知道就不該帶你回來,一堆的麻煩。”男人從褲袋裏拿出一包紙巾,粗暴地拽過某人的手,眉目剛冷。
“別動。”劉景浩瞪了眼反複掙紮的某人,語氣兇狠,“等會血越流越多別說我沒管你,麻煩精。”
堯青不吱聲了。
周身風雪無盡,卻不隆重,反而襯得窄巷中別有一番風情。
男人拽着那只手,一邊哈着氣,一邊用紙擦拭着傷口邊的血,神态之專注,仿佛在修複一件故宮珍寶。
堯青清冷道:“是我自己摔的,跟你沒關系。”
“別動。”男人又瞪了眼他,口吻嚴肅,“受了傷就本分一點,別裝得跟太子登基一樣。”
“誰太子登基?”堯青長眉一挑,往回抽了抽手,辯駁道,“我都說了不要你管,你裝什麽無微不至?”
“那你自己擦!”男人恹恹甩開那只手,将紙巾捏成球扔到他臉上,“真以為誰願意碰你?”
堯青抱着手說:“自己擦就自己擦,擦完我就回去,你以為我很想理你?”
話剛說完,掌心處一陣劇痛,堯青不由得“啊”了一聲,額頭霎時逼出一大頭冷汗。
劉景浩幸災樂禍地瞅着他說:“求我啊。”
堯青強忍住痛,吭吭哧哧往外走。
“你真要回去啊?”男人喊。
堯青一刻也不想留。
“工資不要了?”男人舉着手機,“一天一百五,演員錢我還沒付你呢。”
“不要了,留給你買棺材吧。”堯青憤憤然回頭瞪了他一眼。
下一刻,男人似一陣風般地跑到他跟前,二話不說,扛起人就往裏頭跑。
“你幹嘛?劉景浩,我警告你,立刻馬上放我下來!”
男人舉着那只流血的手,不好動彈,只能用另一只手拍打着某人的脊背。
“現在是法治社會,你這樣……這樣我可以打110!你聽到沒有?!啊?”
堯青扭身反抗着,卻又不敢叫得太大聲。
家家戶戶的門窗因大雪天而緊閉着,如果叫出來些好嚼舌根的婆婆媽媽,事情只會越傳越複雜。
堯青只好由他将自己硬扛進了屋子裏。
進門時男人将堯青往沙發上一摔,起手就将上身扒了個精光,去扒拉暖氣片。
堯青騰空着手,一臉懊惱地從沙發上坐正,還沒說話,便被劈頭蓋臉扔了一身的衣服。
“自己看着穿,洗完去我那屋,我去我爸媽屋,睡醒了我送你回去,我再回醫院接我妹的班。”
男人快速吩咐着,将頭抻在吹風機下,吹着頭發上的雪水。
就着吹風機的轟鳴聲,堯青揀了幾件看起來最簡單的,慢吞吞地摸進了浴室。
“哎你先等會。”男人關掉吹風機,去隔壁屋翻了一會兒,翻出一卷醫用繃帶。
“家裏有急救箱,等你洗好了,自己上藥,繃帶放這裏。”
“謝謝。”堯青舉着那只受傷的手,不失風度地道了聲謝。
他永遠這樣,無論何時都保持着精致與體面,神鬼不近。
劉景浩鄙夷道:“從你嘴裏說出來的謝謝,怎麽就聽起來那麽別扭呢?”
堯青忙回嘴:“那我不說話行了吧?總之我說什麽你都要挑刺。”
“我就挑刺怎麽了?”男人一臉不屑:“我一天一百五付你錢,還不許批評兩句了?你這個服務态度,我必須得扣你錢。”
“随便你。”堯青不甚在意地笑了笑,倚在玻璃門前,風姿綽約,“你以為我稀罕你那一百五十塊錢嗎?給你三百,求你今晚閉嘴,別再跟我講話。”
……
堯青洗完是三十分鐘後的事。
他本可以洗得再久一些,無奈被鼾聲吓到,推開門一看,竟是躺在自己屋的劉景浩。
這狗男人,說得好聽,什麽讓自己睡他的屋,他去睡他爸媽的屋,結果還不是四仰八叉地躺到了自個兒床上,連褲子也不脫。
那兩只襪子,也是一只腳脫了一半,一只腳原封不動。
一浪似一浪的鼾聲如六月悶雷,隔着門板比野豬叫還難聽。
堯青捂着耳朵,半帶厭嫌地推了推某人。
不知是男人太累的緣故,還是別的什麽原因,他竟毫無反應。
堯青不得不拿了枕頭毛毯去了客廳。
好在房裏暖氣供得足,就算睡沙發也不怎麽冷。
他揣着紮好繃帶的那只手,細細聞着某人衣服上的皂香。
此時他身上是一件寬松的男士汗衫,用來做睡衣最舒服不過。
堯青望着副卧裏蒙頭大睡的某人,又眺了眼窗外祥瑞般的雪,手間後知後覺的痛開始蔓延。
剛才摔跤時不痛,流血時不痛,上藥時也不痛,反而在這樣歲月靜好的氣氛下發作了起來。
堯青咬牙忍着,盡量使自己不出聲。
過了片刻,他忍不住了,憋紅了眼蜷在沙發裏,整個人像一只被煮紅了的蝦,單純被痛的。
男人想,他不可以叫,絕對不可以叫。一叫就會驚醒某人,一驚醒某人,他一定會說自己麻煩、事多、就屬他做作。
他好像回到小時候,路過蛋糕店,望着展示櫃裏琳琅滿目的奶油蛋糕,他放下小手,忍住唾液分泌的沖動,對女人說,“媽媽堯堯不愛吃蛋糕。”
女人說,“堯堯真懂事。”
說完拉着他走出了店門。
他覺得成人規則第一條就是要懂事。
可是他又多想賣一回慘,像從前那樣,把手舉到他面前,哄自己吃糖。
或者,□□也行。
總歸是甜的嘛。
毒死了,也好過心冷勝過天冷。